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決定不去教堂。昨天那場大雨，就像是謊言一樣。現在，雨已經完全停。天氣像
回到冬天似的，略帶一點寒意。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然後，我不斷回想昨天的事情，重複反省和後悔著。我果然是不能
奢望獲得救贖的。我不想讓飛田先生來到那個地方。然而，我也很清楚，我根本沒有資格
說出這種話。因為，他跟教堂也有很深的羈絆；所以，我不可能阻止他到教堂來。我殘留
下來的去處，又少一個。如果說，這就是我的贖罪，那該是多麼沉重和令人痛苦啊！我蹲
坐下來，合上雙手。柔和的陽光照亮我房間，靜靜祝福除了我以外的一切東西。在陽光的
照耀下，我把頭緊貼在地板上，然後，閉上雙眼，拒絕這柔和的日光——我沒有獲得祝福
的資格。
『——沒有這回事啦，小いのり？』
不對……我是背負深重罪孽，骯髒的小羊。這樣的我，是絕對不可能獲得第二次救贖的。
『你這樣是不行的唷！我不是常常跟你說，要堅強一點嗎？』
因為……因為我生來就是這麼懦弱……我沒辦法像リナ那樣——咦？
『對了、對了，就是這樣。妳看，妳的臉都哭花哦？』
我用手背擦擦朦朧的淚眼。然後，我開始確認眼前的光景。純白色的世界。沒有地上和天
空的界限、到處都是一片純白色的世界，正包圍著我。這裡沒有寒冷，沒有溫熱，沒有黑
暗，沒有光明，也沒有任何的煩惱，有的只是一片完全的寂靜。安穩而純白色的世界，永
無止境向遠方延伸。難道說……這裡是！？
『好久不見，小いのり！』
這種充滿活力的聲音……是リ……ナ？
『嗯！太好啦，你終於想起來！』
リナ的身影，模糊不清浮現在眼前。她的樣貌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還是十年前的樣子，
一點都沒有變。只有我的年齡還在不斷增長著。她牽著一個男孩的手。那個男孩的身影非
常模糊，看不清他的樣子。為……什麼……？
『嘿嘿……只是剛好來到這附近而已。今天，我要來接走這個孩子……嘿呀……好重……
』
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看見她一點一點消失，我情不自禁站起來，對她喊道。
『喂——！リナ！我……我有一件事情，必須向妳道歉……！！』
『咦？討厭啦！沒有這種事的。對不起，我真的得走……再不帶他走的話，就要挨駡……
』
……帶走……？去哪裡？
『我現在住著的地方啊！……那是一個很美很美的地方哦！』
難道……『那裡』指的是……天國……？
『嗯，妳很清楚嘛。』
『いのり。』
咦……？突然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我聽錯嗎？我豎起耳朵認真聽聽。確實是有人在
呼喚著我。
『いのり……』
……一蹴？
『咦……怎麼，小いのり……？妳終於跟一蹴君交上朋友嗎？』
リナ！你剛剛說要帶走的人……難道是指一蹴！？
『對啊！不過呢……一蹴君真的好重……嘿嘿。』
什麼……等等——リナ！！
眼前世界在一瞬間消失不見，我發現自己還是在原來房間裡。剛才原來是夢嗎？不過，一
想起夢中的情景，我就覺得心驚肉跳。一蹴他要被リナ帶到天國去……這就是說……！？
我馬上拿起手機。然而，我卻不知道一蹴的新號碼。雖然我有一蹴的信箱位址，不過，一
蹴真的可以順利收到嗎？我心裡沒有底。他現在一定在教堂裡。我站起身來，一把抓過我
的外套，然後衝出去。剛剛的沮喪心情早被拋到九霄雲外，取而代之的，是害怕剛剛夢境
會變為現實的那種恐懼感，它驅使著我不顧一切地向前飛奔。
リナ……不可以！不要把一蹴帶走……！如果一蹴出什麼事的話……我……！
——在奔向教堂的途中，我又想起跟一蹴在一起時的回憶。下雨天的回憶——對我們而言
，雨同時具有歡樂和悲傷的雙重意義。跟雨有關的一段回憶，在腦海裡一閃而過——
「哇！下雨！再不快一點，會淋濕的。」
一蹴正在慌慌張張避雨。不過，我依然站在雨中，一邊仰望天空一邊輕輕伸出手。
「いのり～？妳在做什麼嗎？」
「夏天的雨……味道好好。」
「妳想淋濕嗎？」
「有什麼關係？那就淋濕呀。」
我微微一笑。一蹴有點發楞地望著我。
「呃！？真的？」
「嗯，一蹴也來嘛，跟我一起淋濕，好不好？」
「還問我好不好，我說妳呀……」
「反正，我們剛才在海邊也玩得濕答答的。」
「我是說，衣服會被淋得濕透哦。」
「……我很喜歡被雨淋的感覺。」
「又不是在拍電影，你有考慮到後果嗎？」
一蹴用手向我指指……嗯？
「……透明。」
「咦……啊！怎麼辦！？」
「妳忘記妳穿的是白色的衣服，對吧？」
對了！我穿著白色的衣服！
「那、那現在怎麼辦……？」
「現在才問我怎麼辦，真是自作自受。」
「可是……」
「這就叫『出水芙蓉』。」
「你也是啊……」
一蹴一邊苦笑一邊看著我。
「不過，白色衣服真的變透明。」
「嗚……小いのり的謎……」
嗚……由於太過害羞的縁故，我像平時一樣，講到一半就說不下去……嗚嗚嗚。一蹴終於
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不要笑人家啦，真是的。
「在英文的確有一座橋，可是在日文裡，那座橋就倒，猜一個字……是什麼呢？」
「等一下，之前那句『謎……』是什麼意思呀？」
「……笨蛋。」
最後，一蹴還是沒能答出來……我還記得，他當時死纏爛打要我把答案告訴他。那個答案
就是……
「呼……哈……啾！」
我忍不住打個噴嚏。據一蹴說，好像很少會看到我打噴嚏。
「……噗。我不是告訴妳，要小心嗎？說不定會感冒哦。」
「嗯……哈啾！」
「啊哈哈！」
一看到我打噴嚏，一蹴立刻又笑。我生氣地鼓起腮，然後說……
「不要笑，早點回去啦～讓其他人見到我這模樣……真的沒有關係嗎？」
我全身衣服都被淋濕。我穿的是薄薄夏裝……被雨一淋，立刻突顯白皙肌膚……雖然剛才
一直故作鎮定，不過，我其實也覺得很害羞……我的臉有點發燙。
「……我可不要。」
「這、這個拿去用吧！」
一蹴慌忙脫下T恤丟給我。
「感激不盡……」
我立刻把T恤抱在胸前。看到我這副樣子，一蹴臉唰的一下紅，慌裡慌張把臉紐到一邊。
我覺得他純真得有點可愛。他的樣子實在太可愛，讓我忍不住想做一點小動作……
「嘿嘿……呼呢～」
我惡作劇伸手去捏一蹴的鼻子……不過，他沒有好好配合。
「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快點走吧！」
「啊……等我啦～」
發生在夏天的美好回憶——我不斷地在心裡回味著那些無可取代、甜蜜的日子。那個時候
，一蹴一直在關心我。到現在，我有什麼理由不去幫助他呢？我越靠近教堂，天上的烏雲
就越加濃密，天色也變得越來越陰沈……在我看來，這簡直就像是天使們在向我宣告著某
種噩耗一樣。想到這裡，我的淚水差一點奪眶而出。一蹴……你千萬要平安無事！
等到我看見教堂時，天空已經完全被烏雲覆蓋。我突然停下腳步。望著眼前教堂，我再也
無法抑制住心中不安。因為，陽光透過雲層之間縫隙，剛好照射在教堂上。
「難道……一蹴……！」
眼前的情景非常奇異——簡直就像為了迎接地上靈魂，而鋪設通往天國的階梯。
「一蹴！」
我一邊祈禱剛剛的夢千萬不要成為現實，一邊飛奔著衝進教堂——映入眼簾的，是連自己
的身體也無力支撐，精疲力竭，倚在椅子上的一蹴背影。我拼命呼喚他，可是他卻全無反
應，一副氣若遊絲的樣子……難道……！
「……一蹴！一蹴！振作一點！」
我立刻繞到對面，俯下身來望著一蹴。一蹴眼睛半開半閉的，看起來好像有點神志不清。
我甚至判斷不出，他有沒有感覺到我的到來。
「不要！不要這樣！求求你，睜開眼睛啊！一蹴！」
彷彿在回應我似的，一蹴的眼皮微微跳動一下。
「喂，一蹴……回答一下我啊……！」
我一邊聲嘶力竭哭喊著，一邊抱起他。他的身體非常的燙。這股不尋常的熱度，彷彿在一
點一點奪取著一蹴的生命和活力。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啊……！！」
我帶哭腔，大聲喊出來，我眼淚也在吧嗒吧嗒往下掉。不過，最後我還是忍住——一蹴的
生命之火雖然在不停搖曳著、漸漸變弱，但是，終究還沒有消失。因此，我現在必須想辦
法救他。沒錯，十年前我犯下大錯的時候，我就發過誓，無論如何也要保護他。所以現在
，我不該在這裡傷心哭泣，而是應當竭盡全力想辦法救助他——我站起身來，用手擦擦臉
上的淚水，然後，脫下外套披到他的身上。
「等我一下就好，我立刻找人來救你。」
我暫時離開教堂，繞到教堂的背後。神父先生的小屋就在這裡。我慌慌張張敲敲小屋的門
。
「怎麼……？發生什麼事嗎？」
「請過來幫幫忙吧……一蹴他病得很嚴重！」
說完以後，我淚水又一次湧出來。神父先生跟我來到教堂，粗略檢查一蹴的身體，然後說
……
「……我去叫計程車吧。你留在他身邊就好。」
「知道……」
「沒問題啦，他是死不了的。還有事情等著他來做呢！」
「咦……」
「他還得修復這座教堂啊……即使如此，天使們還是要把他召上天堂的話，我就去跟他們
說『按照順序，不是應該先輪到我嗎？』」
神父先生蒼老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他轉身離開教堂。我用手扶起一蹴的頭，輕輕地把
他的頭放到我膝上。求求你，リナ……請不要把他帶走……
「唔……嗯嗯……」
一蹴還在做著惡夢。我拿起一蹴頭上的濕毛巾，用手摸摸他的額頭。剛剛感覺到的那股嚇
人熱度，已經開始褪去。
「……一蹴。」
「已經沒事……針也打過，接下來只要讓他靜養就好。」
「是的……」
神父先生小聲安慰著我。我向他微微一笑。
——在那以後，神父先生去叫計程車，然後，我們扶著一蹴上車。我本來想把一蹴送到醫
院，不過，神父先生說直接到一蹴家裡去會比較好。我聽到很驚訝，但神父先生說……
『這樣就好。他年紀還小，手頭也不會很闊綽……我有一個熟識的醫生朋友，他可以先給
我們賒帳。』
醫生來到以後，給一蹴測脈搏，又拿出聽診器聽聽，然後，告訴我們，一蹴並無大礙，也
沒出現什麼併發症。他給一蹴打一針以後，吩咐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給他擦擦汗，又叫我
們保持安靜，接著就回去。
「……總而言之，現在先讓他好好睡一覺吧。我也要告辭。」
「那、那個……神父先生……真的很感謝您。」
「哪裡……這點小事，不管誰都做得了。」
「可是……」
「好了……來祈禱吧。」
「咦？」
「一定是天使們決定不把他的靈魂召回天國吧……看在妳的份上。」
「……不可能有這種事的。因為我犯下那麼深的罪……」
「妳能有這樣的覺悟，已經很了不起。」
「是嗎……？」
我無言俯下身來，把兩手交叉在一起。看到我這個樣子，神父先生好像想到什麼似的，溫
和對我說。
「說起來……之前修復教堂的時候，妳也說過，那是為了贖罪……？」
「是的……」
「方便的話……可以講給我聽聽嗎？」
「……」
「啊，不是的……我也不是硬要逼妳說出來。能坦率面對自己犯下的罪，這也是一種勇氣
啊。」
神父先生披上外衣，好像依然有點擔心，緩緩向玄關走去……聽到他的腳步聲，我終於張
開緊閉的嘴唇。
「我小時候犯下無法彌補的過錯……」
神父先生停下腳步。
「世界上不會有什麼無法挽回的過錯……無論發生什麼事，神都會寬恕妳的。」
「可是……在發生那件事以後，我一直還在欺騙著他……」
「……」
神父先生邁著穩健的腳步，回到我的身邊。
「即使神會寬恕我……可是，人呢……？人們也會饒恕我的罪行嗎？」
「人類本來就沒權利赦免妳的罪……只是看他們能否接受犯下罪行的妳而已。」
「神父先生……」
「不管人們如何憎惡妳的罪行也好，神始終會保佑著妳的……神是不會憎恨自己創造出來
的人們。」
「神父先生……我也……我也可以向神懺悔嗎……？」
「當然。」
神父先生跪下身來，在胸口劃一個十字架，然後，做出祈禱姿勢。我也閉上眼睛，合起雙
手。我……我決定要承認這些罪，接納犯下罪行的自己。
「好了，來懺悔吧……」
「……我犯罪……」
沒錯，我犯下重大的罪行。雖然說，是為了保護一蹴，但我的的確確抹殺一個很重要友人
的存在。如果說，人的死亡分為肉體的消亡，以及被人們遺忘而消失這兩種情況的話，那
麼，我就是用這第二種方法殺死リナ。就是因為這樣，才會使一蹴現在遭到如此的痛苦。
神啊，我是充滿污垢的、罪孽深重的存在。請不要赦免我的罪。不過，求求你，請賜給一
蹴永遠的安寧吧。不要再把他捲入任何風波裡面。也請不要再讓他感到惶恐或者不安。就
讓我為了贖罪，而永遠背負著這個沉重的十字架吧——
——說完這些話的時候，我已經淚流滿面。聽我的懺悔以後，神父先生默默劃一個十字架
，然後，低聲禱告著。
「阿門。」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17.108.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