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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序章 人遠天涯近 = = = = = = = = = = = = = = = = = = = = 還記得,那一天。 窗外白雪蕭蕭,教人心頭紊亂。一道粉黛不施,憔悴落寞卻益發清麗的纖細身影正在房裡 靜靜收拾他人留下的遺物,神情哀怨,我見猶憐。腳畔火盤劈劈啪啪,乍明乍滅。 水淹下邳,圍城多日,早已缺水缺糧,餓孚加上接踵而來的傷寒與疫病,城內軍民士氣低 下,病的病,逃的逃,連戰神呂布也突圍失敗,軍心潰散,看來氣數已盡,時日,已經無 多了。 木門咳嗽了一聲,被推開的門縫捲進紛飛雪瓣。高大的頽唐身影跨過門檻,帶來外邊揮之 不去的霉濕腐爛氣味。 纖纖十指因為天氣太寒冷而顯得煞白,指節上還長了幾顆凍瘡,然而十指的主人絲毫沒有 理會,繼續緊抿櫻唇,收拾不屬於自己的華美衣物。 沒想到,最後在我身邊的,竟然是這個男人。 這個……到現在還不願意相信我真實性別的男人。 「小孟……」呂布渾身酒臭,腳步虛浮。「……妳有什麼打算?」 小孟沒有回話,仍舊低頭摺疊小東西遺下的衣裙。精緻漂亮的綢衣緞帶在暗室裡微微發亮 。 音容宛在,香氣依然,然而連結兩人的那塊心頭肉,早已長埋雨雪紛飛的爛泥之下。 「我已經命令魏續收拾細軟……」呂布坐在小孟旁邊。「……妳也跟我一起走吧。」 外邊偶爾傳出乍遠還近的隆然巨響,南面,西面……對比城裡肅穆不安的平靜死寂,更教 人心驚肉跳。百箭交墬的咻咻聲響猶如刮風撒雨,一陣急似一陣。 小孟輕輕抬頭,瞥向窗外。白門樓巍峨依舊,千古未變。城樓上火光熊熊,螻蟻一樣的士 卒焦急地進進出出,吆喝頑抗,遠處山巒蒼茫起伏,山灰雪白,彷彿千百年後還是這樣山 灰雪白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堅實高聳的城牆覆了一層厚厚的雨雪,在灰茫裡顯得那麼晶瑩瑰麗。 越是晶瑩瑰麗,就越是脆弱剔透,一擊即碎。 呂布氣息濃濁,眼神渙散,緩緩靠倒在小孟肩背上,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小孟生平第一次確切感受到這個一直堅壯若天的男人,整個人頽散下來的真正重量。 那恐怕是,連他自己也無法承受的沉重。沉重得讓城樓倒塌,壓倒自身,壓倒身邊人。 難以負荷的小孟雙眼直勾勾地盯住遠處的白門樓。不知怎的,這幢古樓一直教她想起地老 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當一切毁掉,這座城陷落了,連屹立不倒的白門樓也倒下了, 也許…… 不必等到那麼一天,小孟已經清楚懂得這個男人,對自己是有一點真心的。 小孟本想開口說一聲謝謝,可是,也許因為太冷,也許因為還沒有真正被感動到,結果嘴 唇抖了抖,還是無法開口。 城的陷落,卻無法成全這兩個人錯綜複雜的感情。 「……接下來的日子,我需要妳。」呂布遙望遠方。「小孟,妳什麼都不必做,就只是這 樣,繼續……待在我身邊,就好。」 也許,當一個萬人景仰的霸王終究需要露出他軟弱的一面來留住他心愛的人,底蘊一掀, 事情早已註定無可挽回了。 「……陳宮與張遼呢?」小孟答非所問,低頭凝望腳畔那盤火。冷風颯颯,盤中小火軟弱 抖顫,忽明忽滅,映照小孟一臉陰晴不定。 盤中餘燼已成死灰,這點小火,還能支撐多久? 漸漸暗淡下去的房間裡,呂布凝望軟軟攤在膝上的一雙巨掌,又再嘆了口氣。 「原來……」呂布輕拍大腿,勉力站起。「……跟相比,我還差很遠。」 小孟身子一顫,及時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灰白的雪花飄進火苗中,蝕的一聲,小火掙扎了一下,剎那壯大,復又更暗淡慘澹了。 噹啷。腳步不穩的呂布,離去時不小心被腳畔的火盤絆倒。 門打開復又關上,夾住了霸王猶如尾巴一樣的軟弱長影。小孟低頭無語,凝望地上覆沒的 銅盤終究完全安靜,像在哀悼不得善終的窒息小火。剎那,被冷風捲起的餘燼似雪翻飛, 像在作出最後掙扎,跟一室雪花亂纏亂撞,魅惑妙曼,華麗淒美,教人不忍凝看。 越是淒美,越是不祥。 往事隨寂滅的小火化成一縷青煙。刺鼻氣息教人嗆倒。小孟睜開眼睛,把黏在眼肚下的死 灰拈起,放在手心端詳,忽然又細細的念起那個人來。 遠處驀地傳出轟然巨響。小孟心頭一緊,嘆了口氣。 城牆終於倒下,城也要陷落了。 刺骨寒風吹翻了窗,猶如被釘在牆上無法逃離的蝴蝶雙翼,朝破牆拍拍亂撞。 窗框離不開牆,除非城樓倒塌陷落。 然而要是城樓塌陷,窗框也不可能獨善其身,自由完整了。 黏在手心那點微暖驟然消失。小孟回過神來,驚覺手裡小火遺下的餘燼已經被外面勢不可 擋的寒風無情捲走,在空中忽上忽下,如箭似雲,直往越來越擁擠吵鬧的白門樓飄去。 建安三年,呂布與曹操交戰徐州,被假意投誠的司馬懿所騙,出兵蕭關,遭郭嘉計淹下邳 ,趁雨季引泗水圍城。坐困愁城的呂布痛失愛女,高順陷陣營亦突圍失敗,呂布戰意潰散 ,終於,在離開小孟回到白門樓被張遼揭發暗留退路後,遭妹夫魏續出賣,高順壯烈犧牲 ,呂布束手就擒。接著,曹軍與鎮東軍細作裡應外合,下邳主門白門樓城門大開,曹軍派 先鋒虎豹騎於城中清剿餘黨,勢如破竹,守軍抵擋不住,死傷無數。 城內亂作一團,各據點陸續被曹軍攻佔,城中各處零星抵抗的呂布軍寡不敵眾,小火很快 便被瀉地水銀洶湧撲熄。慌忙撒退的秦宜祿未忘故友曹性所託,帶同士卒前來營救小孟, 不理小孟反抗,把他強行帶走,僥倖逃過曹軍搜捕。 秦宜祿帶小孟在城中巷陌東躲西藏,一整隊護衛士卒且戰且逃,不到兩天竟然只剩兩人。 其中一人易服往外查探張遼下落,意圖與之會合,然而數個時辰仍未回來,恐怕已經凶多 吉少。 藏身破落民居的倖存者面面相覷,連呼吸也不敢太大聲。 砰砰砰。忽然有人破門而入,護衛架刀頑抗。「主子!你們先逃!」 秦宜祿拉起小孟的手往後門逃去,跑不了多久,就聽到屋裡傳來刀刃交加之聲,緊接一聲 慘叫,教人耳根發麻。 連哀悼都來不及。兩人落荒而逃,窄巷盡頭正有一搜捕呂軍餘黨的曹軍包夾而至。前無去 路,追兵已至。秦宜祿即使不擅戰鬥,還是舉劍怒吼,朝敵人砍劈過去。「這裡有我抵擋 !小孟快逃!」 他答應過曹性要好好照顧小孟,不可失信。 可惜,一鼓作氣,很快便已衰竭。氣力不夠的秦宜祿雖然砍倒一人,然而始終難敵數人圍 攏夾攻,沒多久便告掛彩。危急之際,一支箭越過秦宜祿耳朵,以為自己就此斃命的秦宜 祿,驚覺箭鏃越耳而過,準確插穿後面突襲者的咽喉。 咻。咻。咻。幾聲清脆的破空之聲,圍攻秦宜祿的曹軍士卒應聲倒地。 從倒地士卒身上撿起弓箭的小孟眼神回復昔日閃爍。烏雲已過,一直猶豫失神的小孟終於 在緊要關頭清醒過來了。秦宜祿大喜,急忙迎上,並在下一批曹軍聞聲趕來之前,及時雙 雙消失於陋巷的另一端。 夜深,殘月如鈎。好不容易逃到城西秘道的兩人終於鬆一口氣。 「外邊風聲仍緊,咱們在這裡躲上幾天,待風聲一過,再逃出城外去吧。」秦宜祿小心翼 翼,點起火摺子。 陰暗潮濕的秘道傳來比外邊更霉爛的氣味。一滴滴水滴從頭上石壁滴到枰上。答。答。答 。幾乎滴熄小火。 「小孟,難為你了。」秦宜祿體貼依舊。「只要忍一忍,咱們……」 一直低頭凝望火摺子的小孟沒有回話。 「小孟,你有在聽嗎?小孟……」 小孟握住弓弣的五指暗暗收緊。秦宜祿看在眼裡,卻不說破,只深呼吸了一下,以當日在 溪邊初遇小孟的俯視眼神憐惜道:「小孟,你執意要走的那條路……」 小孟遞起指尖,把火摺子移動半分。 「……是腥臭的。」秦宜祿幽幽的道。「小孟,明知徒勞……何苦?」 何故,何苦,何必。蝕的一聲,小火熄滅了。 水滴一滴滴滴在火摺子旁邊,濺起零星水花。不斷飽受打擊的小火徒勞掙扎,小孟看不下 去,寧願狠下心腸,了結教人不忍卒睹的難看姿勢,把火摺子移到水滴之下,圖它一個痛 快壯烈。 「小孟,當初我向外人說你是我妻子,就是為了保護你周全,如今危急關頭,又豈能丟下 你不顧?再說……」黑暗中,一直藏於心底的話,比較容易宣之於口。「……曹性是我的 好友,他臨終託付我要好好照顧你,我又豈能讓亡友於泉下遺恨?」 對。我的恩師,我的家人,所有疼愛我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我根本就不屬於這個時代。我只是個可笑可憐的零餘者,再苟活下去,也不過丟人現眼。 我的快樂時代,早隨著家破人亡,不可復返了。 像我這樣的畸零怪物……早該解脫。 「早點休息吧。咱們明天再從長計議好了。」秦宜祿吹熄另一火摺子。「小孟,答應我, 即使你最後還是決定要為大家報仇,也別要獨自犧牲……知道嗎?」 完全的黑暗之中,秦宜祿意欲搭在小孟肩上的一雙手遞到空中,忽然,被空氣裡蝕骨的冰 冷所止,良久,終於僵硬收回,嘆了口氣,扯來一塊薄布,輕柔蓋到小孟肩上。 「……好好睡。」 腳步聲漸遠,周圍回復寂靜。 沒多久,黑暗中傳來均勻的呼吸聲。然而比呼吸聲更具規律的,卻是秘道另一邊悄悄發出 的特異聲響,彷彿黑暗裡正有人以指甲輕輕彈刮弓弦,隨著越來越均勻的熟睡呼吸聲,越 彈越急,越彈越狠。 一雙明亮晶瑩的眼眸猶如兩點小火,在逐漸沉重的黝暗裡發出熒熒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