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6.16 中時電子報 人間
⊙漢寶德ꄊ
二十年前，自然科學博物館尚在籌備期間，有一次在立法院的預算審查中，一位委
員發言反對說，我們已經有了故宮博物院，還要甚麼博物館？在草擬博物館組織條例的
時候，經建會的一位向來很開明的部長發言，認為博物館為甚麼要研究部門？研究由大
學做就可以了。那時候，台灣的博物館認知尚在幼稚園階段，每走一步就會碰到質疑的
眼光。科博館開館使大家鬆了一口氣，開始認識成功的博物館是可以使觀眾感到愉快的
地方，不幸這種大眾性只能使台灣的博物館認知進步到國中程度而已…。
科學博物館以展示設計達到教育與娛樂的目的，確實是博物館的時代任務。但是博
物館的基本使命是文物的收藏。卻怎麼提醒也引不起大家的注意。政府官員只注意科博
館的展示，對於該館百萬標本收藏計畫如同視而不見。這一點對於把展示教育與典藏研
究完全劃分的自然科學博物館並沒有多大傷害，因為他們的典藏品常常是研究採集的結
果，但對其他類博物館影響就很大了。
以科學工藝博物館來說，世界上有名的大館都是以文物收藏為主要展品的。而且工
業品的收藏對觀眾有特殊的吸引力，可以兼有文物維護與教育的功能。如果收藏品加上
現代互動性與參與性的展示技術，就成為觀眾之最愛。可是科工館放著這個康莊大道不
走，卻花大價錢做了並不成功的展示裝置，實在太可惜了。如果利用了廣大的空間，放
些飛機、火車、汽車的標本，讓孩子們去觀察、體驗，就容易引起兒童的興趣，發揮教
育的功能。
然而在博物館熱的的八○年代，台灣的博物館認知並不成熟，對於收藏的意義完全
沒有觀念。這種情形在美術館更為嚴重。在當時，台北市立美術館率先落成，外表美侖
美奐，但卻無足夠收藏經費，即使有少量收藏，價值有限，不足與建築匹配。記得有一
次機會與市政府秘書長及教育部社教司長等共餐，建議政府編列大筆預算購買高級藝術
品，使美術館不再淪為出租展覽場。沒想到社教司長不以為然。他們堅持為了幾件作品
不值得花那麼多錢，不如用來做些為大眾所喜歡的推廣工作，辦些有趣的展覽。
其實那個時候，歐美的美術館觀眾正大幅增加中。台灣的財富成長很快，歐美的財
富也迅速累積，社會大眾，尤其是觀光客對高級美術品的需要顯著提高，各大城市的美
術類博物館開始人滿為患。也正是紐約的古根翰美術館開始籌劃在全世界建館的時候。
我們的文、教官員居然完全沒有嗅到世界潮流的氣味，對美術的產業功能沒有一點了解
，其實建築可以蓋得小些，只要有幾張名畫就可以蜚聲國際了。這就是向國外借展可以
賺錢的原因。
可惜的是，到今天仍沒有這種覺悟。到了廿一世紀，台灣經濟大幅跌落，再想訂定
有野心的收藏計畫，也沒有錢可用了。相反的，政府由於缺錢，卻把博物館當成賠錢貨
，希望館長們善於行銷，設法自給自足。目前各級政府都有所謂「官辦民營」的政策，
希望透過民間的經營之手，謀自足之道。至於博物館的教育、文化任務，已經不被重視
或不受檢驗了。
國立博物館應有兩座科學館
以台灣的規模來說，除了故宮之外，新建的國立博物館太多、太大了。照先進國家
通理，歷史文物館之外，國立博物館應有兩座科學館，即自然科學館與科學工藝館，當
然應有一座國立美術館。當時的政府只打算建三座科學館，包括一座海洋館，如果控制
其規模，大體是正確的。可是由於各地方政府爭取，又增加了兩座科學館，一座史學文
化館，如最近完成的科教館，規模都大得超世界級。其結果是，原建好的多大而無當，
近幾年完工的，連基本的預算與人力都無法提供了，只好想出些「官辦民營」或「行政
法人」的名堂。
博物館本是文化公益事業，國家辦博物館，目的是提升國民文化素養與知識水準，
厚植國力基礎。因此文化事業是不能怕花錢的，與國民教育一樣。先進國家如英國，博
物館原是免費的，柴契爾夫人時代開始收費，工黨政府則努力恢復免費入場的傳統，使
文化可以全民共享，因此全民文化與文化產業是兩回事，台灣本來並不知何為文化產業
，最近因政府把文化創意產業視為重要的經濟政策，高唱文化產業遂成為一種時髦。
ꄠ @可是英國人所主張的創意產業，並不是讓文化團體或文化機構如美術館設法自給自
足，而是培育良好的文化環境，供文化充份發展。他們計算經濟效益是整體看。比如一
個美術館也許可以不收門票，由政府補貼，如果辦得好，有第一流的展品，可以吸引大
量國內外的觀光客，因此為地方帶來龐大的商機，其效益是可以計算的。至於國民文化
素養所轉化的國力就很難計算了。
台灣對文化產業的認知是短視的，要解決一時經濟負擔過重的問題。財政短絀，不
願刪減影響選票的預算，又不願加稅，只好動教育、文化的腦筋，因此新建的數萬坪的
博物館只好交民間經營，用高門票的娛樂場方式營運。一座需五百以上員工的博物館，
只要五十人就夠了，其他都是商人所僱用的服務人員。這樣的博物館的合作對象不是學
校，而是旅行社。其文、教效果是很讓人擔心的。如此的博物館世上獨一無二，已經是
四不像了。
這時候出現了日本式的「行政法人」的觀念。博物館界仍不放心新制度，主要是怕
「法人化」以後，政府抽手，不再編列足夠預算了。其實法人化是對的，它是解決長年
來文化機構披著公務機關的外衣所造成的種種困難。其中最嚴重的就是人員任用資格
問題。文化人那裡會有公務員資格？目前解決問題的辦法是借用教育人員任用條例晉
用專業人員，這已是相當勉強了。可是教育人員是以學位聘用，沒有高學位的文化人
怎麼進到美術館擔任重要職務呢？更不用說館長了。除此之外，是經費運用問題。以
購買藏品來說，就受很大的限制。然而政府太著眼於減輕財政負擔了，反而被各博物
館所猜忌。
博物館走向地方化與社區化
倒是少數對文化有興趣的地方政府，如宜蘭、台北等縣，掌握了文化觀光的觀念
，大力支持地方博物館的發展，台北縣政府卯上全力，前幾年完成了鶯歌的陶瓷博物
館大為成功，最近又開放了八里的十三行博物館，觀眾反應不錯，都是結合了地方觀
光而獲得良好的成效。文化界正期待宜蘭博物館的誕生。
縣立博物館由於規模適中，展示主題明確，地方首長親自指揮，可以結合地方資
源，發揮統合效果，在體質上比國立博物館健康得多。有魄力、有眼光的地方首長，
可以投入足夠的經費，建造第一流的館舍，在營運與人事上都比國立博物館方便得多
。而成功的發展條件，繫於縣市長是否積極支持，是否對博物館有正確的認識。各地
方政府，如果都以台北縣為模式，發展所謂地方文化館，台灣博物館的未來，很快就
會成為地方博物館的天下。
ꄠ 博物館的地方化與社區化是符合國際趨勢的。可惜有些縣市只知爭取國立博物館
的設立，以為可以坐享其成。大型都市如台中市，力爭國際級博物館的設立，取法乎
上固然值得喝采，但依據地方文化特色而建立的鄉土型博物館，是文化紮根，即使做
不到台北縣那麼風光，也是值得大力發展的。
ꄠ @在美術收藏大受觀眾熱愛的同時，國際上私立博物館的數目迅速增加。在原本很
保守的英國，八○年代到二○○○年，二十年間博物館增加了三倍。台灣與日本類似
，並不重視私立博物館，視之為個人財產的表現方式。但是同一時期也成長了幾倍，
漸漸成為國家文化發展不可輕忽的一環。可惜的是政府的文化官員們卻從來沒有想到
為他們建立一個制度，使民眾長期受益，為同美國一樣，成為文化之主流機構。
（本文作者漢寶德，建築學者，作家，曾任台南藝術學院院長、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
館長，現任宗教博物館館長。教學、寫作、行事極富人文精神與藝術情趣，畢生致力
美育及生命教育的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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