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首先放鬆全身，雙腿併攏，站在椅子右側。然後，從左腳開始，輕輕將腳向左斜伸，站到
椅子前方。就這樣彎下腰，慢慢往下坐。然後，伸展腰背，把椅子坐正，調整座位高低。
這是彈鋼琴時的繁瑣禮法。已經好久都沒有碰過鋼琴，我的身體卻依然還記得這些動作，
我覺得有點驚訝。校舍裡一片寂靜，偶爾可以聽到偶然飛過的鳥兒們鳴叫，以及操場上足
球部員們的喧鬧聲。這裡，是星期天的音樂室。我所在的這個地方，現在鴉雀無聲。
「……」
我是來向鋼琴作最後告別的。因為已經是最後一次，所以，我也曾想過要彈上一兩首曲子
。然而，我一坐到鋼琴前，就有一股複雜感情湧上心頭，不管多麼想彈，最後還是彈不出
來。腦海裡一閃而過與音樂室有關的幾段回憶。與ほたる學姊的相遇。坐在睡著的一蹴身
旁時，我所彈奏的溫柔曲子。兩個人坐在一起時，一蹴邊惡作劇捲著我的頭髮，一邊跟我
開玩笑的回憶。還有，一蹴給我的那顆鈕扣。我要把這些回憶都封印在這個音樂室裡。因
為如果再這樣拖延下去的話，我的決心就會動搖。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我就這樣坐著，對鋼琴行一個禮。鋼琴依然靜默端坐在我面前。它的樣子，就像在渴望著
我彈奏出來的音色一樣。但是，我已經不能再彈鋼琴……也許，我對鋼琴還是戀戀不捨。
其實，我應該早點進行這個儀式的。之所以拖到現在，或許是因為，鋼琴本身就是我殘留
的最後一點獨特性。不過……一切都已經完結。我真的要跟鋼琴告別。
「いのり……」
「一蹴……？」
我抬起頭來，看見一蹴站在那裡。他的表情有點驚訝。
「妳在這裡做什麼？」
被他誤會……我來跟鋼琴道別，但是，一蹴一定以為我還在對鋼琴戀戀不捨——
「妳想彈琴的話，就放手去彈吧。」
我輕輕搖搖頭。
「不……」
「因為這件事跟我無關嗎？」
「嗯……」
不行，不可以再跟我扯上關係。
「彈吧！」
「咦……？」
「就連星期天也大老遠跑來學校，依依不捨坐在鋼琴前不肯離去，那妳還在忍耐什麼？彈
吧！」
為了不再讓我的決心收到動搖，我緊緊閉上眼睛，努力忍耐著。
「妳其實很想彈，是吧！？」
我拼命否定他的話。
「我已經看不下去。妳的臉上總是寫滿痛苦與難受，不是嗎……！？」
「我……」
「我不想聽你的理由。至少，為了那個妳想一起分享琴聲的人，彈吧！」
——！
「我說的沒錯吧？妳有一個想分享琴聲的人吧？」
「為、為什麼你會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們畢竟都交往那麼久。」
「一蹴……我……」
「我會在一旁鼓勵妳的。」
「咦？」
「我會替你打起加油，永遠都在妳的身旁支持妳。」
他這麼一說，我立刻想起來……關於飛田先生的事情。他果然還是搞錯。一蹴沒有察覺到
我的心情，繼續說道。
「我也會向掃晴娘許願，希望いのり的思念能傳達出去。所以，彈吧！」
雖然誤會，一蹴他還是拼命……拼命鼓勵著我。作為以前的戀人，同時，也是作為一個朋
友。他肯定我的存在，努力為我加油。
「只要妳能打起精神的話，我也能重新振作起來，從此，就可以放下對妳的感情。所以，
算我拜託妳吧。」
我的眼裡滲出淚水，因為我被他的真心和溫柔深深感動。不過，我還是笑，一邊流著眼淚
，一邊高興笑。
「這就對……就是這個笑臉。真是的，妳這個愛哭鬼。」
說著，一蹴他也像快哭出來的樣子。
「一蹴你自己還不是……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唷～」
「我天生就是這副臉。」
「嘿嘿嘿……」
我就是喜歡他這種不高明的謊話。
「呼……總之，我想說的就是這些。明天早上在這裡集合吧！」
「啊？」
「現在不是讓妳大驚小怪的時候，在比賽開始之前，我會嚴格幫妳特訓的。」
「可是……」
「不准說『可是』！就算妳說不要，我也會在這裡等妳。即使等上一整天，我也不會回去
哦。」
一蹴沒有問過我意見，就這樣擅自幫我下決定。我明明已經不能再彈……不過，他這樣強
迫我，我反而覺得很高興。
「我也該走。明天妳一定要來喔！」
一蹴他沒顧慮到我的心情，自做主張說那樣的話，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他只是單方面
說出他想說的話……然而，不知為何，我覺得很高興。就像在教堂裡握住我手時那樣的感
覺。再彈一次看看。一次就好。我已經決定要作一個真正了結。
……嘀嘀！
我坐在梳粧台前，聽到鬧鐘鈴聲。平時，我早上總是賴床，很少可以像今天這樣，在被窩
以外的地方聽到鬧鈴聲。想到這裡，我覺得有點好笑。我放下手中梳子，按停鬧鐘。窗外
天空萬里無雲，今天早晨，似乎也比平時要溫暖一些……我手指一定也變遲鈍吧。好久沒
有彈鋼琴，我心裡掠過一絲不安。與此同時，我也感到非的開心。待會，又可以在一蹴身
旁彈鋼琴……好高興。我的心像要蹦出來一樣。
由於長時間沒有練習，我手指變得有點遲鈍，甚至連指法都記不大清楚。我早就想到會這
樣，因此，雖然途中出現好幾處失誤，不過，我依然沒有灰心喪氣。我以前從來沒發現，
讓自己手指在純白琴鍵上舞動，原來是這麼快樂的事情。空無一人的音樂室。我坐在這裡
，靜下心來，緩緩彈起曲子。一蹴還沒有來。他昨天明明還是一副幹勁十足的樣子……真
是個怪人，嘻嘻。我一邊等待一蹴，一邊帶著十分平靜的心境反覆彈奏。跟這裡有關的各
式各樣回憶，一起湧上心頭。全部都是很愉快的回憶。彈著彈著，就像害怕會打擾到我似
的，一蹴輕手輕腳打開門。
「いのり。」
一蹴露出愉快的笑容。我輕輕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沒想到，竟然會被賴床鬼搶先一步耶。」
「……因為你昨天又沒說約幾點報到啊。」
我確認一下掛鐘上的時間，現在已經快10點鐘，也就是說，我一個人在這裡彈將近一個小
時。
「……真有妳的。」
一蹴煞有介事擺出一副教練的樣子，我只得苦笑。他也好像有點難為情似的，繼續說下去
。
「我會好好地幫妳特訓，以示謝罪啦。」
說著，一蹴坐到座位上，就這樣趴在那裡。
「晚安。」
望著進入夢鄉的一蹴，我又一次苦笑。不過，我心裡感到十分的溫暖。我坐在這裡彈著鋼
琴，而一蹴就睡在我旁邊，不知不覺間，我彷彿回到過去。就像要重現那過去的情景一般
，我把手指搭在琴鍵上。
——巴達捷斯卡‧太克拉 作曲『少女的祈禱』，這也是鋼琴大賽裡指定的樂曲。雖然偶
爾會彈得走調，可我還是拼命賣力彈著。一蹴把我琴聲當作搖籃曲，正在呼呼大睡。窗外
櫻花樹抽出翠綠的新芽，春天的腳步聲已經接近。一蹴慢慢抬起頭來，向正在彈琴的我問
道。
「明天的比賽，妳會出場嗎？」
「……嗯，我會把這場比賽當作最後的表演舞臺。」
「是嗎？不過，妳沒問題吧？妳前陣子完全荒廢練習，不是嗎？」
「當然我也沒什麼把握……只不過到現在，我已經不在乎比賽的成績如何。只要能完整地
彈完整首曲子，我就心滿意足。」
一蹴露出愉快的笑容。看到他的笑臉，我有種得到救贖的感覺。
「已經跟ほたる學姊談過這件事嗎？」
「……還沒。我打算今晚跟她說。」
「妳要好好向她道謝哦，因為ほたる學姊可是最擔心妳的人啊。」
「嗯。」
「那就好。加油吧，我會帶大家去看比賽的。」
『大家』。一絲不安湧上心頭。我忍不住向一蹴問道。
「那個，一蹴……『那個人』也會來看我的比賽嗎？」
「你是說扉？」
「……」
「難道你還沒跟他提過比賽的事情嗎？」
一蹴果然還是誤會我和那個人之間的關係。
「不告訴他的話，不就白費心思嗎？」
……我一直保持沈默，想籍此向他傳達某種資訊。不過，他似乎沒有察覺的樣子。
「妳看妳，手指頭都停下來喔。」
「咦？啊……是的。」
我重新彈起鋼琴來。一蹴也趴在桌子上，再次打起瞌睡。
我用力搖晃著一蹴的身體。他睜開眼睛抬起頭來，嘴角還淌著口水……他的樣子有點可愛
。一蹴用手揉揉眼睛，然後，望著我。
「……早安。練習得怎麼樣？」
「……托一蹴的福，還不錯。」
「那就太好啦，不枉我特地跑來這裡。」
「那我們也差不多回家吧？」
「那……那個……」
「嗯？」
一蹴想要就這樣回去，我情不自禁叫住他。加入是以前，即使在練完鋼琴以後，我們還是
會自然而然一起行動。但是現在，一蹴……他正在破壞我們一直以來的那個約定。
「怎麼？」
「那個……一蹴，可以的話，一起回去好嗎……？」
一蹴微笑點點頭。於是，我們一起走出音樂室。出門的時候，我又一次回過頭來，注視著
裡面的鋼琴。
「怎麼，忘了什麼東西嗎？」
「不……」
我再次向鋼琴行一個禮。今天真的是我最後一次到這裡來。在明天的比賽上，我要做一個
真正的了結。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真的十分感謝。
我和一蹴慢慢走在以前一起走過的馬路上。我們兩人都一語不發，一直走到我們分別的岔
道口。想到馬上就要跟一蹴分別，我焦急停下腳步。兩人依然沈默不語。
「再見。」
好不容易開口，我說出的話卻是那樣冷淡。
「明天要加油哦。」
「嗯。」
「之後的事情，就交給我去辦吧。」
怎麼也猜不出這句話的真意。我感到有點疑惑。這時，一蹴又說。
「反正你只要專心演奏就好，其他的事情，都不用去擔心。」
難道……他是在說飛田先生的事情嗎！？一蹴繼續說道。
「不要擺出這麼陰暗的表情啊，妳不是說要開心一點嗎？」
「一蹴……對不起。」
「不用跟我道歉。明天，會場見吧！」
一蹴輕輕地拍拍我的肩膀，然後，頭也不回離開。我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然後，我在心
裡默默地說。
一蹴……現在，你也許還不明白剛剛那句『對不起』的真正意思。就像我剛才在音樂室說
過的那樣，明天，我就要了結一切。鋼琴也好，什麼東西都好——還有跟你在一起的事情
也是。一蹴，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回到家，我給ほたる學姊打個電話。聽到我明天要參加比賽，學姊高興得哭出來。
「太好了～！小いのり妳肯去比賽……ほたる真的好高興～！」
「對不起……讓您擔心。這樣，就可以全部了結……」
「……是嗎……嗚嗚……」
ほたる學姊對著話筒抽搭幾下，然後，繼續說。
「不過，妳當初為什麼突然說要放棄鋼琴呢……？我可以問一問嗎？」
「……對不起。總之，我已經決定好……」
對於這件事，ほたる學姊似乎還是耿耿於懷的樣子。
「不用道歉……總之，明天你們一起努力吧！把妳對他的感情傳達出去！使出妳的LOVE
LOVE POWER吧！」
「……是的。」
「就這樣吧！明天在會場見！」
「好的……再見。」
掛上電話，我深深嘆一口氣。ほたる學姊剛才的話語，在腦海裡揮之不去。這不是因為我
對ほたる學姊感到厭煩，只是，她說的事情跟我準備要做的事情，出乎意料吻合，使我覺
得十分巧合罷了。我拿起明天要用的包包，站到鋼琴旁櫃子前，然後，把手伸向放置樂譜
的地方，拿出一份樂譜。明天比賽指定樂曲——『少女的祈禱』。我沒有把這份樂譜放進
包包裡，而將它放到一旁。接著，我開始非常仔細在櫃子裡尋找另外一份樂譜。那份樂譜
，是2年前我重新學習鋼琴時買下的，我曾經想過，假如有一天我也能彈出這首曲子就好
。找到樂譜後，我輕輕把它打開，放到譜架上。窄窄的五線譜上，佈滿密密麻麻的音符。
我重新坐到久違鋼琴椅上，輕輕掀開蓋著琴鍵的蓋子——一蹴，明天演奏，我只想讓你一
個人聽。
到達藤川音樂廳之前，父親和母親不斷試圖勸我改變主意。坐在助手席的母親拼命勸說著
我，然而，我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的風景，沒怎麼回答她。
「いのり……這不是太浪費嗎？妳可是花整整兩年，才獲得音大的保送入學啊！而且，妳
從小就犧牲一切東西，才換來現在的成功……妳又不是沒有才能，就這樣放棄比賽，不是
……」
「……嗯。」
「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啊！妳知不知道？」
……母親的話語裡，完全沒有任何貪慕虛榮的感覺，她只是純粹在為我的將來和可能性感
到惋惜。不過，我不打算改變已經決定好的事情。
「いのり……畢業以後，妳打算怎麼辦？」
「……暫時，想先自己反思一下」
「說的這麼含糊……總之，妳再好好考慮一下吧。妳該好好愛惜自己啊！小時候得那麼嚴
重的病，結果都奇蹟般康復，妳的人生可是很寶貴的呀！」
「……」
這時，我想起リナ的事情。
「……正是因為這樣……才不得不放棄啊……」
我以小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嘟囔著。沒錯，就算是為了對リナ贖罪，我也應
該在今天作出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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