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時候的回憶——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被褥、白色的床、白
色的食具——什麼東西都是白色的。
——活著原來是這麼痛苦的事情。這一點，我很小的時候就親身體會到。稍微動一下身體
，心臟就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手腳也變得不能動彈。然後，我的後腦開始隱隱作痛，感
覺靈魂彷彿脫離身體一樣。在這種時候，把我的靈魂強行拉回這個世界，則是リナ的職責
。
「小～いのり！喂～！快點回來啊～！」
說著，她『劈劈啪啪』拍打著我的身體。這時，頭部的刺痛消失無蹤，身體也漸漸暖和起
來。
「歡迎回來♪」
睜開眼睛，我一定會看到リナ的笑容。對我來說，リナ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呐，小いのり！今天玩什麼好呢？」
「嗯——唔……捉迷藏吧！」
「哇——！」
我們高興跑來跑去。我們這種遊戲通常會得到兩種結局，第一種像剛才說的那樣暈倒，然
後，被リナ『拉回』現實；另一種，則是被護士阿姨發現，然後，被她狠狠責駡。這個到
處都是一片白色，充斥刺鼻氣味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整個世界。
「下雨呢。」
「嗯……對啊。」
『沙——』，濛濛細雨籠罩外面世界。我們一起站在窗邊，凝視著窗外的雨景。我手臂內
側插著細細的針頭。手臂的外側，拖著一條長長的透明塑膠管，塑膠管另一端還連著一個
輸液袋。因此，這天不能和リナ一起到處亂跑。但是，リナ說，不管多麼想去玩，都不可
以拔掉輸血管。我不想被リナ討厭，就照她話做。所以，我們今天就這樣靜靜看著雨。看
到我們這個樣子，護士阿姨誇獎我們一番，說我們是好孩子，還拿給我們兩顆糖。我們一
邊用舌頭『咕嚕咕嚕』攪動嘴裡的糖果，一邊目不轉睛望著窗外的景色。
「好無聊啊……呐，リナ～真的不可以拔掉這個嗎？」
「不可以喲。拔掉後可就不得了啦！」
「不得了？？」
「今天半夜會有妖怪來找妳哦！」
「騙人！怎麼可能呢？」
「真的啊！以前護士阿姨也是這麼跟我說的，所以，今天小いのり必須靜靜待在這裡！不
如，我們一起來做人偶吧！」
「人偶……?」
「嗯。我們一邊吃糖，一邊做人偶，祈禱雨快點停吧！」
「啊，我懂了！是晴天和尚吧？」
「不——對——啦——！」
リナ芫爾一笑。
「咦？可是，為了讓雨停下而做出的人偶……不就是晴天和尚嗎？」
「不對！是掃晴娘人偶啦！」
「嗯？掃晴……娘？」
「她是晴天和尚的媽媽，所以，她的法力也更強哦！」
說著，リナ從床底拿出一個塞滿碎布條的箱子，擺在我的面前。
「好厲害……為什麼你會有這樣的東西？」
「這是媽媽拿給我的！來啊，我們一起來做吧！」
「好！你教我怎麼做吧。」
「嗯——」
リナ把有關掃晴娘人偶的事情告訴我。掃晴娘人偶是從中國傳過來的，她是晴天和尚的始
祖。不只是用來いのり求晴天，也有人傳說對著掃晴娘許願的話，那個願望就會實現。所
以，我也很拼命做掃晴娘人偶。一邊許願『希望能永遠跟リナ在一起』，一邊很努力做著
。然而，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明白到現實往往是不盡人意的。
「……唔……リナ……」
午睡的時候，我睜開眼睛，看見リナ床邊多一個不認識的男孩子。生性膽怯的我立刻嚇一
大跳，連忙裝作還沒睡醒的樣子，一邊悄悄窺視他們。リナ笑得比跟我在一起時還要燦爛
。看著他們的樣子，不知為何，我感到心裡隱隱作痛……這個男孩子是誰？跟我們不同，
他沒有穿著睡衣。我立刻明白，他是從我們所不知道的『外面世界』那裡來的。不知為何
，我心裡感覺到強烈的不安。而且，我覺得那個男孩子十分耀眼。リナ在跟他講關於掃晴
娘的事情，她好像很高興的望著他。我憑直覺感覺到リナ她喜歡這個男孩子。看著リナ的
樣子，一股難以名狀的不安在心裡擴散開來，然後，逐漸蔓延，擴散到全身。我害怕得閉
上眼睛，用被子把全身都包裹起來。這一定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嫉妒感吧。
「你一直都一個人在這裡嗎？」
「不，我一直都跟在另一個女孩子玩啊。小いのり！」
咯噔。我隱約聽到他們兩個人的對話。
「小いのり！喂喂，快起來啊！有新朋友——」
即使如此，我還是繼續裝睡。好害怕。如果現在起來的話，我就得跟那個男孩子成為朋友
，我和リナ兩人的世界就會被破壞。這個不認識的男孩子，將闖進屬於我們的世界，闖進
我們賴以生存的這個白色世界。所以，不管她怎麼叫我，我都不肯起來。我就像害怕妖怪
那樣，用被子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裝作還在午睡的樣子。等到那個男孩激怒護士，被趕
出病房以後，我又在心裡默數一百下，然後，才裝成剛剛睡醒樣子，慢吞吞爬起來。映入
眼簾是リナ的身影。她原本板著臉，看見我起來，她臉上又綻放出開朗的笑容。
「小いのり！我剛剛叫過妳好幾次……」
「嗯……？什麼……？」
「告訴你吧，我交新朋友哦！」
「什麼人？是女孩子嗎？」
我故意這樣問道。
「不對，是男孩子。是個很有趣的男孩子哦！他還叫我『小つばさ』呢，很奇怪是吧？」
「嗯。」
「對了、對了！小いのり妳也跟他交個朋友吧！」
「呃……我不要。我又不認識他。」
「沒關係啦！很快就會混熟的。」
「我還是不要！」
「啊，我懂。小いのり妳害怕男孩子是吧？」
リナ一下子看穿我的心思，『呼痴』笑。我的臉唰的一下變得通紅。
「不，不是啦～」
「說謊說謊～♪妳的臉上都寫得一清二楚。」
「咦咦——！？」
我情不自禁用手捂住臉頰。看著我的樣子，リナ忍不住笑。
「……總之，先跟他說說話看看吧。」
「嗯，唔，改天吧。」
「一定要哦！」
「嗯、唔。」
「不許說謊哦！不然的話，就不帶妳去～」
「咦？去哪裡？」
「呼呼呼……」
リナ故弄玄虛笑著，讓我覺得很在意。
「到底怎麼？告訴我啊，リナ～」
「你不會告訴別人吧？」
「嗯，那當然！」
不知不覺間，我坐直身子。為了不讓別人聽見，リナ輕輕地跳下床走到我身旁，把嘴湊到
我的耳邊。
「……我帶你去那裡吧。」
說著，她用手指指——她的手指，正指著窗戶的外面。
「不行啦……醫生說過不許我們出去的……」
「不過，這可是個好機會喲！怎麼樣，妳不想出去看看嗎？」
「可是，可是……我好害怕啊……」
「我說過，沒事的！」
說著，リナ又一次笑。看著她的笑容，不知為何，我的身體又開始刺痛起來。
——一覺醒來，我才注意到我是流著眼淚睡著的。當我清醒過來以後，我又聽到有什麼東
西在響。順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望過去，原來是我的手機。
「喂、喂？」
我迷迷糊糊應答著。聽到我的聲音，電話另一邊的人輕蔑笑笑。
「還在睡覺嗎……看來，妳倒是過得蠻悠閒的。」
「——！！」
我的睡意立刻消散無蹤。打電話過來的，是飛田先生。
「……」
我的雙腳頓時癱軟下去。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這樣僵在那裡。
「喂喂，妳有在聽嗎？」
「……是！」
「關於鋼琴的事……看來，妳已經照我說的去做啊。」
「是的。」
「哼……誰知道呢？……妳現在馬上過來中央公園吧。」
「那個……我已經按你說的做……所以……」
「我也不想扮演這種丑角。怪就怪妳太會說謊。」
「說謊……？怎麼會……」
「如果不一一確認過，我實在是無法安心睡下啊。我跟妳可不一樣。」
他在挖苦一直睡到現在的我。然而，我卻找不出話來反駁他。他也知道，我什麼都不會說
。
「我在中央公園等妳，馬上過來。」
喀嚓，嘟——嘟——嘟——只說完自己想說的話，他就掛斷電話。全身上下都感到極度的
疲勞，我慢慢癱坐下去。在遙遠過去所犯下的罪行……這是我心頭的一塊大石。然而，我
不可以逃避罪責。因為是我抹殺リナ的存在。走近飛田先生指定的公園，眼前出現令人難
以置信的光景。
「好久不見呢。」
「你……」
為什麼……飛田先生跟一蹴在一起……！？難道是他叫一蹴出來的嗎……！？
「兩個禮拜前，偶然在這裡撞見過你一次，所以就在這裡等著，想說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你
呢。」
他剛剛說『兩個禮拜前』……難道說，他指的是我跟他在這裡見面的事！？一蹴也在這裡
……！？他還說在這裡等著一蹴……怎麼回事！？
「你還記得我嗎？」
「啊啊，我當然記得你，飛田扉，對吧！好久不見！之前都在哪裡做什麼大事啊？我還挺
擔心你哦？大概10年前左右吧，突然你就不見蹤影，不知上哪去。過去受院長老師那麼多
的照顧，至少也應該去問候一下吧。」
一蹴笑著，親近拍拍飛田先生肩膀。然而，飛田先生完全沒有掩飾他對一蹴厭惡。假如我
現在走過去的話，他一定會對一蹴下手。露出愉快的笑容，笑著欣賞我和一蹴絕望的表情
。一蹴對他露出微笑，然而，飛田先生表現出一副很厭惡的樣子，一把抓住搭在他肩上的
手。
「……嘖，快放手！你在鬼笑個什麼勁？你不知道我守在這裡等你的原因嗎？」
難道說，他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一蹴……！？飛田先生抓起一蹴的胸口。一蹴還搞不
清楚發生什麼事，顯出非常困惑的樣子。
「幹、幹什麼啦……放開我啦！」
「——你真的以為事情發生過，就可以算了嗎？」
「我叫你放手，是沒聽懂嗎！」
「住手！」
——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衝過去，向他們大聲喊叫。我就這樣插進兩人中間。困惑的
一蹴、皺起眉頭的飛田先生、以及拼命要阻止兩人的我。公園周圍的空氣，因為我們的到
來而變得令人窒息。
「拜託你，不要這樣……」
「嘖！既然妳這麼說，我就放開他吧。再怎麼說，他也是妳的前男友哪。」
他的話就像一把尖銳的標槍，深深刺進我的心臟。然而，我不得不默默忍耐下去。
「難道說……你們……？」
一蹴驚詫地說著，他說到一半就停住。聽他的話，我失口喊道：
「不……!」
——不是，一蹴……你不要誤會！——我跟這人什麼關係也沒有！然而，我的話也在中途
停住。飛田先生正狠狠瞪我。他眼神彷彿在警告我，不要把真相說出來。
「求你，一蹴……你還是走吧……」
「いのり……」
「好……！趕快走吧……」
一蹴還是呆站在這裡。因此，我對一蹴說出更加過分的話：
「走吧……我跟你已經再沒有任何關係……」
我不想再把一蹴牽扯進來。
「是嗎……那，我走了。」
說完以後，一蹴頭也不回走了。
「看來妳們倒像是真的分手啊。」
「……我才沒有說謊。」
「這可就難說……妳明明就沒有全部說出來。」
「這……」
「算了，怎麼樣都好吧……反正，好戲還在後頭哪。」
飛田先生一直盯著我。面對他的目光，我只得縮縮身子。
「妳已經放棄鋼琴嗎？」
「已經拒絕音大的推薦，也告訴一直照顧我的學姊。」
「哼——嗯。」
飛田先生沒有明確表示出相信或者懷疑我的樣子，只是繼續盯我。他揚起頭來，向我投來
像要慢慢舔舐我全身一樣的視線，又像給我估價似的，把臉湊到我身邊。
「……請不要這樣望著我。」
「這是鑒別妳有沒有說謊的最好方法。」
「說謊……？怎麼會……」
「誰知道呢……妳是一個罪人，而我，則是在妳臨死之前出現，對你進行處罰的天使……
就是這麼一回事。」
漆黑的天使——飛田扉……先生。在他面前，我只是一隻罪孽深重的小羊。即使在他的處
罰結束以後，我仍然不能得到淨化。我的罪惡感依然不會減弱……它將在我心靈裡刻上永
不磨滅的烙印。
「啊～怎麼辦好呢～？」
「有什麼……事情嗎？」
「我剛剛說過『好戲還在後頭』的吧……揭露一切真相的宴會，要定在什麼時候舉行才好
呢？」
他的意思是，要把全部的真相告訴一蹴……！？
「飛田先生……這全是我的錯。要懲罰的話，只罰我一個人就好……而且，你不是答應過
不接近他的嗎……！？」
他看著我痛苦的樣子，臉上露出歡喜的表情。在我臨死之前降臨的天使，竟然是如此的殘
酷。天使滿足欣賞著我痛苦的樣子——
我一路哭著回家。臉上哭的一塌糊塗。我甚至沒想過要止住奪眶而出的淚水。見到我的樣
子，路人們一定會大吃一驚吧。不是覺得自己很可憐才哭的。我是在為自己的無力而哭泣
。回到家裡，我沒有理會母親的詢問，直接向房間裡走去。我用力關上大門，然後，深深
吸一口氣。
這全部都是我的錯。一蹴他沒有錯。因此，身為黑色天使的『那個人』，想連一蹴也一起
處罰，這是不對的。就算違抗天使的意願，我也想守護他。沒錯，既然我身邊沒有披純白
色羽毛的天使，那麼，就讓我成為守護一蹴的黑色天使吧——像這樣在心裡默念幾次後，
我拿出手機。這樣下去，會被一蹴誤會的。即使我們兩人甜蜜的日子已經成為過去，我還
是不想讓他有所誤解。
『我跟那個人沒有任何關係，希望你不要介意。真的很對不起。』
我一口氣打完這條資訊，然後，立刻發給一蹴。對不起，一蹴……原諒我什麼都沒有跟你
說吧。
翌日。在校舍走廊上，不知為何，一蹴露出滿臉笑容。也許刻意裝出來也說不定。
「你之前就跟那傢伙認識啊？」
「嗯、嗯……最近剛認識的。」
「我以前剛好和他是在同一所育幼院裡的呢。世界還真是小啊——」
「嗯……我知道……」
「對了，你如果要和扉交往的話，最好趕快把他的怪脾氣記在心上哦！」
「咦——？」
我驚愕望著他。
「要我形容他的話，他就好比一根雞肋吧。把它丟掉，心裡會覺得可惜，但是，吃起來又
覺得沒什麼味道，怎麼應付都不是。」
他不相信我發給他的資訊。好寂寞，好悲傷——整個人就像要崩潰一樣。
「用別的事情比喻的話……對了，他就好比一個只會找機會耍冷的搞笑藝人吧，也就是說
，只要依照搞笑話題的不同——」
「我已經聽夠。」
一蹴立刻閉上嘴。
「不要……再說……」
「哈哈，你在說什——」
「你不用強迫自己這樣來逃避話題，用不著掩飾自己的心情，也沒關係……」
我越說越激動。
「我十分清楚，每當一蹴說話變得那麼饒舌時，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
「……」
一蹴他沒有再說話。然而，我已經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
「你不需要對我的事情顧慮這麼多，也沒關係。」
已經沒有辦法再忍耐下去。我小跑著離開這個地方。一蹴他不相信我發給他的短信上所寫
的話。他認為我正在跟飛田先生交往。
好寂寞，好悲傷——不……我的心這樣死掉也不錯。這樣的話，我就能獲得解脫。我在廁
所洗手台那裡洗好幾次臉。我凝視著鏡中被水弄得濕答答的自己，發現自己的臉色非常難
看。也許，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自己的臉。 我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不過我發覺，
我瞳孔的深處依然有一點光輝還沒有消失。我思索著——這瞳孔深處的光輝到底是什麼？
即使到這種地步，也依然想要保護一蹴……就是這種強烈的願望。想要保護他的這份心情
，直到現在也沒有改變。意識到這一點以後，我的全身又一次充滿活力。沒錯，我還沒有
放棄一蹴。在艱難困苦的背後到底有什麼東西在等著我，現在還不知道；然而今後，我必
須勇敢面對這些挑戰。我……無法成為照亮一蹴前路的光。不過，也許我可以為他指明方
向也說不定。因此，我不可以灰心喪氣——這是了結一切，測試我能否保護一蹴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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