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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星光熹微,烏雲蔽月。腳下數千部下搭箭在弦,蓄勢待發。他們的箭鏃正指向前面喬 裝成袁軍的曹軍夜行部隊,主帥曹操正隱身其中。   部下數千對眼睛,全部仰望著猶如城樓一樣高聳的丘陵。   只待主帥一聲令下,尖銳的箭矢就會撕破劍拔弩張的膠凝空氣,直取百步以外敵人的 血肉之軀。   袁方坐騎駿馬,傲立丘陵之上。他的臉沉穩依舊,不管勝敗,他還是那副從容閒適的 俊美臉容,彷彿現世一切成敗得失,都跟他毫無關係。   能夠在天才匯聚、智計亂迸的生死戰場上從容不迫、談笑自若,總是需要比其他天才 多一點的自信,與才能。   而他,總是比其他天才更舉重若輕。發計敗敵,總在瀟灑彈指之間,不費吹灰之力。   他是夏蟲無法語及的冰。他在哪裡,時間就彷彿凝定在哪裡。   這張教名門孫家大小姐孫淑無法不動心,也無法狠心的俊臉,總是有那麼一點點難以 解釋的迷惘與不在乎。多年以後,當孫淑憶起這個曾經深愛過,至今仍無法抽離,稍一觸 碰便呼吸困難的男子,在記憶裡永遠年輕,永遠冷淡漠然的飄逸男子,始終無法理解,這 麼多年來,他眼眸裡教人深深著迷的那一點迷惘與不在乎,究竟原因何在。 = = = = = = = = = = = = = = = = = = = =   她總是無法循他穿透眼前人事,穿透世間萬物的一雙深邃眼神,尋到他更為重視的那 一個,不屬於此時此地的另一世界。   那是一個只有他才能隨時進出的世界。那個世界,百花深處,永遠就只有一道纖細身 影。   碗形紅花漫山遍野,映照天上寒星點點。千千萬萬朵猶如烈焰燎繞的紅花,對他來說 ,都不及那一朵花。   花深嫌少態,花重枝不勝。每一次,他總是呷一口茶,沉吟不語,深邃的眼珠漸成通 透灰色,火焰由紅轉藍,那一刻,孫淑就知道,他又回到那個只屬於他和她的世界裡去了 。   他在,他不在。而她,從來都不過是多餘的存在。   因為這個從沒正眼望她的狠心男子,讓孫淑原本開闊的世界裡,從此,就有了一個只 能容納她和他的小小世界。只是,這個世界,他並沒有真正存在。   在她的世界裡,他是她的紂王。狠毒、善變、暴虐無道。   可惜,在他的世界裡,她不是他的妲己。從來都不可能是。   戰馬踏蹄嘶鳴,繃緊的數千弓弦發出教人頭皮發麻的極限之聲,然而袁方依舊氣度閒 雅從容。俯視寨內表情愕然、無處可逃的曹軍;面臨絕境的曹操以及到現在仍懵然不知、 自相傾軋的袁軍,袁方再次萌起一種俯視井底之蛙的錯覺。 = = = = = = = = = = = = = = = = = = = =   又是井底之蛙。袁方苦笑搖頭。   父親,你一直把我當成丹鶴,九天遠嗥的丹鶴,然而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從來,我都 覺得,自己只是蛙。   一隻……安於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裡坐井觀星,不慕人間煙火的埳井之蛙。   父親,你總是嫌棄我沒有爭天下的鴻圖大志,鄙視我安於在自己的小小花圃裡當摘星 取樂的紂王,你說不忍心看我任由聰明才智白白荒廢,糟蹋上天安排給我的任務,狠心毀 井摧花,迫我振翅起飛,迫我悲鳴遠皋,然而我說,你根本就沒有明白。   你不明白。擁有無數妻妾與私生子的你根本不明白。只要能跟心愛的人雙宿雙棲,再 小的井,也是歲月靜好、不被打擾的廣闊堡壘,兩口子自得其樂的自足宇宙。   只要能跟世上唯一那個人雙宿雙棲,丹鶴也好,埳蛙也罷,又有什麼分別?   只要能跟世上唯一那朵花雙宿雙棲,井裡井外,根本就沒有所謂。   念起那個把他從井裡拉出來,讓他回不了去的嚴父,袁方禁不住再度皺眉。   烏巢欄高地壑,遠遠俯視,黑暗中就如一口巨大的枯井。   而井外,燐燐星火正悄悄圍攏。今夜井邊星火燦爛,映照天空漆黑混沌。   父親啊父親,如今現身烏巢的你,能否分清自己身處的是鵰巢,還是蛙井?    = = = = = = = = = = = = = = = = = = = =   井中有井,井中又有井。   井小易覺,井大難察。井一大,人就會以為自己不是埳井蛙,而是東海鱉。   父親,別怪我。是你把我拉到你的大井裡來。   同在井中,身不由己。你說過的。   那天你踩碎了我花圃那朵山茶,我生命裡唯一的那朵山茶,還以無情的巨大背影告訴 我,你的花,我的天下,本是同一物。   你以為山茶折了,花圃燒了,他日還能再栽一個花圃,再迷戀一朵山茶。你以為。   你不明白。你根本就沒有明白。   對那位小公子來說,他的生命裡,就只有那麼一朵獨一無二的山茶。   那朵早夭的山茶,是他小小世界裡的唯一蓓蕾。   要是沒有感情,那朵山茶,不過是世上千千萬萬朵山茶的其中一朵。   然而因為愛,那一朵,就成了世上獨一無二的山茶。   我的山茶,你的妲己。你堅信那朵花阻礙了我的路,所以把它狠狠踐踏。你以為沒有 了妲己,紂王就不再是紂王,只要無花可痴,他就會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把不費吹 灰之力就能得到的天下攫回手中。 = = = = = = = = = = = = = = = = = = = =   你以為。你一直以為。   沒有了花,仍然無阻埳蛙惜花之心;頭上沒有了星,仍然無礙紂王摘星之意。   只要我的手指一彈,大火一燒,焦土過後,滿地屍骸就會化作腐泥,我的花,又有了 肥沃的土壤與養分,我的花圃,就能夠重來了。   我的小茶……也終於可以安息了。   這一場天下矚目的官渡之戰,也許後世會把它看作袁家與曹家為爭奪整個北方勢力操 控權的殊死決戰,也許他人甚至會堅信這是袁方一統袁家的正統之戰,然而世人都不知道 ,這一場關乎整個家族命運、國家未來與萬人生死的重要戰役,對我來說,不過是栽花前 的施肥動作而已。   驚訝麼?不管你在背後做了多少動作,仍然無法扭曲你兒子任性的劣根。   你的天下,我的花圃,根本同是一物。你毀我的花圃,我燒你的天下,都一樣。   以自家姓氏冠於天下只是私心。任性也是私心。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一將功成,萬骨同枯。得天下,有多偉大堂皇?   終極,也只是栽花而已。   父親啊父親,一直鞭策我奮起上進,迫我上馬的偉大父親,你就跟曹操,以及幾位不 成才的兄長,一同成為花下亡魂吧。 = = = = = = = = = = = = = = = = = = = =   一鵰、二鵰、三鵰……都齊了。肥料都到齊了。   今夜星光依稀。西風飄來熟悉的燒焦氣味。袁方纖細五指高高舉起,瀟灑搆下天上熹 微星辰,收到掌心,從容彈了一下指頭。   「官渡之戰……」   啪。袁方摘下夜幕僅餘的三四顆星宿,讓世界復歸混沌黑暗。彈指間,星宿灰飛煙滅 。   「……已經結束了。」   彈指間,數千銳矢破空而出。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火苗燃起,星火,就要燎原了。   井邊,成功挑撥袁譚、袁尚兩軍自相殘殺的偽袁軍,一刻之前還以為能夠安然潛逃, 卻在來不及慘叫的情況下萬箭穿心,中伏倒下。   要血脈,不要親情;要權力,不要孝義。   井邊,從一個井邊爬到另一個井邊的袁譚袁尚仍兀自爭論不休,兩軍從故巿到烏巢一 直沒有停止過辱罵內閧。一車車燃燒著的馬車撞進井裡,他們還在推卸責任,厲聲怪責對 方怎麼把曹軍都引來了。 = = = = = = = = = = = = = = = = = = = =   你的教誨我未敢忘記。本是同根生。斬草,當然要除根。   井中,眼見袁譚袁尚都被引來,連領軍要燒烏巢的袁熙也來了。還沒收到取消命令的 袁熙也來了──西風傳來熟悉的燒焦氣味。表情僵硬的袁紹喃喃自語,花白的鬍髭抖顫翕 動。三個都來了。如果我是袁方。如果我是袁方──   父非紂,又焉知紂王摘星栽花之樂?   烈焰衝天。熊──袁譚、袁尚、袁熙、大路上的野草,以至路上最大的障礙……   我。最大的障礙,就是我這個父親。   一支火矢無聲插在袁紹的大腿上,數十年來覆雨翻雲、運籌帷幄的巨人父親,終究膝 蓋一軟,乏力跪倒。   火矢漫天,火海遍野。混沌黝暗的夜幕剎那間星光燦爛,繁星若夢。嚓嚓嚓嚓嚓…… 火矢堆成斑斕星火破空而至,猛一看,猶如振翅奮起、高飛遠皋的浴火丹鶴。瑰麗奪目的 懾人景象教大腿中箭的袁紹無力站直,整張臉被熊熊烈火灼得臉紅耳赤,心頭百感交雜, 舌底揮之不去一股苦澀酸麻的味道,彷彿炒得太熟的山茶籽味道。   火燒故巿,火燒烏巢,虛實之計運用已臻極致。利用袁譚袁尚引曹操與我入局,一箭 三鵰,一網打盡。袖手旁觀,不就是方兒你一直以來的得意慣技麼?從最初酸棗借董卓軍 與聯軍相鬥互耗至今,借力打力,引虎鬥狼,姿勢優雅如昔,從不費己方一兵一卒……方 兒,你的戲法又更上一層樓了啊。滅曹功在你,滅我罪在三子,如此佈局,堪稱完美。完 美的佈局啊── = = = = = = = = = = = = = = = = = = = =   袁紹在頭上振翅騰飛的火鶴下凜然長嘆,不自覺模仿起丹鶴的姿勢來,兩臂徐徐展開 ,手心朝天。   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輕巧操控兒子命運的一雙粗糙巨掌,如今,只能在抖顫間 維持卑微告罪的投降姿勢。   手心成了湖泊。袁紹本該縱橫的老淚,都成了兩手手心上的冷汗。   毫無破綻,精彩絕倫。方兒,你……   ……已經不再需要我了。   扭曲的父愛,當以扭曲的孝愛來回饋。   我這個父親,今後再也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   方兒,你做得很對。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這樣做。   報答把自己迫成魔王的父親,當以魔王的方式。   越是狠毒,越是符合袁家的孝道。   就這樣,把我吞沒,成灰,腐化……讓我成為滋養你茁壯盛放,最肥沃最豐饒的養份 吧。   就像我吞噬我父親,我父親吞沒他父親那樣,踐踏著先祖的頭顱,一步一步,以袁家 的前進方式,攀到穹蒼吧。 = = = = = = =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