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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後,不一定就是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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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沒有黑暗,一定不可能有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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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為光,從來都只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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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黑暗與之對立並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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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無邊,悶焗而漫長的黑暗裡,連滴下來的汗漿,都是黑色的。
滴答,滴答,滴答。黝闇如潭,直把所有氣息都吸蝕殆盡。軍營四周樹影婆娑,無風
自動,沙沙沙沙,倒影如魔,張牙舞爪,似要把所有路過的影子都貪婪吞噬掉。
一道拉長扭曲的影子踏著一地泥濘,步履所及之處,火光皆陡地變弱,蓬的一聲恭敬
噤聲,幾乎滅掉。
就連一直張牙舞爪等待獵物的枝葉倒影,也像蓬草般朝這道扭曲黑影的主人傾倒跪拜
。
黑影渾身散發著腐敗的氣息,有色有形,所到之處,彷彿能教葉枯地裂,而他身上簌
簌抖落的黑色碎片,彷彿暗示此乃不祥之人,生人勿近,他在哪裡,死亡和破壞就在哪裡
。
今夜,這個人逕自來到曹軍軍營,在沒有人覺察的無邊黑暗中,緩緩走進帳裡。
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就在裡面。不因他智計過人,只因他光憑鼻子,就嗅到整個軍營裡
最腐臭霉爛的地方,就在這裡。
同類總是最容易辨認出同類。懂得黑暗的人,總是黑暗中人。
帳外,一個代表死亡的不祥之人正推帳入內。
帳內,一個命不久矣的軍師正在等待對方到來。
帳內沒有燈台,連一絲光線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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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進去的那個人,還是一剎便適應了裡面更為黑暗的黑暗,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中一眼就認出了對方的位置。
黑暗代表危險,然而黑暗裡關係微妙對立的兩人,卻感覺安全。
兩人在漆黑裡默然凝視,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見面的時候,竟又是離別的時候。是終結,卻也是開始;是諷刺,卻也是這時代見慣
不怪的常事。
死亡與病氣化成萬千蟲蟻,在黑暗裡悄悄沿著進帳者的腳尖蜿蜒爬鑽到他的耳鼻之中
,然而進帳者卻一動未動,毫無懼色,對於世人聞之色變的死亡與病氣,彷彿比對方還要
熟悉親切。
帳外一聲狼嚎,終於劃破黑暗裡的平靜試探。
對峙結束,頃刻,一直攤臥在榻上的軍師終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像是放棄了逞強,
不用再憋著難受,任由呼吸回復粗淺起伏。
抑壓不了的幾聲尖銳咳嗽,提示了他苦撐至今,卻已病入膏肓的事實。
縱是智計過人,擅長決策又如何?上天給你超乎常人的智慧,卻沒有給你一副常人應
有的健康身體,縱有天縱之才,也不過是負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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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終於可以放下負擔了。
黑暗中,嗆鼻的病氣教人窒息。他胸腔每一次劇烈而且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伏,每一下
像穿破布袋般的呼吸聲,都挾帶一股中人欲嘔的死亡惡臭。他的身體早已無比虛弱,但是
他仍然硬撐至今,就是為了確認眼前這個人。
他要確認眼前所選定的繼承人,是真正值得自己交託後事,代替自己輔助主公平定天
下的那個人。
頑疾把軍師折磨得快要油盡燈枯,然而一雙眼睛仍然瞿鑠。他早已預視到會有這麼一
天。
出師未捷,英年早喪,本該忿恨,他卻絲毫沒有半點懊喪遺憾。從很多年前開始,死
亡早已伴隨著他,他的心情其實無比平靜。
只要把一切交託給這個人,我最後的決策就鋪好了。我……就可以安然離去了。
想到這裡,軍師又咯了一口血,潑喇一聲炸在壁上,像黑暗中綻開,卻又緩緩融毀掉
落的鮮艷杜鵑。
而這朵碗大的杜鵑上,有蟲。
一條條摧花吸蜜,讓花朵如曇花瞬間綻開後立即腐爛掉下的蟲。
「你 ……咳……」軍師終於開口,聲音虛弱空洞,猶如破鑼。「果、果然……是我肚
裡的蟲,嘿……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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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潛伏於體內的蟲……終於要把寄主吞噬了。
儘管眼前人的聰明早已瞞過周圍每一個人,仍然逃不過軍師的一雙眼睛。
一雙……早已習慣凝視黑暗的眼睛。這雙眼睛看到的,從來都不是現在。
將來。這雙眼睛看到的,是將來。
擅長決策的他,眼裡看到的,已經是他死後的那個將來。
他早已看穿眼前人投曹的真正目的。儘管他並不認同這個人,然而環顧整個曹操陣營
,縱人才輩出,卻也只有他,才有能力代替自己完成遺志。
只有眼前這個懷著狼子野心的人,才能代我完成最後一步,把世界推向大亂,教世人
在黑暗的恐懼深處盼望曙光再現。
微弱的月照射進來。黑暗裡張牙舞爪的倒影緩緩流過軍師蒼白融糊的臉。當他整張臉
再度在黑暗裡沒頂的一剎,沒有人看到,他的嘴角終於僵硬地牽扯了一下。
只因為他看到了。他看到一隻黑鴉正無聲棲息樑木之上,以折射暗光的黑色眼睛緊緊
俯視榻前一直不發一言的臨危受命者。
你來了。連你也終於來了。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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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接過軍師遞來的錦囊,抬頭,跟黑鴉沉默對峙。
微弱的綠光如煙沿著軍師軟攤的指尖蕩到對方身上,劃過他毫無表情的臉,最後落到
黑鴉啞黑的羽翼上。
嘎──良久,黑鴉怒啼,朝兩人俯衝過去。
黑暗中,一條黑色羽毛落到即將氣絕的軍師身上。
黑暗中,叼著蟲的黑鴉乘著生還者推帳離去的一剎搶先飛離營帳。沾血的蟲掙扎濺出
的黑色血滴,剛好彈到那人的眼睛裡。
他沒有揉眼,也沒有呼喊。他只是任由那一滴腐朽的黑血盈滿眼眶,把眼前世界染成
血色。
凝望眼前徐徐遠去的模糊背影,帳內,軍師終於在微弱的光線裡笑著閤上眼睛。
一個天才軍師殞落了,同一時間,一個更天才的軍師誕生了。
黑暗被更黑暗所取代。他是引路者,預視一切,鋪排決策,只為把未完成的任務交給
下一位後來者。
接下來,後來者將會重複自己的路,在這個黑暗腐臭的營帳裡,等待比他更黑暗的人
前來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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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不為世人所知的,黑暗的交接儀式,也是黑暗的傳承定律。
取代黑暗的,不是光明,而是更黑暗的黑暗。
帳裡兩個不世天才,最後,永遠只有一個活著離開。
離開的人,後來,乘著黑暗的長夜,踏過一地腐臭屍骸,爬到他人生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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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帳裡,再也無法離開的早夭軍師,叫戲志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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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離開營帳,接替戲志才成為曹操心腹的軍師,叫做郭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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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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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末年,民不聊生。天災頻仍,苦無所出的農民被地方官府壓搾苛索,或棄家逃離
,或聚眾叛變。各地爆發零星變民起義事件,然而宮廷卻忙於黨爭,外戚與宦官傾軋奪權
,貪賄成風,各種大規模的清算與株連從朝廷席捲民間,同時卻對民間飽受天災人禍壓迫
、求助無門的百姓置之不理。
靈帝光和年間,潁川其中一場沒有記載於史冊的饑荒,奪去了數以千計的性命。
對歷史來說,這些一次又一次頻密發生,卻少於萬人死亡的州郡饑荒,並不值得記於
史冊之內。
對百姓來說,每一次饑荒,儘管都沒有分別,然而卻是奪去他們家園、親人的重要劫
難。
對朝廷或後世來說,一次劫難,只是一堆名字而已。然而對當事人來說,一次劫難,
卻不僅是一堆名字,還是一張張臉孔,一具具曾經有過生命溫熱的軀體。
只是,再有血有肉的生命,最後枯瘦乾死成那個扭曲的姿勢,儘管再像隸書字體,始
終都瘦不成一個值得記於史冊裡的文字。
一次饑荒,造就了一整個州縣滿城遍野蠶頭雁尾的扭曲屍骸。牆角、井邊、山野、破
屋,以至大街大巷,都鋪滿被毒熱太陽曬焦,字體乾裂脆薄的餓屍。
最初那次饑荒,他們劫掠糧倉;接下來那次饑荒,他們劫掠富人;再接下來的饑荒,
他們連牛馬犬鳥都吃光了,就開始吃植物,嚼樹根;死不了那些人,在下一次的饑荒裡,
吃無可吃,唯有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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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戶戶易子而食,交換妻小,調換父母親人,帶到遠一點的地方才下刀,只因心存
不忍。
只是連親人也吃掉,也無法讓他們多活太久。翌年蝗災接連大旱,終於讓他們崩潰了
。
潁川某座小小城池內,昔年熙來攘往、熱鬧繁華的城西大街,如今也摩肩接踵,然而
堆疊的,卻是屍骸。
饑腸轆轆的男人拖著瘸腿一拐一拐走在街心。他拄著不知從哪裡撿來的長刀,刀上血
跡早成銹蝕,他一邊踢開擋路屍骸,一邊吞嚥唾液。
滿地屍骸,卻不能吃進肚裡,對一個已經習慣吃人的倖存者來說,還有比這個更教他
痛苦的垂涎麼?
這是個扭曲的年代,比屍骸的死狀更扭曲的年代。最初你看到滿地屍首也許還有點惻
隱難受,然而後來你已經不會麻木了,因為麻木的下一步,就是饞。
吃人肉吃到麻木的你,看到滿地屍骸,唯一的感受就是恨,恨它們只能看,不能解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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