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於克諾德瓦鎮角落的酒館,「風與哈卡斯的旋轉水車」此刻正響起悠揚的琴聲。
在崙德尼打響指節後,從舞台後方出現是看似父子的演奏組合。應是父親的男人看起
來年紀約是三十上下,紅透的臉頰與無神雙眼讓人感覺似乎喝了許多酒,看似挺拔的身軀
也因酒醉而搖晃不已,男人用小提琴抵住牆壁,這種幾乎可以說是傷害樂器行為來穩住喪
失平衡感的身軀。
在酒醉父親後面接著出現是約莫十歲的男童,乾淨整齊儀容看起來相當討喜,與父親
成強烈對比是那極其倔強的琥珀色瞳孔,深邃瞳孔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出這年紀不該出現
的一種執著與憤怒。
男童小碎步穿越父親身旁,來到鋼琴前坐定。
年代久遠但保養良好的琴身,此刻盪漾著異樣光澤,漆黑琴身映出台下觀眾扭曲變形
的身影。
沒有琴譜,沒有指揮。
男童十指像是受了看不見繩索牽引般,敲擊出動人心弦的美麗音符,而男童父親原先
無神的雙眼也因音符四處流竄而有了光采。繃緊的弦因琴弓游移而產生極具震撼力,如人
聲般衝擊鼓膜的哀傷旋律。
親情間難以抹滅的羈絆與血緣,讓鋼琴與小提琴合奏出令人感動不已的音樂饗宴。
此刻在「風與哈卡斯的旋轉水車」內流竄的音符,似瀑布水聲般壯闊,又似夏季蟬鳴
與徐來微風,時而寧靜,時而奔騰。
儘管台下的聽眾無視演奏,依舊自顧自的喝著悶酒又或是起鬨划拳,但被演奏所深深
折服的晴絲娜依然感動不已。
台上兩人合奏並不是單純演奏好到讓人激賞而已,讓晴絲娜起了共鳴原因是隱藏在演
奏中的感情,在小提琴的旋律中滿溢著強烈自責與懊悔,而鋼琴中流露出是強烈的思念與
欣羨。
隨著演奏持續,受旋律影響而安靜的人逐漸增加,在酒館內回響的音符讓更多人願意
放下手邊的酒杯,專心聆聽這扣人心弦的合奏,男童十指依舊在琴鍵上飛舞,弦上滿溢的
感情依舊熾烈,寧靜像傳染病般在「風與哈卡斯的旋轉水車」中瀰漫。
彷彿時間靜止般,此刻酒館內的眾人因演奏而陶醉不已,只有台上兩人持續的演奏證
明了時間依然流逝。
合奏在因感動而形成的沉默中結束了,只有短短數分鐘的合奏卻感覺長達有數十年之
久。打破寧靜是由晴絲娜所帶起的熱烈掌聲,父子搭檔的演奏組合從座位上起身,向台下
觀眾鞠躬後,身影消失在後方休息室之中。
「──好棒!」晴絲娜雙頰因精采演奏而染上了緋紅。
「是嗎?能得到這樣的評價實在是讓人備感榮幸啊……」崙德尼笑臉依舊。
「那對父子搭檔演奏真是相當精采,令人回味無窮呢。」晴絲娜閉起眼睛,沉浸在音
樂餘韻裡。
「不過……隱藏在曲中的強烈思念竟究是什麼呢?」晴絲娜頓了頓,緩緩開口。
聽到晴絲娜提出的疑惑後,崙德尼有些訝異的眨了眨眼睛,隨即起身走到身後的吧檯
,向裡面員工吩咐幾句,從吧檯拿了幾個玻璃酒杯後回到餐桌。
「兩位應該多少了解這個小鎮所擁有的複雜背景吧?」
「……多多少少是了解一些。」晴絲娜開口。
雖是回答,但語氣卻像是問句。
「那就邊喝邊聊吧,好好享受我珍藏已久的威士忌。」
崙德尼將空酒杯置於兩人前方,而侍者拿著裝有琥珀色液體的玻璃容器從吧檯中走出
,來到三人所在的餐桌前倒酒。
琥珀色的清澈液體從容器中緩緩注入眼前酒杯,一股甘甜酒香在週遭飄散,而那正是
在晴絲娜記憶中,酒所應有的本來面目,而不是除了又苦又澀之外,看起來還像尿液般的
黃色泡沫液體。
看到崙德尼拿出了威士忌這種高級酒品,除了嘆氣外,平時總是不太有表情的瑟格,
此刻看起來也有些雀躍。
玻璃容器上佈滿著像汗滴一樣的細小水珠,而酒杯周圍亦有一股冷冽之氣。
「……這是冰的?」看到從酒杯外圍滑落至桌上的水滴,瑟格難以置信開口。
「如你所見,這是我特地吩咐工作人員從冷藏地窖中拿出,用來款待兩位的。」崙德
尼笑道。
稍稍停頓後,崙德尼面向晴絲娜繼續開口。
「妳剛剛是問,為何那兩人的合奏中隱藏著如此強烈的思緒是嗎?」
「……嗯?」晴絲娜歪頭表示不解。
「啊啊,那麼就進入正題吧……相信兩位已經相當清楚,這個小鎮最主要的人口來源
是傭兵與盜賊的家眷與親戚吧?」崙德尼小啜一口後,將酒杯置於桌上。
酒杯中的威士忌,映出牆上油燈搖曳的火光。
「當然,說是主要來源……就表示這城鎮除了傭兵盜賊的家眷外,其他類型人口還是
佔了一定比例,而其中最為大宗的就是奴隸。」
「盜賊就算了,傭兵在正當性上也不太算能站住腳的職業,而牽扯到金錢交易的其中
一環,就是人口販賣。」此刻,笑容終於從崙德尼臉上消失。
崙德尼那過於沉重的口吻,讓空氣中瀰漫著難以言喻的滯塞感。
彷彿是要緩解那份不適般,晴絲娜扯了扯衣領,試圖讓因酒精而發燙的身體冷卻。
「傭兵與盜賊們將一群又一群奴隸帶來這個小鎮,也因為奴隸那廉價的勞動力而讓小
鎮發展神速。因利益與深厚背景而得勢的人們,把奴隸當做消耗品一般使用、拋棄,趁還
能發揮剩餘價值的時候就拼命壓榨,因生病衰老而喪失利益價值時就置之不理……這就是
克諾德瓦的真正面貌。」崙德尼輕搖手中的酒杯,平靜的水面掀起陣陣波瀾。
「……都沒有人想到要反抗嗎?」晴絲娜嚥了嚥口水。
「壓倒性的實力差距與腐敗讓這些都成為了空談。利益是絕對的,奴隸的存在讓多數
人成了受益者,因利益一致而團結的人們彼此之間有了共識,在錯綜複雜的權力樹狀圖之
下,這個小鎮成了一灘死水。」將冰涼酒杯放置唇邊,藉此感受那份真實。
「──從未流動。」這就是解答。
「……那麼,那對在台上演奏的父子檔也是奴隸?」從崙德尼口中所敘述的話語中,
晴絲娜拼湊出合理的推論。
「啊啊……沒錯,因為身份低賤而過著屈膝哈腰的悲慘日子,什麼都無法改變,什麼
都無法守護……最後連那孩子的母親也因為容貌姣好關係,被買主強行奪走,成了供人玩
弄的洩慾工具。那父親在妻子被人搶走後就用酒精與賭博麻痺自己,而那可憐的孩子仍然
做著只要有存夠了錢就可以將母親買回來──天真的夢。」崙德尼閉起眼睛,將杯中的威
士忌一飲而盡。
……無法忍受。
雖然早就在各類書籍與小說中看過類似的情節,也認為自己了解這世界的殘酷,但是
實際接觸之後,卻發現真實遠比想像中的更加難以令人接受。
像是被石塊壓住一般,胸口感受到一股鬱悶,心臟似乎也在隱隱作痛……這種心全部
揪著一團的感覺是什麼呢?
……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為什麼會有人如此悲慘呢?
……難道沒有人想要改變這一切嗎?
揮之不去的疑惑與鬱悶此刻在晴絲娜的心中盤旋不止,小小的肩膀因憤怒、同情、憐
憫這些複雜的感情彼此交錯而顫抖不已。
「沒有人想過要改變這一切嗎?」第一次,晴絲娜讓發自內心的話語在被理智修正之
前,脫口而出。
「有,但那些反抗都被名為『秩序』的力量給徹底清除,以維持秩序之名行剷除異己
之實。」崙德尼對晴絲娜的提問做出了答覆。
聽到崙德尼的這番談話,瑟格停下了將威士忌送入口中的動作。
『以維持秩序之名行剷除異己之實』這句話像是銳利的劍,狠狠刺入了瑟格胸口。
……沒有任何辯駁餘地,崙德尼清楚道出了隱藏在自己心底下,不願意去面對的真實
。
不是毫無任何正義感,也不是刻意用冷漠將自己與他人劃分界線,更不是單純以旁觀
者的角度來觀察這世界……追根究底都是因為理解了「自己沒辦法改變任何事情」這種無
力感所引起。
自己何嘗不知道所謂的維持秩序,是一種用於剷除異己的暴力。
也何嘗不明白,維持秩序這行為同時也是踐踏他人尊嚴的幫兇、亦是各類悲劇的製造
者。
正因為每個人心底所期待的「公理與正義」都不盡相同,所以不管再多的辯解與沉默
,都無法消除自己曾經傷害他人的事實,將這份自責與自我厭惡藏於心中,並且將所有錯
誤與心虛全部推給盜賊與傭兵,用推卸責任來掩蓋自己是如此無力與懦弱的真相。
維持並滿足多數人心中所冀望的安定與平和,單純對破壞安定的目標作出制裁,不去
理會對方是否有不得已苦衷,也不願意去想瘋狂背後所隱藏的現實殘酷……一只沒有自我
思想的棋子,一條狩獵用的芻狗。
這就是身為騎士團隊長、身為騎士的瑟格‧拉斯拉。
忽地,奧卡那充滿嘲笑意味的臉在心底出現。用諷刺、挖苦、充滿批評以及厭惡的口
吻說出了對自己而言,再適合不過的形容。
『你這隻家犬。』
喉嚨泛起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這份不快──無法用酒洗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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