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聽到手機的資訊提示音，我醒過來。從照進房間的光線看來，現在已經過中午。我懶洋洋
把手伸出被窩，拿起手機。
「嗯……」
我確認一下這是誰發來的郵件。原來是一蹴。
『早安，起床嗎？』
看出資訊的大意以後，我爬起身來，坐到厚重的被褥上，然後又伸直雙手，盡情地打一個
欠伸，才慢吞吞寫起回信。
『我剛剛起來。』——發送。
很快又收到回覆。一蹴他今天不是要打工嗎？
『睡太久。妳到底睡幾個小時啊？』
『13小時（＞＿＜）ｂ』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我都在睡懶覺。這一點，我自己也很清楚。
我跟一蹴就這樣一來一往互相發著短信。不過，字裡行間缺少往日的那份親密。我想，這
就是戀人跟朋友的區別吧。如果是以前的話，不管一蹴發來什麼，我都會一一回覆；不過
，現在已經不一樣，我會根據心情好壞決定要不要回覆。另外，那些抱有些微期待的短信
——例如，想再繼續交往，等等——我不會回的。因為，我和一蹴已經變成完完全全的朋
友呢。嗯……
畢業以後，我的自由時間增多。已經不用再去上學，又沒有打工，我可以自由支配大部分
時間。因此，我花更多時間思考自己心裡的問題。也因為這樣——我到『那個地方』去的
次數也變得頻繁。我稍微整理一下裝束，然後就出門。最近，只要條件允許，我每天都要
到那裡去。對我來說，這到底意味什麼呢？說實在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在拘泥於很久
以前的事情嗎……？抑或說，我是在贖罪？不。我是為了尋找那個答案而去的——去我跟
一蹴告白，還有分手的那座教堂。
教堂失去作為禮拜堂功能已經很久。一蹴第一次帶我來看的時候，這裡已經破破爛爛。我
跟一蹴常常抽時間來到這裡，幫忙修復這座教堂——話是這麼說，不過，我們也沒辦法做
什麼專業的事情。星期天，一蹴在那裡做木工活的時候，我只能在一旁礙手礙腳。教堂還
沒有完全變成廢墟。雖然說，神父還在，不過已經很久沒有人來做過禮拜。教堂這裡甚至
連準備要重新開放的跡象都沒有。不過，神父還是默許自作主張要修復這裡的我們——不
，當我們在這裡幹活的時候，他偶爾還會給我們拿來一些新木材。一蹴他正默默地為修復
教堂而努力著。
「一蹴，我可以幫忙嗎？」
「你在說什麼？不行啦。」
自從煙花大會以來，我就常常跟一蹴到教堂這裡來。看著他一個人在那裡幹活，我總感到
坐立不安。因為我只能站在旁邊看，一點意思也沒有。當我說出要幫忙，一蹴他笑了。
「咦？沒那種事啦！你看，我也有肌肉啊！」
「哪裡？」
「有啦！就在這裡！你看清楚點。」
「這樣啊？いのり是暴力女啊。」
「……我才不暴力。」
看見我惱怒的樣子，一蹴『噗』的一聲笑。
「所以，妳不能幫忙。」
「……那我就當暴力女好了。」
「這樣好嗎？」
「雖然很討厭，不過沒關係。」
……難道說，我被一蹴耍了？我正這樣想著，一蹴又擺出一副認真的表情。
「很危險的。」
「不要緊的啦！別看我這樣，我小學的時候勞動課都有3分哦！」
「什麼時候的事情啊？而且還只有3分。」
「我決定要幫忙，不管一蹴怎麼說，我都要幫哦。」
「你看，我也有辦法用鐵錘哦！給我釘子，釘子！」
「不必這麼逞強吧？妳為什麼要這樣堅持呢？」
「別管這麼多，給我釘子啦！快點嘛，咚咚～♪」
我才沒有逞強呢？我只是想為一蹴做點事情而已啦。一蹴遞給我幾顆大釘子，大概是為了
方便我用來釘吧。我拿起錘子，站在一蹴身旁『咚咚』地敲起來。一蹴一臉擔心地望著我
。
「別敲到自己的手指頭喔。」
「沒問題的啦♪你看……咚咚～♪……哎呀！」
果然……還是敲到……剛才有點得意忘形……好痛痛痛……
「我——就——說——」
「怎、怎麼辦……？明天還要練習鋼琴……」
——說起來，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如果讓一蹴知道我在分手後，還每天到這裡來的話，
不知道他會怎麼想呢？而且，我竟然還想一個人完成修復工作……嘻嘻。
「哎呀……今天也辛苦。」
回過頭一看，神父先生正站在那裡和藹對我笑著。我輕輕跟他打聲招呼。是一開始就猜到
我回來嗎……？他的手裡，拿著修復時要用到的木材。
「偶爾也能拿到一些木材呢……妳愛怎麼用就怎麼用吧。」
「謝謝您。」
「說起來……今天也沒跟他在一起嗎？」
「這跟他沒有關係，只是我一個人要來而已。」
「是嗎……？」
神父先生一定已經察覺到我和一蹴之間關係的變化吧。不過，他沒有追問下去。我非常感
謝他的體貼。
「不過……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為什麼突然想修復這座教堂呢？」
「……」
我深深吸一口氣，然後說：
「勉強要說的話……也許是為了贖罪吧。」
「哦……」
「實際上，似乎跟這裡沒多大關係……不過，能在這裡幫上忙，我就覺得自己以前犯下的
罪，好像也會得到洗刷一樣。」
「唔……」
神父用溫和的眼神凝視著我。
「妳其實沒有必要在神的面前一一坦陳自己的罪行……最重要的，是妳能坦誠面對上天…
…這樣就夠了。」
「是的……」
「算了，妳慢慢做吧……小心不要弄傷自己哦。」
「知道了。」
我把從神父先生那裡拿來的木材放到牆邊，『呼——』嘆一口氣，然後，在心裡反覆體會
著剛剛說過的那番話——贖罪。這是對一蹴，還有……對很久以前離我們而去的那個女孩
贖罪。修復好這座教堂，跟我的贖罪或許有某種關聯吧，我漠然想著。因為，這裡是リナ
她一直憧憬著的地方……自從畢業以後，我幾乎每天都要到教堂這裡來。也許，這就是失
去戀人、失去鋼琴、失去所有的一切，只留下深重罪責的我能夠做到的唯一一件事。我從
口袋裡拿出某樣東西放到手心上，然後合上雙手。接著，我閉上眼睛開始祈禱——希望今
天一蹴也能平安無事度過。
「雨還沒有停嗎……？」
我放下手中的針線活，抬起頭望著窗外的天空——雨。密密麻麻的雨正連綿不斷下著。今
天，我一邊聽著雨聲，一邊在教堂裡縫東西。裝飾祭壇的深紅色帷幕十分厚重，要縫好它
，需要相當大的力氣。今天，我也是一個人向那塊幕布挑戰。雖然只是一點一點，不過，
教堂確實漸漸變得好看。地板上的窟窿和黴斑都不見，地面上也已經看不到有什麼塵埃。
這就是我每天認真勞動成果吧。想到這裡，我不禁高興起來。當然，還有很多地方需要修
補。不過，這一切全是我一個人做的，光是這樣，我已經覺得很高興……這樣的話……我
也可以幫得上忙……
「いのり！」
「……一蹴？」
教堂的門突然被用力推開。我驚訝回過頭去，看見一蹴站在那裡。一蹴沒有帶傘，豆大的
雨點啪嗒啪嗒從他身上掉落下來。
「你全身都濕透……！？」
「我忘了帶傘……」
「不快點擦乾，你會感冒的……」
「這種事情怎麼樣都好吧。」
「……工作呢？」
有種不好的預感，想要立刻岔開話題。可是，一蹴沒有理會我的話，只是直勾勾地望著我
。
「我有話要跟妳說。」
「……呃？」
「我昨天在這裡見到一個東西。」
「——！」
那是，從一蹴那裡拿到的，帶有我們小小縁分的那顆鈕扣。
「一蹴……」
「妳一直都放在身上？」
——我一點一點地堆積起來的謊言，開始搖搖欲墜。
「我看過静流姊的錄影帶……演奏會時，你在彈琴前曾經盯著它看，對吧？」
「……」
求求你，不要知道得更多……
「那些短信我也讀過。」
「呃？」
「你發到我的舊手機上，對吧？」
「……啊。」
又來了……我心裡的某種東西正在動搖。
「雖然妳口頭上拒絕我，但卻又發短信給我，一直向我道歉，似乎不討厭我。」
「……一蹴……不要再說。」
「這是為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
「你騙人。」
「我沒有騙你。那個鈕扣也是，已經結束，一點意義也沒有……！」
……不好……我已經聽見……我淺薄智慧構築成的虛構世界，逐漸崩壞的聲音。
「你想要和他分享琴聲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原本我一直以為，妳一定是想彈給扉聽的…
…原來是我搞錯嗎？」
「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又來……我又一次想要用謊言來掩蓋謊言。為什麼非得將我如此醜陋姿態，暴露在一蹴的
面前呢？
「告訴我，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對我說過的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
我的思考已經停止——我說不出話來。
「いのり——！」
——就在這時，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們扭過頭，看到這種狀況下最不想見到的人。
「——唷。」
飛田先生……！為了懲罰我而降臨的黑暗天使，正站在我們的面前。
「為什麼你會……？」
「因為那個女人最近常跑到這裡來，所以，我也來關心一下。」
一蹴皺起眉頭，跟飛田先生面對面站著。凝固的空氣慢慢蔓延開來，充滿這個神聖的地方
。
「一蹴……不要……」
「你是いのり的誰啊？」
「別說！」
「比起這個，還有更有趣的事情不是嗎？」
「你還在對這個女人戀戀不捨，是嗎？是不是又想去靠誰幫忙啊？」
他『呸』的一聲，啐一口唾沫。
「如果是這樣的話，真令人不爽。」
「什麼意思？」
一蹴握緊拳頭。
「一蹴……算了，不要說了……」
「『什麼意思』？」
「你該知道的吧？就是因為你太健忘，所以，才會一個人——」
「不要再說！」
——我還沒反應過來，我的身體已經自己衝到兩人的中間。我第一次下定決心，狠狠盯著
飛田先生。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
「我應該跟你說過……離一蹴遠一點。」
「那我也說過的吧，離一蹴遠一點。」
「這是……怎麼回事？」
我立刻閉上眼睛，努力想要驅除心中因為一蹴懷疑而產生的不安。
「再說，這小子還是太天真。」
飛田先生向著一蹴揚起頭。
「被寵壞的小孩，長大以後是不會有出息的。」
就像要故意挑釁似的，一邊望著一蹴，一邊發出『哼哼』的笑聲。
「……不要靠近いのり。」
「嗯……？」
聽了一蹴的話，他再次擺出一副挑釁的樣子。
「我叫你不要靠近いのり！」
一蹴將我推開，然後向著飛田先生逼近。
「我怎樣都無所謂，不過，你不要再靠近いのり。」
「一蹴，不要！」
「我不管，就是這傢伙的原因，妳才會那麼痛苦吧？」
「不是……不是這樣……」
「你這樣算什麼！想憎恨這個世界隨便你，不要把我和いのり扯進去！」
「哼？」
「……」
「——！」
飛田先生狠狠盯著我。在他嚴厲的目光下，我感覺全身上下彷彿都被凍結一般。
「……原來如此。」
——我對一蹴說的那些不高明謊話已經徹底崩潰。飛田先生也看到我怯懦一面。
「無論走到哪裡，都一樣汙穢的女人。」
「叫你不要說！」
「哼……？」
一蹴擋在我前面，繼續狠瞪著飛田先生。好可怕……如果他們繼續爭吵下去……搞不好，
可能真的會真相大白……！！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喂喂……難道說，妳還沒告訴他嗎？」
「——！」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心臟像要從胸口蹦出來一樣。好痛。
「別開玩笑……！」
「我問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剛好，我就來告訴你吧。」
「什、什麼……？」
飛田先生緩緩舉起右手，然後指著一蹴……！不行……我必須保護一蹴……！我不是發過
誓嗎……！！
「聽好，你——」
「——不要說！」
「……嗯？」
「請不要再說！」
我下定決心，大聲對飛田先生喊道。
「いのり……」
「如果你說出來的話……」
我深深吸一口氣，然後用銳利的眼神盯著他。
「如果你說出來的話……我不知道會對你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沈默——『沙沙——』的雨聲，充滿這個神聖的空間。
「……嘖。」
他一副掃興的樣子，轉身背對我們。
「我先說，我可沒打算放過你們。」
他口裡念著充滿仇恨的細語，走出教堂。
「那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一點也不明白，他頭腦有問題嗎！」
全身的力氣彷彿一下子被抽乾似的，我無力癱坐下去。
「呼、呼、呼……」
一蹴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望著癱坐在地上，正大口喘氣的我。雖然能感覺他的視線，
可是，我沒辦法做出回應。我終於能保護一蹴。可是，另一方面，這也意味著我的謊言已
經開始崩潰。
「你和他之間是什麼關係？」
無法回答。我根本不可能答得出來。
「妳到底在隱瞞些什麼？」
「你不用知道也無所謂，反正和你沒關係。」
「那傢伙跟妳說什麼，對吧？告訴我吧，讓我來保護妳，不要總是一個人承擔這麼多的東
西。」
「真的和一蹴沒有關係，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沈默。雖然一蹴什麼也沒說，不過，我還是可以感覺到他對我深深的失望。
「為什麼……要說謊？」
我的確在說謊。可是，我不打算要把真相告訴他。
「一蹴……果然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比較好……」
這冰冷的雨聲，彷彿在昭示著我們兩人的關係。
「明天再告訴我……」
我輕輕地搖搖頭。
「……不可以。」
「我會在這裡等妳。」
我像要逃跑似的跑出教堂。如果繼續待在那裡的話，我的決心就會減弱，我的心情也會變
得沮喪。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守護一蹴，因此，我必須堅持到底。所以，最好還是別再跟他
見面。沒錯……十年前，我已經發過這樣的誓。
某天，一個新孩子降臨到我們的世界，成為我的新朋友。不過，那個男孩子一直躲在被窩
裡，所以，也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護士阿姨不時走到他身邊，跟他說話。那個男
孩子沒有回答。連阿姨的話都不搭理，真是個壞孩子！當時，我這樣想著。護士阿姨告訴
我，リナ有事要出去一段時間。
『沒事的，她很快就會回來。』
說著，她摸摸我的頭，這讓我嚇一大跳。沒想到，總是兇惡呵責我們的護士阿姨，突然會
對我這麼溫柔。
『在リナ回來之前，先跟他說說話吧！因為，他可是リナ的朋友啊。』
——原來，他就是以前常常跟リナ一起高高興興聊天的那個男孩。我終於注意到這一點時
，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我聽信護士阿姨的話，每天不停等待著。在リナ回來之前，我必
須跟那個男孩交上朋友，我固執地想著。因此，我常常坐在那個男孩的身旁給他講故事—
—然後，有一天……那個男孩的眼睛，慢慢地張開。
「……嗚。」
伴隨著微弱的呻吟聲，他睜開眼睛。我感覺到他睜大的雙瞳，就像要把我整個人都吸進去
一樣。我嚇一跳，慌忙想要去叫護士阿姨。就在那時，男孩子開口問我。
「妳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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