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頫、董其昌，中國藝術史上成就斐然、獨當一面的人物，一為元
代藝壇領袖，一為晚明書畫大師，他們的藝術成就不僅表現了個人生
命的光華，也為源遠流長的藝術史再添新頁，為後人留下豐富的文化
遺產。
筆者在趙與董兩人的藝術世界裡注意到一個共同的現象：趙有復古之
議，董則有大量的臨古作品和臨古理論傳世。兩人做為承先啟後的一
代宗師，其面對古人的態度於個人書藝及後世的書風產生了如何的影
響？
書史發展到唐，法度大備，宋人轉以「尚意」互相標榜，強調表現個
人性情，此風尚可以北宋四家為代表：蔡襄端麗，蘇軾剛健婀娜，黃
山谷攲側奇詭，米芾筆精勢異，實令人目不暇給。但承襲尚意之風的
南宋，卻成為書法史上水平較低落的一個時期，？？宋的書家忽視古
法，專務表現個人風格，但根基不深。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元初趙孟
頫遂發出復古的呼聲：「力詆兩宋，師法晉唐」，欲超越前代，直追
右軍，於文皇之後，再度側重二王那永恆不易的傳統美感，重尋蘊藉
風流，婉轉俊逸的魏晉古風，以矯南宋末流法度淪亡之極端。
趙孟頫書學多家，包括了宋高宗、鍾繇、二王、李北海、智永……等
（註一），而用？？？者為王羲之父子，尤其得力於蘭亭序、洛神賦
（註二），發展出蘊藉姿媚的風格，落筆而魏晉風神躍然紙上，可以
說是復古理論的真知力行者。其臨書甚勤，且極肖似，仇遠說他臨【
臨河序】（註三）「無一不咄咄逼真」，由趙現存書跡之【臨獨孤本
蘭亭序】，亦可見其點畫、位置與範本全無二致，實達到了形似的高
峰。關於這種與原帖難辨的臨書方式，後人有正反兩極的看法。祝允
明讚其「臨古不使毫髮出法度外，故動靜無遺失。」；而李應禎卻以
「奴書」一詞來批判趙孟頫臨書之逼似。於此先不論，追求肖似與補
捉神韻、不求形似何者為臨書的正途，趙孟頫嚴守古法，力追魏晉確
有其時代意義，我們別忘了他乃是革除兩宋習氣，倡議古法最活躍的
領導者。
趙孟頫有「超宋逸唐，直接右軍。」之令譽，在復古上，趙孟頫無疑
是成功地重新恢復二王在宋代被忽略的地位，再度向世人揭示魏晉書
風之美，元代書家如俞和、張雨皆受其影響，書風於此乃變。可以虞
集之言暫為結論：「宋人書自蔡君謨以上猶有前代意，其後坡、谷出
，遂風靡從之，而魏晉之法盡矣…米氏父子書最盛行，舉世學其奇怪
…至吳興趙公子昂出，學書者始知以晉名書。」
接著，我們跨越三百年的歷史，來到董其昌所屬的年代。董其昌傳世
書跡中，臨仿之作甚多，相較歷代書家，實為一特殊現象，且自其十
七歲從顏真卿多寶塔碑入門開始（註三），至八十二歲臨終，仍孜孜
於研習官奴帖、丙舍帖…，一生臨古從未間斷。關於這樣一位臨古傾
向鮮明的書家，我們首先來看他臨古的動機：「學書不從臨古人，必
墮惡道。」以臨古為學書之正途，此與歷來書家看法是相同的，然董
不僅視臨古為學書的方法而已，它本身可以是一種創造，在以下對於
他臨古的態度和目標的說明中，我們將逐漸瞭解這一點。
董其昌認為臨古之前先要探原（註四），也就是說去瞭解古帖的書風
來源，辨明其所由自，而後才能夠談臨古。臨古的方法則是如「蘇子
瞻自謂，懸帖壁間觀之，所取得其大意。」又云：「臨帖如驟遇異人
，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而當觀其舉止笑語精神流露處。」可知其
臨古不求形似，而重「精神流露處」之神韻。繼又提出：「書家妙在
能合，神在能離。」臨仿即為達到「合」的方法，所以他廣泛臨古，
學習對象有鍾繇、王羲之、虞世南、褚遂良、顏真卿、徐浩、懷素、
柳公權、楊凝式及蘇軾、米芾等多人，汲取古人養份以為己用。而所
謂的「離」，則是從臨古當中逐漸？清自我本色，進而跳脫出來，建
立自己的風格，寓「我神」於臨寫之中，他自述這種蛻變過程：「脫
盡本家筆，自出機軸，如禪家悟後，拆肉還父，拆骨還母，呵佛罵祖
，面目非故。」
簡言之，董之臨古初為習字的過程，後來卻是表現個人創造力的手法
之一，我們不能將那些臨古的書蹟僅視為習作而已。如其臨褚摹蘭亭
序、九成宮醴泉銘及爭坐位帖，與原跡雖有相通處，然其疏朗布局和
濃淡有致的用墨，給人清風拂面之感，顯然是董氏平淡天真的個人風
格，在此我們可以更加深刻體會他對於「淡」和「生」的偏好。
董書深受康熙喜愛，於清朝初期甚為流行，直至乾嘉年間碑學大興，
董之鋒芒始稍掩，然其臨古的態度對後人影響甚鉅。不論帖學派或碑
學派書家，皆大量臨古，且不求形似，極少有肖似原跡者，姜宸英曾
言：「臨可自出新意，故其流傳與自運無別。」董其昌賦予臨古積極
意義，於清一代開花結果。
談完趙孟頫、董其昌面對古人所採的態度，筆者試著歸納幾點同與不
同處。相同的是他們都認為臨古為學書要領，而特別要學的是古人的
用筆，趙孟頫言：「學書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筆之意，乃為有
益。」「學書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需用？？？？因時相傳，用筆千
古不易。」董其昌恰恰不謀而合，亦言：「今人作書只信筆為波畫耳
，結構縱有古法，未嘗真用筆也。」
而相異之處有二：（一）形似與否的追求：由前所述已知趙於臨帖時
力求逼古，董卻無意於肖似，最終兩人都發展出自己的面貌。可見如
何臨帖倒無一定的方法，只要找到適合自己的門徑即可。（二）師古
的意義：趙孟頫師古的意義在於扭轉南宋頹勢，再現魏晉風流，其書
風為二王最成？？？承者，董其昌同樣宗晉，但僅取晉人風韻，加入
較多個人元素，臨古在其筆下成為創作。
在趙孟頫、董其昌華彩爛然的書道世界中遊歷一番之後，但感書無定
法，亦無定評；學海無涯，幾個照耀古今的巨人巍然而立，而下一個
再造巔峰的天才何在？渺小如你我得以心嚮手追乎？
以上參酌各家論文復添個人謬想，行筆匆匆，尚不成篇，還望讀者諸
君賜教。
註一：宋濂：「趙魏公之書凡三變，初臨思陵，中學鍾繇及羲獻，晚
乃學李北海。」趙訪：「公初學書時，智永千文，背習臨寫，
盡五百紙。」
註二：宋濂說趙孟頫：「羲獻之帖，凡臨數百過。」虞集亦言趙：「
楷法深得【洛神賦】而攬其標，行楷詣【聖教序】而入其室，
至於草書，飽【十七帖】而變其形。」
註三：臨河序即蘭亭序
註四：董其昌所著【畫禪室隨筆˙評法書】：「初師顏平原【多寶塔
】，又改學虞永興，以為唐書不如魏晉，遂仿【黃庭經】及鍾
元常【宣示表】、【力命表】、【還示帖】、【丙舍帖】。」
註五：董其昌曾言：「趙吳興大近唐人，蘇長公天骨俊逸，是晉宋間
規格也。學者能辨此，方可執筆臨摹，不則紙成堆，筆成塚，
終落狐禪耳。」
參考論文：
王連起－【趙孟頫書法藝術簡論】
金鑑才－【趙孟頫書法論】
馬大東－【圓活遒媚，溫妍儒雅－趙孟頫高上大洞玉經卷與二王書法傳統美的衰竭】
朱惠良－【董其昌書法藝術】
黃 惇－【董其昌的書法世界】
/台大會計四 蔡幸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