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蹴還在熟睡。不過，他的神情比剛才安穩不少。
「咦？」
一蹴睜開眼睛。他的話語裡充滿不解。由於不明白自己為何回到家，以及為什麼我會在這
裡，一蹴臉上顯出疑惑的神情。
「醒了嗎？」
「いのり……？」
我以微笑代替回答。我用手摸摸一蹴的額頭，剛剛那股熱度已經降下來。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永遠也醒不來……」
「為……什麼……？」
在向他解釋之前，我先向他表達自己此刻真正的心情。
「不要讓我……這麼擔心你……」
聽我的話，一蹴搖搖晃晃想要坐起來。雖然說病情已經好轉，不過，還不能掉以輕心。我
趕緊把他按到床上，強迫他躺下。
「不行啦，你要好好躺著。」
我把毛巾浸到冰水中，稍微擰擰，然後，輕輕搭在一蹴的額頭上。他輕輕嘆一聲。
「我才到教堂，就看到你倒在那裡，真的嚇一跳。」
「抱歉，給妳惹麻煩……」
「不會。」
我搖搖頭。
「好了，把衣服脫掉吧？」
「開……開什麼玩笑，這種時候……」
「……H。」
「不……不是嗎？」
「你全身都是汗，我的意思是，你把衣服換掉會比較好。」
「……不好意思。」
跟想像的一樣，一蹴的衣服都已經濕透。我幫他脫掉汗濕的衣服，把毛巾放到熱水中扭扭
，然後開始為一蹴擦背。我感覺到一蹴的身子似乎比以前消瘦一點。
「請你不要……這麼亂來……」
「……いのり？」
「求求你，就算是為了我，不要再這麼亂來……」
我的手停下來。
「如果一蹴出什麼事的話，我……」
一蹴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住我的手。
「啊……」
我嚇一跳——不過，我沒辦法拒絕他。
「……留下來吧。」
——這句話裡蘊含著怎樣的意思？
「拜託妳……留在我身邊吧……」
「啊……一蹴……」
一蹴似乎又覺得難受起來，他的身體倒在床上。不過，他依然握住我的手。他的眼神十分
堅定。
「……我喜歡妳，雖然好幾次對自己說要忘記妳，但是，我辦不到……」
「……」
說不出話來……他那充滿真情的話語，完全把我震懾住。
「看到妳這麼痛苦，我也跟著覺得痛苦。」
我無法回答。
「我不知道妳到底為了什麼傷心，只是，我什麼也做不了……我覺得很難過……」
無法回答。
「我想一直和妳在一起……請妳留在我的身邊，哪裡都不要去……」
我不可能回應他的心意。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輕輕握住他的手。我閉上眼睛。如果不
這樣做的話，我心中靜止的感情好像就會化為洶湧潮水，然後漫溢出來。當我再次回答他
的時候，我的話語又一次變得冷酷無情。
「把衣服穿上吧，暖暖睡個好覺。」
「陪在我身邊……」
「放心吧……我會留在這裡，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いのり。」
「放心好了……我會保護一蹴你的。」
聽我的話，一蹴露出安心的笑容，然後沉沉睡去。在那一瞬間，他的笑容純潔得就像一個
天真的少年。
「……早安。」
……好久沒有對他說過這句話。在晨光照耀下醒來的一蹴，露出驚訝的神情。
「難道說……妳一直都沒睡嗎？」
「嗯……我一直在看著你的睡臉。」
一蹴睡相真的好可愛，我忍不住笑。不過我也知道，以我們現在關係，我說出剛才的那番
話，已經是一個小小的冒險。一蹴慢慢坐起身來。看見他的樣子，昨天的不安已經消散無
蹤。我輕輕摸摸他的額頭，昨天那股嚇人的熱度已經完全消失。
「太好了，燒好像退了。」
「這都是因為妳不眠不休在照顧著我啊。」
「……那是因為打針的關係。我只是陪在你身邊而已。」
「不過，妳一直照顧著我。Thank you！」
「嗯……」
兩個人都有點不好意思。像要打破這種氣氛一般，一蹴緊緊握住我的手：
「……那個，いのり——」
「你肚子餓吧？我去給你煮飯，稍等一下。」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昨天一晚都沒有睡覺，身體果然有點疲倦。
「妳不要勉強。」
「沒關係、沒關係。」
我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冰箱裡只有一些不新鮮的豬肉。
「……應該考慮一下營養平衡啊，你該多吃吃薑絲炒肉以外的東西呢。」
「不。因為這個是最容易做的……」
「真拿你沒辦法……」
我拿出一些蔬菜，決定要為一蹴煮稀飯。拿蔬菜的時候，我自己也嚇一跳。廚房各種東西
擺放的位置，我竟然還記得清清楚楚。我一邊苦笑，一邊開始做起料理。我感覺到一蹴的
視線——『不好好睡覺，可不行哦？』雖然我想這麼說，不過，最後還是把話咽下去。因
為在記憶中，我們以前經常也是這麼過的，這幾乎已經成為我們的習慣——現在，我不想
打破這種祥和的氣氛。我覺得，我們彷彿回到過去——我想好好珍惜這段時光。
「怎麼樣？」
「……好吃。」
「太好了……」
一蹴津津有味喝著我做的稀飯。看著他的樣子，我終於可以安心。與此同時，我的眼皮也
漸漸垂下來。
「唔……嗯……」
我的頭好像靠在什麼柔軟東西上面……是一蹴的胸膛嗎？然後，我又感覺到，有某種溫暖
的東西輕輕地環抱著我……是一蹴的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應當立刻跳起來把他推開
……然而，我只是裝作睡著的樣子，繼續沉湎在這種幸福的感覺之中，我的意識也開始漸
漸遠去……
短暫幸福時光已經走到盡頭。太陽也開始隱匿它的身影——現在已經傍晚時分。
「我要回家……」
「何必走得那麼急？」
「……」
我一時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不過，我已經不能再這樣撒嬌。因為，我們的關係已經結束
。
「一蹴看起來也沒什麼事。我再待著的話……不大好。」
「才沒這回事……」
「一蹴，請你不要再這麼亂來……如果你還是亂來的話，那麼，我不再跟你見面的決心…
…也會動搖。」
「……」
雖然一蹴應該已經想過會這樣，不過，他還是震撼得說不出話來。無論是誰，都不可能若
無其事地接受這種拒絕的話吧。
「求求你，不要再有下次。我們……還是不要見面比較好。」
一蹴沒有回答。其實，我也很不願意說出這種話。但是，我不能再這樣撒嬌。我必須向一
蹴告別。
「……那，我走了。」
「……」
「菜還剩下一半，就算是半夜，也要記得吃哦。火太大會把食物烤焦，所以用小火就好。
」
「……」
一蹴依然沈默著。
「一蹴……」
「這個我知道。」
「那麼……再見……」
——我輕輕推開門。
我一邊凝視著西沉的夕陽，一邊走在回家的路上。雖然白天相當的溫暖，到晚上依然覺得
好冷。剛才在一蹴房間裡感覺到的那股歡樂心情，彷彿也被這寒風一點一點吹走。在一蹴
的房間裡，我們度過安穩的一天。我心底還殘存著一絲希望。不過，呼嘯而過的寒風在提
醒著我，我已經不能再接近一蹴。抬頭仰望天空，幾顆明亮星星照亮晴朗無雲的夜空。就
像昨天向神父先生懺悔時一樣，我再次隱隱約約感受到『神』的存在。神一定也已經赦免
我的罪吧。說不定，一蹴他也會向我微笑。而且，上次在夢中見到的リナ……或許也……
然而——我還是無法原諒犯下罪行的自己。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起來。我從袋子裡拿出
手機一看，原來是母親打來的電話。
「……喂？」
「いのり？你晚上要是不回來的話，至少也得跟家裡說一聲啊？」
話是這麼說，不過，她好像也不怎麼擔心的樣子。
「嗯……對不起。」
「對了……檔案已經準備齊全，還有，手續也都辦好。」
「是嗎……我知道。」
「真是的，突然就放棄音大的推薦，然後又說出這種話……真拿妳沒辦法。」
「對不起，媽媽……」
「……算了，妳果然是我的女兒哪。我在舞臺演出的時候也做過一些傻事……是我遺傳給
妳嗎？」
「大概是吧。」
「妳呀，怎麼可以把過錯歸咎於遺傳呢？」
……明明是媽媽妳自己先這麼說的啊。
「總而言之，這是妳自己的人生，就由妳自己來開創吧！即使是在逆境中也好，只要妳一
直不認輸，妳的願望就一定能實現的。」
「這是媽媽妳的經驗之談嗎？」
「對啊。最糟糕的一次是在即將開演的時候，原先預定的演員卻沒有來……經過那次事件
以後，之後的困難就都變得不值一提。」
「嘻嘻……媽媽，謝謝妳。」
「話說回來，妳今晚會回家嗎？」
「稍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掛斷電話，我再次仰望天空。不知不覺間，無數的明星已經灑滿天空，散發出璀璨的光輝
。那彷彿是天國使者為了吹散我心中的彷徨，而賜給我的祝福。我輕輕閉上眼睛開始祈禱
——神啊，謝謝您。不過，您不必把祝福之光賜給我也沒關係。請您用這道光芒照耀一蹴
吧。
在那以後，安穩但平淡無奇的日子一天天流過。我花好幾天收拾房間，除此以外，我再也
沒做過什麼事。在這房間裡，有著許許多多充滿過去回憶的東西，特別是跟一蹴在一起時
的回憶——不過，現在我已經不需要這些。因為，我又一次向一蹴告別。但是……當我拿
起『某樣東西』的時候，我開始猶豫起來……要不要把它放進箱子裡呢？——掃晴娘的人
偶。
「……」
我說不出話來。不過，既然已經不可能再見面，那麼，我也不應該再把它留在看得到的地
方。我把微微顫抖的手伸向那個箱子——
「——いのり，有朋友來找你……是鷺沢君。」
我正想封印這段回憶，突然聽見父親隔著房門在呼喚著我。一打開家裡的大門，就看見一
蹴站在那裡。他的表情非常認真。我只好低下頭，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一蹴……你到家裡來找我，會給我造成困擾……而且，我昨天不是說過嗎……別再見面
……」
「——我想起來。」
「……咦？」
「我想起來，『小つばさ』！」
「咦……！？」
一蹴望著一臉驚愕的我——然後，他充滿信心繼續說下去。
「いのり就是『小つばさ』，對不對？」
「啊、呃……這個……」
我的心跳一下子變得好快，甚至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為什麼他會……？
「是……誰……」
不等一蹴作出回答，我又對他道出心中的疑問。
「是飛田先生……告訴你的嗎……？」
「扉？為什麼要提起他？」
聽到扉的名字，一蹴心中的疑問，彷彿一下子全部解開。
「是嗎……原來如此。」
「回答我！」
「是我自己想起來的。過去我一直想不出名字，今天我突然明白……原來いのり就是小つ
ばさ啊。」
好痛——彷彿有一把冰冷的尖刀紮進我的身體，刺穿我的心臟。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妳早就知道吧？因為妳曾說過，我們以前見過面。」
……是嗎？終於想起來啊。
「我一直都很想見到妳，想和妳說聲謝謝。」
「但、但是，因為我的關係……」
我微微看一下他的臉色。
「害一蹴發生意外。因為我，讓你吃苦頭。」
不行……一旦開口，我就再也止不住……
「在那以後，你昏迷好幾個禮拜……即使醒來，也一直封閉自己心靈，像一具空殼一樣…
…我不希望一蹴回想起這麼痛苦的事，希望你一直想不起來就好——」
——十年前。我們的世界——醫院。
「一蹴君……」
一蹴君他還沒有回到『這裡』來。他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的胸口有節奏上下起伏，兩
隻眼睛大而無神，正呆呆望著白色的牆壁。每天，我都很努力跟一蹴君說話。可是，他一
次都沒有回答過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不久之前，他明明還是很有活力。到底是什
麼病這麼厲害，能把他變成一句不會說話的人偶呢？雖然這樣，我還是繼續在跟一蹴君搭
話。因為我想，我必須遵守那個約定，リナ她才能早日歸來。我跟他聊好多東西，像是今
天的天氣啦、吃過的飯菜啦、隔壁的老爺爺已經搬走啦，還有那個護士阿姨自從一蹴君來
以後，突然就變得很溫柔的事兒等等——然後，有一天。
「喂喂——如果リナ回來，我們玩什麼好呢？」
「……」
一蹴君依然沒有回答。我覺得有點生氣，就這樣趴到他的被子上：
「喂——喂——你有在聽嗎？……我在跟你說話啊。」
「我……我……」
「咦？」
我抬起頭來，發現一蹴君正在注視著我。
「我……我又變成孤零零的……」
他好像想哭的樣子。我第一次看見他臉上流露出感情……而且，那是非常非常悲傷的感情
。我能感受到他的話語裡充滿寂寞……於是，我用盡可能溫柔的聲調，充滿感情對他說。
「我在這裡唷。」
「你是……誰？」
「我會陪在你身邊的。」
「但是，我沒有保護住妳……」
難道說……他把我誤認成其他人嗎？那個人已經不在？所以，他才會這麼傷心？
「明明應該保護妳的……我卻沒能保護好妳……」
一蹴君哽咽著說。
「讓小つばさ你死掉……！」
——那個時候，我拼命在想辦法安慰他。完全出於純真的童心而說出的謊言。
「一蹴君，你忘了我的事情嗎？」
「咦……？是……小つばさ……？」
「……嗯，沒錯。」
「真的嗎？」
「真的。托一蹴的福，我才能恢復精神哦。這次，就換我來讓一蹴恢復精神吧。所以，已
經不要緊。」
「我有保護到小つばさ嗎？」
「當然有。一蹴對掃晴娘人偶許願，對吧？」
一蹴君點點頭。
「你對它許願，希望能保護小つばさ，對不對？所以，我才能成功地動完手術呀。」
「太好了……太好了，小つばさ。」
「所以，這次就換我來許願，希望能讓一蹴君恢復精神吧！」
——當時，我在情急之下騙他說我是『小つばさ』。就是因為這一罪行，我們如今才會遭
受到這樣的痛苦。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早就知道吧？因為你曾說過，我們以前見過面的。」
「……」
……對不起、對不起，一蹴。我——
「我是那麼的想要見妳，想要跟妳說聲『謝謝』。」
「可是，因為我的關係……」
我『咕』的吞一下口水。
「我害一蹴出意外。在那以後，你昏迷好幾個禮拜……即使醒來，也一直封閉自己的心靈
，像一具空殼一樣……我不希望一蹴回想起這麼痛苦的事，希望你一直想不起來就好……
」
「可是……只是因為這樣，妳就如此決絕地拒絕我？」
『只是因為這樣』。我瞥一蹴一眼。他的臉上一定寫滿驚訝和惶恐。
「是扉嗎？那傢伙做什麼？那傢伙討厭我，所以威脅妳，叫妳不要接近我，是吧？所以，
作為交換條件，扉才離我遠遠的……」
求求你……不要再深入下去……
「可是，我卻把小つばさ的事情忘記，我好過分……」
「……一蹴。」
「還有，妳放棄鋼琴也是因為我吧？」
「才、才不是這樣……！只是因為再彈下去也沒有意義……我原本就沒打算要參加演奏會
，也沒有想朝鋼琴的路邁進……只要一蹴聽到就好，只要能給一蹴聽，我就很滿足。」
為了讓我平息下來，一蹴突然抓住我的肩膀。不過，這依然無法制止我全身顫抖。
「可是，我拒絕一蹴……所以，鋼琴已經沒有意義，我也沒有資格再……」
「現在……還來得及嗎？」
抓住我肩膀的雙手又加大力度。
「我還有資格喜歡小つばさ嗎？還有資格跟妳重新開始嗎？」
不等我作出回答，一蹴就緊緊抱住我。好久沒有感受過一蹴身體的這股觸感……好溫柔，
好暖和。
「我想知道小つばさ的心情……我想要知道妳內心真正的心情。」
「我已經來不及嗎？小つばさ真的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嗎？」
——胸口好像要被壓碎一樣。真實和謊言交織在一起，佔據我的心靈……不過，我還是說
出自己真實的心情。
「才沒有……這回事……」
「……いのり。」
「一直都喜歡你……現在也是。」
「那我們重來一次吧！把過去失去的七年，再次重新來過吧！」
他的話語十分溫柔，讓人感到很安心，與此同時，又是那麼的殘酷。
「我最喜歡一蹴……」
我喜歡他的這份心情是真實的。因此，我開始繼續欺騙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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