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也許成了永遠。永遠，也許只是暫時。
王在曠野裡倒下了。像一尊再沒人仰望景仰的神像那樣倒下了。
沒有了國民，甚至連國家也失去了的王，早已不再是王。
他……甚至連人也不是。
王倒下了，只因體內那詛咒的毒又再病發。
原本器宇軒昂、俊宇不凡的王，因為那可怕的詛咒，變成了一個滿身肉瘤膿瘡的禿髮怪物
。受詛咒之初，他的全身皮膚還呈龜裂之狀，滿是嚇人的黑色痂皮，壞死脫落的部分連同
他的頭髮眉毛一片片往下掉。他也以為自己會在詛咒中死去，只是每一次痛苦的寒顫、高
熱、嘔吐與抽搐過後，全身各處水腫的他以為自己該就此死掉，沒料到昏倒了不知多少天
，又帶著痛苦醒過來了。
王也不知道熬了多少天，經歷了多少次死生循環。他凝視滿身出血斑疹，消了又現，現了
又消，只知道詛咒跟詛咒之間相隔的時間好像沒有最初那樣頻密了。最初一天會來回生死
十來次，後來慢慢減少，最近大概幾天才會這樣陣痛一次。以往他嘔出來的都是有點腐蝕
性的腥臭東西，連排泄也是血色的，現在恐怕是熬過來了。
可是，王寧願在詛咒中死去，像他疼愛的千萬國民一樣，在詛咒中英勇死去，一了百了。
死不了的王，失去了國民，失去了國，就連自己原本的樣貌都丟失了，苟延殘喘，不過是
丟人現眼。
被仡璐帝國小隊長走漏眼放過的王在曠野裡抱著懷中嬰兒的屍骸仰天嚎哭，如獸。
將來的王，唯一的血脈，就這樣，死在小隊長的無情刀下。
懷裡柔軟的小小軀體連同王的心一同僵硬變冷，彷彿整個世界的寒意都聚到他胸腔裡似的
，他痛，可是，他已經哭不出來了。
人到了最絕望的境地，原來不是號泣，而是驚呆。完全無法接受眼前事實，所以驚呆，所
以不懂反應。
這孩子……是王跟她的唯一連繫。可是……如今這唯一的羈絆，最後的連結，都已經消失
了。
想到這裡，王終於喊出聲音來了。
如獸的嚎叫在曠野裡迴盪，震下了樹上的積雪。
在他還未能正式喊自己一聲父親之前，已經被迫離開這個世界了。
這孩子……將來該會有一番作為吧？他也許會像祖父那樣在歷史方面很有研究，又或者像
父親那樣在醫學方面很有成就，能發明醫治很多人的新藥；又或許他將會成為比王更勇悍
強壯的戰士，又或者是一位能夠化解干戈的智者……可是，他未來的所有可能性，都完結
了。
為了保護王，未來的王腳下生命之樹還沒正式開始，就這樣結束掉了。
「各位子民，你們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重要的。你永遠不止一個人……」
王記得，在他十八歲登基那一天，秋意正濃，陽光和煦，他在校場上檢閱儀仗，朝腳下萬
民發表了他對生命的一番見解。
「王室貴族也好，黎民百姓也罷，每個人都是一棵生命之樹。在你們的腳下，其實都像根
脈那樣暗暗伸展，只要你活著，你就會繁衍生命、延展血脈，傳承精神與文化……」王高
舉雙手，仰望就像一株堅實的樹。「……你們只要活著，不管是幹什麼工作，總會幫助了
誰，讓他人的生命得以延續保留。保留了生命，就保留了生命之樹……」
樹的影子成蔭，覆蓋到腳下國民的頭上。
「……就算只是個小孩子，長大了也會結婚生子，你們的子孫長大了也會繼續繁衍……可
是要是你們其中一個人死了，那麼你將來的子孫跟子孫的子孫不就無法出現了嗎？那些將
會因為你的存在與幫助才能活下去的人不就要一併死掉了嗎？所以……」
在場無數農民貧戶、販夫走卒，莫不低頭盯著自己粗糙疲累的腳掌。我們的生命……原來
也有這麼重要嗎？我們……原來也是一株樹嗎？
「……不要看輕自己的生命。保留生命，就保留了一切可能性。你只要好好活著，繁衍，
生命之樹就成茁壯茂盛，我們的國家，就能綠樹成蔭，生生不息……」
在場不論黎民百姓還是軍中士卒，都被王的一番言辭深深打動。他們都是仰望著天，緊貼
土地乞討生活的平民，然而被腳下大地所承托的他們……原來不是隨便死了也沒所謂的螻
蟻，而是同樣能孕育生命與可能性的樹苗？
「王──！」
熱淚盈眶的他們，隨著第一個人感動下跪，隨著第一聲由衷的尊稱，慢慢匯成江河，感動
缺堤，澎湃湧向了王。
「──王!!」
王輕輕朝萬民握拳，接受名實相副的尊稱。
「王！王！王──」
只可惜，再偉大的王，始終無法阻止他最疼愛的子民免受詛咒的禍害。
一棵棵生命之樹在詛咒之下腐爛枯萎，惡臭可怖的朽壞還急速蔓延，毀掉了他原本綠樹成
蔭的國家。剛才，又有一株小小的生命之樹因著王而慘死在仡璐帝國小隊長刀下，王卻無
力阻止……
若不是這詛咒害得王四肢乏力，全身骨頭僵硬，連走路抬頭也吃力，他真會不顧一切，奮
勇一拚。
孩子，王對不起你，孩子……
疾風急勁，人間無情。曠野上，王高舉愛兒漸漸冰冷的屍首，聲線早已嘶啞。
他沒有能力好好保護這株小樹苗。
王表情痛苦，原本滿是腫瘤膿包的臉因為扭曲而更醜陋嚇人。頭殼脫成一撮撮的長髮在風
中顫抖飄零。
只是……他的痛苦，越看越不像單純為了哀悼自己害死了無辜的兒子，而是……
灰色的髒雪覆蓋在王抖動皸裂的唇毛上。終於，咬牙嗚咽的王張開了嘴巴，吞下了嬰屍的
肉。
不吃，就會凍死在這嚴寒天氣下。
不吃，就無法活下去，為子民復仇。
這孩子將來長大了，該會有一番作為吧？
王一邊啃咬，一邊強迫自己吞下去。
他也許會像祖父那樣在歷史方面很有研究，又或者像父親那樣在醫學方面很有成就，能發
明醫治很多人的新藥；又或許他將會成為比王更勇悍強壯的戰士，又或者是一位能夠化解
干戈的智者……
往日錦衣美饌的王，如今表情，就比真的啃著一株樹還更痛苦。
孩子，對不起。我吞噬了你的未來，吞噬了你所有的可能性……
「嘔……咕……嘔呃……」
這不是個適合你到來的時代。回來吧。回來父親體內，回來吧……
「咕呃……兒，父親答應你，嗯咯……咕……」
吞下去，把一切痛苦、內疚與屈辱吞下去。然後……
化為動力，為每株倒毀夭折的生命之樹復仇。
復仇，復國。你熬不過這一關，那些拚死讓你走到這裡的子民，他們的犧牲就沒有任何意
義了。
吞下去。用力吞下去。你的生命不是自己的，你是王。從一開始，你就不屬於你自己。因
為你是王。
從今開始，你的腳下，連結著無數犧牲者的生命。你的背後，是一個又一個為你而死的子
民。
王悲傷啃噬的影子，在灰雪飄搖的土地上，像一支快要熄滅的燭火，又像一株張牙舞爪的
樹。
從今開始，一株死亡之樹，復仇之樹，破土而出。
噗──然後，再度咳嗽吐血的王又倒下了。像一尊再沒人景仰的神像那樣倒下了，倒地時
從身上脫落的黑痂碎片，比頭上的雪瓣更粉碎，也更詭異綺麗。
沒有了國民，甚至連國家也失去了的王，早已不再是王。
他……甚至連人也不是。
王倒下了，因為體內那詛咒的毒又再病發，然而更因為……他剛才吞下了自己兒子的肉。
喪失愛子的王，真真正正的，吞下了自己的骨肉。
他從來就不是個吃人的王，哪管是象徵意義上的吃人。他不欺壓百姓，從不搜刮民脂自肥
，當年，他正是以勤政愛民、疼惜百姓稱王，只是……被迫上絕路，落難逃亡的他，卻不
得不吞吃自己的骨肉來維持自己的生命。
也許是因為內疚自責，又或者只是發病的時間又到了，咳出血痰的王，又開始寒顫高熱交
錯出現，腳軟嘔吐的熟悉症狀。他迷迷糊糊的走著，走著，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風雪裡不辨
方向地走著，終於，腳尖一絆，眼前一晃，整個人就從雪坡上滾下去……
在短暫的昏迷裡，倒下了的王，又再回到那個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