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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錄自 marvel 看板] 發信人: bluesky0226.bbs@bbs.wretch.cc (沉睡深海), 看板: marvel 標 題: {轉貼}花煞(三) 發信站: 無名小站 (Mon Aug 29 00:17:31 2005) 轉信站: ptt!ctu-reader!ctu-peer!news.nctu!netnews.csie.nctu!wretch 好多年了。總有幾十年了罷。    那都是很多年很多年的前塵了。如何,就散不去呢?我問過天,問過地,問過鬼神。沒有 誰來回答我。 我就是那個女兒。 自那日一縷魂魄離體,我便被本鄉的土地與社公引領到土地廟。烈女,你且在此暫駐幾日 ,過後自有你安身之所。他們說。 我在土地廟住了幾天。頭七後,我被帶到地府,聽候閻羅王的發落。 閻羅王說,生死修短,自有前定。我此生雖是少年慘夭,亦屬天意。只是那鄭家父子如此 胡作非為,卻已將今世福報折盡。他們的財祿與陽壽,也到頭了。 我很想親手殺了那個害了我的人。但閻羅王說,我是將要得到朝廷旌表的烈女,不同於一 般的厲鬼,怎可如此大失體統地,效那尋常冤魂所為?他只允許捉拿的時候,我隨同前往 。 我便回到土地廟去等。閻羅王告戒我,新死的鬼魂,魂體薄弱,尚不可在人間遊蕩,否則極 易被陽氣所沖而消滅。 又過了四十二天。我出了七。可以出廟門了,便隨著黑白二鬼使來至人世。他們一左一右 ,挾著我御風而行。我感覺到有絲絲的涼氣,穿過我的身體。 我們穿過黃昏的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並無一人察覺我們的存在。眼望一個又一個茫 無所知的人橫衝直撞地,自我身軀中對穿而過,我驚懼尖叫。 不用怕。他們不會撞到你。你已經是鬼。白鬼使告訴我。 我已經是鬼。啊,我總是忘記這件事。低頭,我看到自己的腳離地三寸,一雙小弓彎,虛 虛地懸浮在空中。是的。原來我真的,已經是鬼。那日一條汗巾咽喉鎖,早斷送這十六歲 花苞未放的性命。我的身子,被他們倉促埋在亂葬崗的,此刻都朽了罷?還是成了野狗的 口中食? 人群,綠女紅男,來來去去。這熱鬧的世界再不是我的。爹娘,小姐妹,還有——他,都 離我而去。不,他們都在,我走了。獨自地。 這結局是我自己選擇的。但彼時,我忽而感覺難以忍受的恐慌與淒涼。我誰也見不到了? 此後就這樣腳不沾地地飄來蕩去,一個人,永遠?我害怕。怕到無可言說。 我這短短的一生,甚麼事也沒經過。十六年,便是在爹娘的庇翼下,家裡做點活計,挑挑 水,餵餵豬,如此而已。簡單平靜。本以為出了娘家門,便進婆家門,依傍的由爹爹變為 丈夫,這一輩子不過便是個孝順媳婦賢惠妻,守住灶台炕頭,日復一日,了此一生。 怎知平地風波起,一抬大紅花轎,進去時,是鮮靈靈活生生的少年人,出來時,便做了鬼 。我無法適應這樣突如其來的轉變。驚惶失措。 小時聽娘講古記,最怕的是鬼。長大了,也從不敢往黑地裡去。如今我自己便是鬼?我不 相信。但雙腳分明離了地,穿牆透壁。黑白二使,結伴而行。 我是鬼了。是人人避之懼之,如遇蛇蠍的鬼了。我淒酸地確認著自己新的身份——啊,我 那瘦高高溫存靦腆的秀才郎,現下若見了我,怕也要轉頭狂奔,離得越遠越好了罷? 忽然間,這一個念頭湧現。 我已是虛無縹緲的魂體。並無血肉。但,我那樣心痛。痛。痛。痛。 烈女,我們到了。鬼使說。 他們對我很尊敬。稱我為烈女。就像土地公公與土地婆婆一樣。我自小敬畏的土地公,在 我面前這樣恭敬。我是貞烈節婦,是朝廷旌表的正神。他說。 但我仍只覺自己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羞答答不上台盤的十六歲村姑。 如果由得選擇,我才不要做什麼神。我只願做我的張門龐氏。 於我,那是比黃袍加身更榮寵的光。只是已然無緣。 我心酸地想。 我們是在一家妓院裡捉到那個惡人。 我這才相信,原來每一座大門,是真的都有門神。行近妓院門口時,忽地顯現兩個金甲的 大漢,攔住了去路。好不威風。我便有點害怕。 他們一見兩位鬼使,當即讓路。有一個還問:「這女鬼是幹什麼的?」 鬼使道:「大膽。這便是龐烈女呀。隨我們一同來捉拿犯人的。」 金甲人向我拱手行禮,悄然隱去。 那惡人就在這裡面。我心中恨意燃起,不顧此地是良家女兒絕不能涉足的青樓,逕直穿門 而入。 當我們在那惡人面前顯形的時候,他正一手攬住一名艷麗女子,一手執了酒杯,往我們一 指:「你們是什麼人?」 他這樣囂張。但,他馬上便發現了——我們不是人。 我望著他,點頭冷笑。 「鄭公子,你不是很喜歡我的嗎?這麼快就把我忘了?」 他雙眼暴睜,臉上因極度的恐懼顯露死灰的顏色。他張口欲狂呼出聲。我看到,他的口型 做出——「鬼!」的樣子。 但他來不及了。嘴唇甫動,鬼使手中的鎖鏈已套上他的頸項。一拽,一個虛弱模糊的魂體 踉踉蹌蹌,自肉身中被拉出。 他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我與鬼使拉著他一轉身,陰風颯然,早去得遠。 身後,聽到那臭皮囊轟然倒地的聲音,與女子尖利的慘呼。 這個新鬼,懵懵懂懂,渾渾噩噩地,被拖拽著奔黃泉。我很快意。揚起手,那日用以自盡 的紅汗巾一路飄搖過昏沉暗霧。 我冷笑。一字字地告訴他:「鄭公子,你死了。」 沒過幾日,他的父親,富甲一方的鄭老爺也被捉拿歸案。鬼使告訴我,人的福報壽數固是 上天注定,但亦在乎自己一生是積德或是作惡。像鄭家父子,本是祖上積下的德,今生得 享榮華,只因作惡多端,不但福祿銷盡,喪身隕命,還欠下孽債,來世怕是亦得繼續償還 。 這便是天理。他說。 但望著在鎖鏈下瑟瑟發抖的鄭老爺的魂魄,我竟有惻然。他縱非善類,到底不似他兒子那 樣,令我有切齒痛恨的理由。眼前的他,只是一個恐慌無措的老人。 不。我怎會是神。我仍是那個沒見識的莊戶丫頭。平凡的,心軟的。 我不夠聰明。不懂得甚麼天理人理。亦擔不起「主持」它們的重任。 多希望一切都沒發生過。倘若一切都沒發生,眼下,我已經嫁作人婦。塵埃落定,歲月安 穩。 我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啊。他此刻在做什麼呢?他有沒有在想著我。 眼前忽然看到那日焚燬了的一雙鞋子。青布的鞋子。忖度著他腳兒的大小,私底下偷著做 的。怕人笑話,連娘也不曾告訴。 青布鞋子。黑絲線淡淡盤了個雲頭。想著過了門,要親手為他穿上。沒做完,是每晚臨睡 藏在枕頭底下入夢的一點心事。昏沉沉的霧氣裡,像蝴蝶一樣飛呀,飛呀,看不見了。 黃泉路上,我背過臉去,一滴淚偷偷滑落。 鬼淚。有形無質。像一朵六月天的雪花,還沒落地,已經枯萎。 鄭家父子歸案。我這段怨恨,已然了結。閻羅王道:「烈女,你且再稍待幾日。朝廷自會 建祠,以為你日後安身立命之所。不過,你若是願意投胎重行做人,現下便上書天庭,也 還來得及。你今世裡因節烈隕命,下世裡必有極大的福報,一生安康喜樂,富貴平安。你 可願意?」 我道:「我不願投胎。我和……和他約好了的,哪個先死了,都要在奈何橋頭等著,不見 不散。」 閻羅王道:「烈女,你情深若此,緣分當未斷絕。倘若轉世,想來亦可重結再世之緣。」 「但是……但是我怕我轉了世,變了模樣,他會認不出我。閻王老爺,求你許我在奈何橋 等他。我一定要等到他,我們說好了的。」 閻羅王笑道:「你既不去投胎,旌表一下,那便是歆享香火的正神。豈有個守橋頭的理, 成何體統?也罷,每日黃昏日落後,你可來奈何橋一遭。新鬼入地府,都要過橋而行,你 問那橋頭茶棚的孟婆便是。」 我拜別閻羅王。又問:「閻王老爺,可不可以告訴我,我那……他…還有多少年才來?」 「生人陽壽乃天機也,這我可不能告訴你。你只等著便是。」 我襝衽行禮,走出閻羅殿。是的。我又何須問那麼多。只等著便是。既然有這盟誓在先, 「攜手九泉,不離不棄」,他說的。他一定不會騙我的。 我一定會等到他。五十年,一百年,我總是等著他。那日,我托王小哥帶給他的話兒。 他會記得。五十年,一百年,他也會想著,來找我。 我站在奈何橋。橋下是一條怒浪滔天的血河。血腥刺鼻,陰森可怖。週遭,面目模糊的亡 魂擦身而過。鬼哭聲,此起彼伏。這是個可怕的地方。但,我愛上它。這是他與我訂下約 會的地方。血河陰風,便是女兒的溫香繡房。 我不知不覺地,把臉貼在橋欄杆上。 朝廷果然給我建了祠。 在這個偏僻的村莊裡,怕已是莫大的殊榮了吧。村裡出了個皇恩欽封的烈女,全村人都臉 上生光。爹娘想也略得安慰。 不大的廟堂。正中神案上供著黑漆的靈位,金泥寫就:龐氏烈女之神位。有個老婆婆,在 此專司灑掃添香等事。一隻三腳銅爐內,香火終日不熄。逢年過節,村長也總領著人前來 拜祭一回,供奉些三牲花果之類。 這便是我安身立命之所了。 白日裡我出不得門,只依附在靈位上睡覺,順便聆聽前來燒香人們的祝禱。多是些寡婦, 孤淒無依。 「烈女,求你保佑小婦人下半世得能溫飽,白首完貞。」 也有絮絮哭訴夫死無子,受婆家欺凌諸般苦處的。公婆不憐,妯娌排擠,娘家又容不得出 了門子的女兒回家守寡。自己原是不想改嫁的,可這眼下光景,不改嫁,難道餓死罷? 「烈女,小婦人實不是不念故夫呵……」蓬著頭的婦人,跪在神案下抹淚。 慢慢地,在旁人的訴說之中,我漸漸懂得世間有些無奈,人力不能,有些複雜,未可輕斷 ,而有些辛酸,無可言說。神位生涯裡,十六歲的我是在死後,方才漸諳世事。 我被村中的婦道人家視為楷模。整個村子因我的存在,莫名地受到激勵。貞烈之風,從未 如此盛行。女子若改嫁,縱有千般無奈,亦難免受盡譏嘲白眼,甚或遭娘家母兄棄絕不認 的—— 「俺家沒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改嫁,你老子親給你許下的男人哩,他才死,你改嫁?沒男 人就活不了的賤貨!呸!」 有一年村裡鬧饑荒,許多男人都到他鄉外縣去奔活路了,丟下女人在家苦候。一年二年, 三年四年,不曾回來。有人說見得他已在外縣又討了女人,生了兒子,不回來了。家裡鍋 灶不起。如此,女人仍得忍饑苦捱,不敢說一聲「我要改嫁」——口水淹死人呀。 無人的深夜,女人跪在神位下哀哀地哭:「烈女呀烈女,不是我喜歡改嫁呀,我男人已經 不要我了呀……烈女,求您給條明路走吧,家裡都四天沒起火了……我那三歲的兒餓得都 暈了呀……」 我很想告訴她,你男人既另尋下人了,那是他先負了你,你為什麼不可以另尋下一個男人 ?一個疼你愛你,至少拿你當人待的男人。這是他薄情,不是你不貞,尋下個人兒一同奔 他鄉,旁人的言語,理他則甚? ——但,我不敢這樣說。這些話是悖理的,我知道。但是究竟甚麼是「理」,我還是不大 明白。天理,倫常,聖教……這些聽起來這樣巨大的字眼兒,我一個沒念過書的窮家丫頭 ,即使封了神,依舊懵懂。 我所能做的,只是當她哭累了在神案下沉沉睡去的時候,托夢給她,告訴她,她家東屋的 房樑上還有幾塊碎銀子,是她過世的公公留下的。取下來,母子們吃頓飽飯吧。 但幾塊碎銀子,能支持得幾頓飽飯?我這笨腦筋,也無力替她籌謀一個安穩的明天。只有 出門夜遊,避開她醒來後感激涕零的叩首——我沒臉承受。 村裡這樣靜。偶爾有狗兒見到我,輕吠一二聲,然後又歸於沉寂。我隨風飄蕩,滿目茫然 。變成今天這樣的局面,本非我所願。我真的、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這樣—— 我從來沒想過要得到甚麼旌表,當甚麼烈女。建祠的那日,朝廷派來的官兒念了皇上的詔 書,我被社公引領至祠中,接受封誥。那個神氣的官兒,向著圍觀的鄉親們宣讀旌表的時 候,未曾看見我便站在他面前,冉冉下拜。 我聽不懂他說些甚麼。是社公告訴我,皇上親筆讚許我的節義,「發揚聖教,性命不恤; 固守倫常,盛名應享。」聽起來,我便似一個為禮教奮不顧身的甚麼「大儒」一般。 但我根本未曾想過那些。我死,只是為了不能和他在一起。 我還記得汗巾勒在頸上,氣息終於斷絕的那刻,眼前逐漸暗下來的陰影裡,全都是他的面 容。戀著他的笑顏,魂魄不肯速去,我無聲地在花轎裡承受死的煎熬。怕外頭的人知覺了, 緊握雙拳,即便痛楚萬狀也不動一動,寸許長的指甲全沒進肉裡去。但,那樣的痛裡,仍 然只看見他。瘦高高一襲青衫的他,那樣乾淨溫存的,跟全世界的人都不同…… 我癡癡地魂遊在村子裡。臉上掛下隨時淌落隨時消失的淚。就連淚水,都不可以多保存一 時半刻。這世上,究竟有什麼東西,是不會變的? 或許,只有他的誓言。 攜手九泉,不離不棄。這一句話,已成我存在著的唯一理由。在這樣一無可戀的世界上。 村東口。我停留在一扇柴門前。有形無質的虛幻的手,輕輕撫過陳舊的門扉。這是我曾經 多麼嚮往,卻始終未曾跨入的一扇門。 我死後不久,他家便舉家遷走了。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也許是觸景生情,也許是懼禍 遠走。這原由,已經無從得悉。 這些年。這門也變樣了。人,怎得仍似當初? 是啊,不知不覺,已過了三十多年了。我的爹娘都已過世。托陰間鬼卒打聽,他二老已投 生小康人家去了。我放下心來,但終究不得再見上一面。鬼卒說,我已成神,若再與俗世 親人相見,便是壞了規矩。 天界人間,始終有這樣多的我所不懂的規矩。 村裡已換過兩位村長。關於我的傳說,只在一些長者心中還有所殘留。龐氏烈女,漸成一 個虛無的「貞節」的代名。令人敬畏的,不可親近的。沒有人還記得,我也曾經是有血有 肉的,活生生的一個女兒呀。 那些田間呼女伴,窗下繡鴛鴦的日子呢?哪兒去了。 我淒酸地離開那戶人家。門裡面,再不會有他。這浮生早換了人間。我真正是孤零零一個人 了。守著靈牌,獨自捱這不可期的流年。 事過了,境遷了。只有他一襲青衫,依然在我心裡燒灼成一簇青寒的火苗。一點微光,疼 痛,卻無溫暖。只是始終會緊擁著它,走過越來越冷的陰陽路。 火是不熄的。目是不瞑的。心,是不死的。 我一定要等到他。那個親口許我的約定。 又過了多少年。那口水塘都乾了。 那口,曾經對面相逢的水塘。秋風裡,開滿了雪白的葦子花的。如今已作了耕地。再尋不 出一絲絲往日的痕跡。 是不是,這便是文人們所說的「滄海桑田」? 我立在壟上。月光下,黑壓壓一片起伏著的麥浪。淚眼中,看不見那個高高的人影,握著 書,清俊的眉目,一點點近了…… 他再也不會出現。 午夜風,穿透我的身體。我放肆地大聲哭泣。夏夜的風吹得這樣暖,如何,卻有乾枯的落 葉捲過來,繞著我,團團急轉。 有沒有深夜不寐的村人看到,田壟上,一團捲著枯葉的旋風緩緩地移動,從壟這端,到另 一端。反反覆覆,一整夜。 是在這裡,我和他,一生中唯一一次面對面地說話。那靦腆的秀才郎,話聲兒輕,面龐兒 紅。啊——還記不記得那日你對他說了句什麼? ——我記得。一百年也忘不了的。在那葦子沙沙的響聲裡,我說—我總是等著你,哥。 唯一的一句話。 一聲哥叫罷,沒料想此後人鬼殊途,陰陽路絕。 為什麼我與他的緣分,好似只是一個「等」字。等他出現在村口的小路上,等他挾了書下 學來,等他回頭看看我,等他開言,等他考完秀才,等他大紅花轎來迎娶…… 到頭來,等了一場空。大紅花轎桃花簾,進去了,原來是陰間的門。 我還是在等。等他來踐這不離不棄的約。雖然,生前是他一紙書簡,親筆將我推到了死路 上去。不,我不恨他。那些道理,我不懂,他一定是懂的。他讀過那麼多那麼多的書啊。 他是多聰明的人呢! 他說,余頓首再四,乞妹忍辱而全義理。那日王小哥說,這是說他給我磕頭,求我去受那 惡人的污辱,成全「義理」——好,為了不連累爹娘,我上轎之後才吊死。 但他知不知道——啊,他知不知道,我死,跟「義理」半點干係也沒有。我是為了他。全 是為了他。 我徘徊在田壟上。水塘沒了。我沒法照一照,這麼多年,我可老了?日後他來,還能認出 我嗎?他們說鬼是不會老的,但相思無情啊,這麼多年! 這麼多年。他也老了罷。他現今,可有六十多歲,七十多歲了?他已經子孫滿堂了罷。我 這孤守神祠的日月裡,他在人世上,可經過了多少事?也許中了甚麼大功名,富貴傾城。 他討了一個甚麼樣的妻?她一定又賢德,又美貌……呵,我不是不嫉妒的,但,這世上唯有 最好最好的女子,方才配得起他吧! 我這樣羨慕她。可以在他身畔,看著他,皺紋一點點爬上來。日日夜夜。 我只有等。依舊等。一直等下去。生前的甜蜜是人家的,我只求一個黃泉的約定。 我總是等著你的,哥。我聽到好多年前,那女兒輕輕的聲音,幽靈般迴盪在風中。一吹, 便散了。縱使你已白髮如霜。我總是等著你。哥。 「小新娘子,又來啦?」 奈何橋上,孟婆在她的茶棚裡,向我招呼道。她手頭永遠是這樣忙碌地煮著一大鍋的茶湯 ,顏色黯淡,不知是些甚麼物事。 她有個木勺。自滾開的鍋內,一勺一勺,將茶湯撈在許多黑顏色的瓷碗裡,分發給每一個 過橋的亡魂。 我向她點點頭。來到橋頭,我的老位置。奈何橋,就像那孟婆一樣,多少年一成不變。血 河滾滾,鬼哭陣陣。是個令人極不愉快的地方。 但我自己難道不也是多少年一成不變麼?不變的時辰,黃昏日頭一落,我便來到這橋頭。 不變的老地方。還有這不變的一身裝束。我永遠穿著死時所著的那一身大紅嫁衣。紅汗巾 ,仍然鬆鬆地繫在頸子上。 並不願穿這套那惡人給我的衣裳。但沒法子。凶死的鬼魂,是不可以換掉死時所著的裝束 的。所以每日的黃昏,經過奈何橋的亡靈們總是看到有一個穿著大紅嫁衣的女鬼,倚在橋 欄,向著一個方向,一直望。誰也不知道她在等什麼。大紅嫁衣的吊死女鬼——可沒有誰 敢去接近呢。 只有茶棚裡的孟婆知道。這個永遠似笑非笑的神秘的老婦人,她叫我小新娘子。 「婆婆……」我轉過頭,喚道。 「你那人,今朝沒曾到來呢,小新娘子。」孟婆照顧著她的鍋,一面對我搖搖頭。 我不再言語。繼續於砭骨陰風中,翹首凝望那個陽世新鬼所來的方向。每一天,世上有這 麼多人死去啊。面無表情的亡靈從我身畔經過。一個個,經過孟婆的茶棚,從她手中領得 一碗顏色曖昧的茶湯,咕嘟嘟喝下去,再奔前路。 每個人都喝她的茶湯。她從不收錢。不知擺著茶棚作什麼。 「小新娘子,你也來喝一碗罷?」每天,她都會這樣勸我。 「婆婆,多謝你。我不渴。」我說。 我是真的不渴。做了鬼之後,我便再無飢渴意。人說這是上天特賜與忠魂義魄的恩典呢。 那些終朝為口腹所累的餓鬼可不知有多苦。 「不渴也來喝一碗麼。」 「婆婆,我真的不想喝。」 她只歎一口氣,又去擺弄她那口大鍋去了。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問她:「婆婆,你賣的這是什麼茶?」 「這可不能告訴你。」她蒼老的臉上有詭異笑容。莫非是下了毒的不成?我忖度。但那些 喝茶的已經是鬼了,還有什麼毒藥能把他們再毒死一次? 「那你都不收他們錢的,婆婆。」 「我收了,小新娘子。是你自己沒有看見。不過,我要他們拿來換我這好茶的,可不是錢 。」 「那是什麼?」 孟婆緩緩攪動著鍋裡渾濁的湯水,尋思了一會兒。慢慢地抬起頭來。 「我要的是他們心裡的往事。」她輕聲說。 那聲音聽起來煞是慘人。她對我咧咧嘴,眼睛裡閃爍世事洞明的狡猾笑意。 「喝了我的茶,便把所有的往事都賣給我了。從此以後,什麼也不記得,沒有愛,沒有恨 ,沒有恩,沒有仇。一切重新開始。有多好?」 我不再理她。轉過頭去,繼續守望。我才不要喝她的什麼鬼茶。什麼都不記得了?忘了我 那奈何橋死約會不離不棄的張郎?我寧可魂飛魄散,萬劫不復。 我按了按頭上的髮髻。這是我的秘密。幾十年了。沒人知道,出嫁的那日,喜娘替我梳妝 打扮時我偷偷地將他親筆寫給我的那封書信疊成小方勝,藏進了這桂花油浸潤的八寶髻。 這些年,它一直在我的髮髻裡。縱是斷腸的話兒,總也是他給我的,唯一一件物事啊。 「攜手九泉,不離不棄」,這八個字,在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呢。認不得它在哪兒,摸一摸 那紙,也是好的。 他的誓言。 撫摸著髮髻,奈何橋上,我的臉無端又紅了。依稀彷彿,又成了那個深夜偷想羞人曲子的 女兒,雙手摀住臊紅了的臉。 說黃昏,怕黃昏,又是黃昏時候。 尖尖細細的聲腔,一縷扭呀扭,從生前扭到死後,從陽世扭到陰間。扭過了這多年的歲月 ,那羞澀還是一樣。那惱人的黃昏,也還是一樣。 黃昏時候,我在奈何橋上等他。 「小新娘子,小新娘子,喝我一碗茶罷。喝了,就好了。」孟婆的破嗓子又追過來。 我煩躁地搖了搖頭。「婆婆,我不喝!」 「你會後悔的。」遙遙地,她的聲音,忽而細若游絲。輕幽地傳過來。 後悔?我為什麼會後悔?我的心思輕飄飄地掠過去了。黃昏時候,我心裡只有一件事。餘 者,任什麼都盛不下。 颯颯陰風裡,我抿著被吹亂的鬢腳。我老了,但,如舊的青絲裡,依然深藏著女兒的心事 。 那日我正在神位裡睡覺,忽一陣喧吵,一路進了祠。我被吵醒。    「賤人!我沒你這樣的女兒!你在烈女祠裡想想,你想想!你對不對得起父母?對不對得 起你那婆家?對不對得起天理良心?喪廉寡恥的東西!……」 是誰這麼吵鬧?我睜開眼睛看看,見一個中年漢子按住個十五六歲的姑娘,正破口大罵。 那女孩兒披頭散髮跪在地上,被她爹按得額頭著地,都看不見臉。只見一縷鮮血,緩緩自 亂髮底下流出來。 女孩兒倔強得很。也不哭。倒是旁邊一個像她娘模樣的婦人,哭的不成人形。一群村民圍 在週遭,指指點點。 「你說,你對不對得起天理良心?沒臉的賤貨!……」 如此,擾攘了半日,我才聽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來那漢子是村裡現今的塾師,他女兒自幼許了陳家的兒子。本說是今年過門,誰知那少 年得了傷寒,一病死了。塾師逼著他女兒捧了牌位嫁到陳家去守寡。女兒不但不允,還口 口聲聲說她本就不喜歡陳家兒子,早已和時常來村裡做木匠活兒的一個外鄉小伙子私許了 終身。如今那陳家的死了,她正好嫁那小伙去。 她爹怒不可遏。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女孩兒便是不改口。風聲鬧大了,傳到她婆家人耳 朵裡去,說這未過門的媳婦敗壞了他家的名聲,一個狀子,告到族裡去,非要這女兒殉節 不可。 我越聽越是心驚。什麼是殉節?那不就是像我一樣地……那不就是死? 怎麼可以這樣?我死,是別無選擇,是不甘受辱,是自己情願。但,怎可逼迫一個並不想 死的女孩兒去死?這跟殺人有什麼分別? 她沒有做錯事。不過是愛上了一個男子。這些人,他們有什麼權利剝奪她的生命? 「各位父老,我李某養了這麼個不孝不義的東西,是我前世不修。我沒臉見村裡人,沒臉 見龐烈女。這東西若再不悔改,全憑族裡處置,我只當沒生過她!」 「爹,我沒害人,我沒做錯什麼,你為什麼要殺我?」女孩兒伏在地上,忽而淒厲地大叫 。 「混帳!陳家是我親給你許下的婆家,你不顧貞節,我還顧信義哩!不要臉的東西,竟私 定起終身來了!我告訴你,你既許給了陳家兒郎,那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容不得 你挑!」 「陳家的再好,我不喜歡。何況他都死了!爹,我是你親生的囡,你就真的忍心為了個虛 名兒把女兒往陰曹裡推?你才沒有天理良心,你不配做爹!」 那漢子只氣得週身亂顫,一把推開抱著女兒哭泣的婆娘。「你聽聽這東西!你聽聽這東西 !連親爹也罵起來了!這就是你生的好丫頭!偷人養漢,忤逆不道,如今都學會了!若再 容得她在世上,將來還不知出什麼醜禍哩!趁早了斷了倒好!」 便轉頭向人群裡一個婦人含愧道:「親家母,我教女無方,養出這麼個沒廉恥的東西,連 累了你家清名。好在現下還未曾真正鬧出什麼大亂子,就……就讓她到下面去陪你家令郎 罷……」 婦人似笑非笑地說:「這個我們可不敢定。人命關天呀。還得族長說了算。再說,你家丫 頭既不情願,這強扭的瓜也不甜麼。」 女孩兒的爹恨道:「情不情願,由不得她!族長,您替我做主,了斷了這個孽障罷!」 不不不。我聽得週身顫抖。他們竟然要活埋了她。那族長還說什麼「我們村出過朝廷旌表 的烈女,貞節之風,一向是最受四鄉八里的敬重的。若是竟有這等令全村蒙羞的醜事,不 但大家臉上無光,怕是龐烈女她老人家也要怪我們後人不肖呢」 ——誰要你們多事?!我的雙眼因氣憤而模糊。我不過是依自己本心行事罷了,誰料想多 年後,我的名字,竟成冠冕的殺人藉口。若有情,自有堅心相從地下,若本無意,誰可強 一個活生生的女兒為一個已死的人殉葬?這和當年那鄭公子逼死人命有什麼分別? 爹呀,你把我許了他,我咋能嫁旁人?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是當年自己的叫喊 ,隨著血手印印在地下的淒艷盟誓。但,我心是早許了他的。為他死,是我甘願。可眼前 這個爹說什麼來?女兒明明不愛那死人的,他卻說什麼「你既許給了陳家兒郎,那便生是 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容不得你挑」——硬生生將女兒逼入黃泉。他愛惜的是自己的聲名 ,不是女兒的性命!我大怒之下,靈牌在神案上格格抖動起來。 「看!看!烈女的神位……神位……」有人指著我驚呼出聲。 「喪倫敗節,喪倫敗節啊!烈女的英靈震怒啦!烈女,您老人家息怒,我們今晚便處置了 這個孽障——」族長帶著眾人,黑壓壓跪了一片。 我只覺一陣暈眩。 天啊。為什麼會這樣。 日光微斂。我自靈牌中顯身。 那群人已離去。他們說今晚要處決那女孩兒。白日裡我無所作為,只能乾著急。但夜晚是我 的天下。我顧不得鬼神不可無故在凡人面前顯形的禁令。我要去顯身在那些人眼皮底下, 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們,我不想那個女孩兒死。我不准他們殺她。我還要命令她爹把她嫁給 她喜歡的那個木匠。 既然我此生薄命,多希望其他女兒,得有美滿收梢。 是的。我一定要這麼做—— 我抖抖衣衫,飄然出門。 「烈女!且請留步!」 我回頭,社公與土地雙雙趕來。 「二位有什麼事?」 「烈女,我等有一言相勸,請隨我們來,待我等細細向你分說明白。」 「二位神仙,小女子現下有急事,有什麼話待我辦完事再說好麼?」 我御風欲行。衣袖卻被扯牢。 「烈女,不瞞你說,我二人知道你是要去救那李家女兒。」 「既然知道,還扯著我做什麼?救人如救火你可知道?遲了,怕就來不及了!」 「唉,烈女,我等就是奉命前來阻止你去做這件事的。」土地說。 我驟然回身,瞪大雙眼。我不相信慈藹的土地公公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為什麼?!她沒有錯!」 「烈女,世間對錯,原本難明。」社公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你說了不算,我們說 了也不算。一切緣法,須安天命。」 天命?什麼是天命?難道任由一個荳蔻女兒無辜枉死便是天命?若是如此,要這天來做什 麼?我嘴唇顫抖,話也說不利落了。 「社公,土地公公,我……我沒想到你們……那女孩兒,那女孩兒……就因為她許給的那個 男人病死了,她要被她親生的爹活埋,這就是天命嗎?這就是天理嗎?」 「烈女,稍安毋躁。聽老兒一言:我等亦是奉命行事。須知暗室欺心,神目如電。世間三 界,無論你為人,為鬼,為神,一切行動心思,莫不在上蒼掌握之中。你這逆天行事的念 頭一動,神明早知,故此派遣我二人前來,免你犯下大錯。」 「我逆天……」 「烈女!聽老兒把話說完。那李家女兒受此極刑,雖說太重了些,亦是應得之報……烈女 ,稍安毋躁!世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那女兒此生是生就了早夭的命。你如何變更一個 人生死簿上的壽數?更何況,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天上有天上的律令,人間有人間的倫 常。若是誰都任意壞了規矩,世上不是亂了套了麼?李家女兒今日遭此慘報,亦是天意。 是個殺一儆百的意思,你明白麼?烈女?便算是她罪不至此,為了警戒後人,安穩倫常, 犧牲一個人的性命可算得什麼呢。各人有各人的命數,誰也替不來。老兒勸你一句,丟開 手,莫管這樁閒事罷。」 我冷笑道:「社公,我知道我沒讀過書,不識得什麼大體。可天底下人命至重,這道理我也 還懂。倒不信如今這「天道」是反著來的!我只知善歸善報,惡受惡果,沒聽說過無辜受死 倒是天意。我今日便管了這樁閒事,倒要看看能犯下什麼大錯!」 我不再理他們。用力一掙,抽身便走。 「烈女!你是朝廷旌表的正神,行動要三思啊!」 你以為我稀罕這個旌表麼?我笑了笑,頭也不回:「旌表,神位,我不要了,您二老奏明 天庭,誰稀罕便給誰罷!」 「你與張秀才的姻緣也不要了麼?」身後傳來厲聲叫喊。 ——便似一根鐵釘,生生將我定在地下。他說什麼?他說什麼?我緩緩轉身,身如秋葉亂 戰,眼前一片模糊。 一遲疑,他們已行近面前。 「烈女,我等與你相處這些年,能害你麼?真真是為你好啊!你且想想,明知天意如此, 既存了這殺一儆百的心,有誰去搗亂,神明能饒得過麼?天庭能饒得過麼?你果真不稀罕 神位旌表,是你的清高,老兒也難說什麼。可你想,豈能是革了你的旌表這麼簡單?革了 你的旌表,便任你隨意遊蕩,在奈何橋等到你那秀才,雙宿雙飛麼?烈女啊,凡事要三思 。什麼是天,天便是無情。有情的,做不得天。沒些手段,鎮得住這滔滔的三界五行麼? 天既不憐李家女兒,也便不會憐你龐氏烈女。管你遭過多大的冤屈,有多大的理兒,到頭 來,怕是一聲令下,萬劫不得超生啊。你還等得到你那秀才?」 社公滔滔不絕地說著。便似一柄薄鋒的刀,一根根,一根根將我渾身的骨頭盡皆剔掉了, 我只覺週身一軟,蹲身便跌坐在地下。我這樣悲憤。我四肢百骸都在抖。但,我知道他說 的是真的。 個個字都是真的。 死當候妹於奈何橋頭,與妹攜手九泉,不離不棄。幾十年前那個碎心的冬日,他親筆寫下 的盟誓。這些年了,我什麼都沒了。爹娘沒了,家沒了。只有它,還藏在我的髮髻裡,支 持一個又一個,奈何橋頭失望苦候的黃昏。啊——他不棄我,我怎能棄他?如果,他來了 ,找我不到—ꄊ 我彷彿看到他在奈何橋一直的等,一直的等。陰風颯颯吹著他的青衫。原來龐家妹子到底 負了我,先行投胎去了——他說。 不不不。我不能。既情願為他捨命,又怎忍令他空等百年。如果他誤會我拋下他投胎去了 ,他將鄙視我,輕蔑我,忘記我……我抱住自己的頭。我受不了! 我是,這樣愛他! 情願為他受盡任何折磨。包括背叛自己的良知。 我可以忍受苦苦地等他,一直地等他,但我怎能忍受他的輕蔑。原來龐家妹子是這樣薄情 的女子,枉我看錯了她,還跟她許下什麼不離不棄的誓言呢!真是可笑!——虛妄中,他 嘲笑的聲音像隻蜜蜂,在我的頭上亂刺亂扎。 徹骨的疼痛。 我呻吟著崩潰。天塌地陷,愛慾,宛轉沉淪。 「我……我不去了。謝你二位提醒……」我聽到自己這樣卑鄙地說道。 我從地上爬起來,掩面狂奔而去。我不能留在這裡了。不能留在村中,聽那女兒臨死的慘 叫。更不能留在那所謂的烈女祠。我真的沒有臉面再在那兒停留一時半刻。 我沒有方向地一陣狂奔。眼前儘是昏黑。撲面疾風如刀,狂暴地穿過我的身體。我感到頸 上的紅汗巾又在收緊、收緊—— 再這樣跑下去,我怕是不待天罰,自己先就魂飛魄散了吧!昏沉中,我渾渾噩噩,隨手抱 住一件撞到我面前的物事。站定了,喘息良久。 睜眼一看,那竟是奈何橋頭那根我每日倚慣了的柱子。啊,昏茫中,我竟不知不覺,跑到 這裡。原來我已經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這鬼域血河,已是我心底最留戀的地方。縱然失 心茫昧,道路不辨,還是來到此地。 這兒便是我的家麼?這個徒呼奈何的地方。 我聽到自己喋喋地笑了起來。 「小新娘子,你又來了。」茶棚裡的孟婆平靜地跟我打著招呼。 我還未來得及回答,只見那邊一陣騷亂。有鬼卒押著個新鬼上橋來。 奈何橋每天來來去去,不知走過多少亡魂。但這個新鬼,她一直掙扎咆哮,兩個鬼卒,一 邊一個,方勉力按住。 莫名地,我開始發抖。 他們經過我身邊。那女鬼抬起臉兒,亂髮分開,露出一張七竅流血的面龐,好不怕人。 「放開我!放開我!我死得不甘,我沒有做錯事!放開我!我爹爹殺了我,我冤哪——」 她淒厲地尖叫。狂亂地掙扎搖撼,髮間簌簌地落下許多泥土來。 我瑟縮在橋欄之間。啊——這是白日裡我未曾看見面容的李家女兒! ——她已經被活埋了。被她的親生父親,她的婆家,全村的人…… 我自己亦是凶死的厲鬼。但,我這樣害怕。因為我虧心。我本可以救她的,卻沒有救。任 由她無辜遭受這世上至慘的死法。 我冤哪——她厲聲高叫。是的。她冤。誰都知道她冤。不是冤似海深的鬼魂,是萬萬沒有 這樣悍厲的氣勢的。可她冤又如何?有誰可以為她說上一句公道話? 而我。在她尚未慘死的時候,本有機會相救,卻袖手。只因一份私心,一點愛念。我及時 抽身,置她於不顧。 原來愛可以讓人變得這樣自私和冷酷。 我滿眼是懦弱的淚。 他們經過茶棚。停下。孟婆舀了一碗茶,柔聲道:「姑娘,喝了它罷。喝了便不苦了。」 她猶疑地望著那碗茶。流著血的眼睛裡,目光閃爍。 「喝了罷,姑娘。喝下這碗茶,甚麼事情都忘記了。你再也不會記得那些痛苦的過去,你 會快快樂樂地去投胎,可有多好?」孟婆的聲音越發柔和,將茶碗向她口邊遞去。 嗆啷一聲,碗碎茶流。 「我不喝!」她張口大喊,口角邊仍有未盡的血,絲絲流下。「我不要忘記。不要忘記我 的冤仇,也不忘記……他。我要等他。」猙獰的她,忽而安靜下來。她低頭望著茶水滲入 地面,殷紅的眼睛裡掉落淚水。 淚,一行一行,混著鮮血從她髒污的臉龐淌下。沒落地,就消失。 鬼淚。 世上最短暫的東西。比生命本身,更虛妄。 可是,我要等他。她說。 鬼淚,同樣地,一行一行,淌過我的面龐。 孟婆歎道:「你們這些姑娘啊……何苦呢,李姑娘,你可知道你將要在枉死城內囚禁五百 年。五百年後,你的那個情郎都轉過多少次世啦,你自己算算?他還能記得你麼?你不喝 我這茶,豈不是自找罪受麼。這五百年的相思,你怎麼捱?」 她抬起頭。伸衣袖擦擦血淚橫流的面孔。 「我可以捱。他一定會來。」她輕輕地說。「就算轉世,他會認得我。」 「可不可以不要把這位姑娘入在枉死城?」我鼓起勇氣,上前去對鬼卒說。 他們很為難地,面面相覷。「這個麼,我們說了可不算……」 「我知道。只是煩請二位大哥,待會兒在閻羅王跟判官爺面前說幾句好話。這位姑娘死得 實在可憐,能不能念她無辜早夭,法外施恩?」 李家女兒抬起臉,怯怯地望著我。啊,再怎麼猙獰,她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女兒。十六歲, 就像我當年一樣——我心中劇烈酸楚。 「姐姐……」她感激地囁嚅著。 我轉身向鬼卒冉冉下拜。「二位大哥,小女子這裡先行謝過了。」 「噯,那我們盡力便是……盡力便是……不過,可不敢保結果是什麼喲。我們身微言輕… …哎,您別行這大禮,龐烈女!」 一句言語霹靂。她於瞬間大睜雙眼,直勾勾瞪到我臉上來。 「原來你,你就是……」她眸子幾乎爆裂。流血扭曲的五官,快要貼到我的臉。 「你就是……」我來不及聽到她想說什麼。鬼卒怕出亂子,左右挾住了,一陣風般將她帶 入冥府。一路長嚎,漸漸遠去。 我就是。我就是什麼呢?是殺她的幫兇,是見死不救的冷心腸,還是一個同樣無能為力的 女子。 她沒有說完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我自己也已經不知道,我是什麼。 我搖搖晃晃地蹲下身去。 「小新娘子,起來罷。」 孟婆站在身邊。「別難受了,那姑娘,你是救不了她的。」 我抬起頭來。「婆婆,你怎麼知道?」 她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神秘笑意。「我在這奈何橋,守了多少年啦。來來去去,生生死死 ,恩恩怨怨,我看都看得膩了。有什麼我不知道。小新娘子,那姑娘可憐,給挑上了,沒 個跑兒。就是你去了,也濟不了什麼事。」 「婆婆……你說她給挑上了……是給什麼挑上了?」 「什麼,命唄。給這樣個凶命挑上了,誰救也沒用咧。」 「真的在人出生之前,這一輩子的命就早都寫好了,變不得了麼?」 「小新娘子,你不懂啊。命是天定的,也是人走的。」孟婆下垂的唇角,笑紋詭秘。「就 好像剛才那姑娘吧,她要不是那麼剛烈,服個軟兒,守寡也就守了,會死得這麼慘麼?可 話又說回來,要不是她生了這麼個剛烈的性兒,這命,也不會偏挑上她了。唉,還非得是 這麼剛烈的姑娘,殺了,才怵目,才驚心,才鎮的住後人呀。好,選的好,選的對。真真 英明咧。」 「婆婆,你說什麼?」 「我?呵呵,我什麼也沒說。」孟婆轉身回茶棚,探出頭來向我咧嘴一笑。我又看到那世 事洞明的狡猾眼光。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什麼…… --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 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 202-178-194-76.cm.dynamic.apol.com.tw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9.116.19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