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一個女子的花樣年華
我五十一歲那一年，諸葛亮死去。一個月後，我的頭顱悄然落向大地。
在墜落的時分我抬起頭，就看到我曾經的愛人在天空向我微笑。他的白
鬚飄拂，壯健如昔。他對我說：
文長，我說過的。有些事是無可逃避的。
我二十四歲那一年，在新野的郊外遇到了關羽。那一天他穿著一件舊的
綠袍，騎著火炭一般熾熱鮮紅的赤兔寶馬，悄然走過街道。人家告訴我
，那件綠袍是劉備送給他的。在關羽服役於曹操手下之時，曹操贈送了
華貴的錦袍，而關羽卻不肯脫下舊袍。人們還告訴我，關羽的馬，是曾
經天神般的戰將呂布的馬。曹操說，天下惟有你，才配得起這匹馬。
在那個時候我用一種打量天神的姿態去觀望關羽。在新野這個荒僻的小
縣，關羽和他的弟弟張飛就是活著的傳奇。他們曾經在往昔那個風虎雲
龍的時代中與中原的君王們象巨神一樣會戰。我聽過的傳說是，我七歲
那年秋天，一杯酒尚且溫暖的時候，關羽已經殺死了關西第一猛將華雄
。我還聽說他面對十萬河北軍時，視其為草荐，一馬入圍，斬了河北第
一大將顏良。人們說，呂布死後，關羽就是天下第一的猛將。
我再次看到關羽是在長沙。那時我已經不是一個民間女子，而是一個化
裝成為戰將的人。在長沙城下，我目睹了我心目中的英雄不減當年的雄
武。號稱荊南第一人的黃忠與他大戰三日。黃忠後來告訴我：關羽確實
已經是天下第一。沒有任何人能在與他的對攻中得到任何便宜。
我在長沙的城樓上望著關羽，然後我微笑了。他在不經意之間瞥到了我
一眼，他那雙修長的眼睛似乎漠無表情。即使他面對的是呂布，他也不
會有絲毫的動容。但是這一眼讓我感到，他記住了我。
我殺死了韓玄，獻了長沙城。當我帶領軍民出城迎接關羽之時我心中無
比緊張。那是我二十七歲的一個秋天黃昏。我望著夕陽之下關羽手提青
龍刀蕭然而來彷彿天神一般的英姿。他那雙天下無雙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聲音洪亮雍容如黃金：魏將軍！請帶我入城。多年以後這樣的話
語依然縈繞在我耳邊。如此華美又如此高貴的容顏。
三天之後我經歷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驚險。諸葛亮看到我臉的剎那，我
忽然明白他已經看穿了我的所有。他疾言厲色要殺我的時候，我無助的
望著關羽。關羽站了出來。高大如山嶽的他俯視著同樣高大的諸葛亮。
他說：軍師，魏延有功，何故殺之！
從此諸葛亮成為我人生的漫長宿命。他免我一死，讓我擔任黃忠的副手
。這個精明而擁有無上智慧的年輕人，僅比我大三歲，可是他似乎早已
洞悉了一切。在後來的時光中，我很少能夠見到關羽。無論我是多麼的
思念他。我只是荊州投降的將軍，和關張趙他們並非一路。更多的時候
，我只能去找趙范或者黃忠，喝喝酒，敘敘往事。如此而已。
那段時間我開始學習用刀。那個時代，像我這樣並非力大無窮的人大多
用槍。但是我卻喜歡用刀。我央求黃忠將他記著的關羽的刀法一招一式
演給我看，我默默記誦。然後獨自修煉。我不是想變成天下第一的神將
，而僅僅是，僅僅是，因為我愛關羽。
那之後我成為了黃忠的情人。也許是因為關羽的傲矜，也許是因為黃忠
的蒼老。我需要的是一個成熟的情人。黃忠白髮蒼蒼卻依然健康強壯。
在後來的時光中他遮掩了我的一切。我得以平靜下來。在以後偶爾能夠
面對關羽的時光，我可以用最冷靜最理智的目光看著他，然後微笑著說
：關將軍。
一年之後，我隨劉備入西川了。關羽留了下來。那天在江陵出發時，我
一直等待著和關羽的分別。可是劉備和關羽孔明絮絮嘮叨，將所有的時
間消磨殆盡。在最後，關羽走過我身旁，用他一貫瀟灑而驕矜的姿態說
：文長，好生輔佐主公。
兵甲鏗鏘。甲光向日。馬鳴蕭蕭。我手提著那柄刀，昂著頭，離開了荊
州。
那時我並未得知，那是我和關羽的永別。
以後是漫長的戰爭和廝殺……我總是衝鋒在前，以至於被人認為鹵莽。
我只是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個女子……在不斷的戰爭之中我成為了蜀
漢的重要將領。在漢中之戰，我一箭射掉了曹操的門牙。那是我最輝煌
的時分。而蜀漢的勢力，也終於到達了頂峰。
在那一天的宴會上，劉備問我：
文長，如果我將漢中交給你守禦，你將如何？
一軍皆驚。
眾所周知，蜀漢要地兩處。荊州為關羽所守，漢中太守則一直被認為該
是馬超或是張飛的掌中物。誰都不會料到，守衛漢中的重任會是我的。
而我，終於可以站在與關羽一個水平線上，與他對視。
時為公元218年，我三十五歲。那年關羽五十六歲。
是我與關羽相遇，整整十一年後。
但是，當我抬起頭，看見劉備信任的目光下，諸葛亮深邃而憂鬱的眼神
……我的心沉了下去……這個男子，洞悉了我一切的秘密。
黃忠拍著我的肩膀，說：
統一天下的路，還長。
我點點頭。我知道。我和關羽相守的日子，還遙遙無期。
兩年之後，關羽死於麥城。
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天，我靜靜站在南鄭關的城樓上，遙望東邊。大雨蕭
然。在浩浩大雨之中我聽見了他提青龍刀驟赤兔馬橫行天下的步聲。那
已遠去的英魂，在我未曾告知我對他的愛意之前，已經飄忽而去。
劉備大怒，出兵伐吳。黃忠帶著七十五歲的老邁身軀走了。在臨走前，
他握著我的手，笑著說：
文長，我說過的。有些事是無可逃避的。
黃忠的死訊是三個月後傳來的。接下來就是白帝城先主病危的事。不出
意料，那個大我三歲的書生，成為了蜀漢真正的最高統治者。而我，受
封為征西將軍。
在後來的時光中，我慣於凝望他冷漠的眼神。而當我一次次的重複我那
句關於子午谷的動議時，他只是冷冷的說：文長，少安毋躁。
少安毋躁。
沒事幹的時候我獨自在營壘之上觀看蕭蕭秋色。關張馬黃趙。一個時代
的結束。英雄們早已遠去。而我已成為天下最著名的猛將，這真是天大
的諷刺。我依靠的只是刀法中關羽的幾許神韻。而這個時代正在無可挽
回的走向庸俗。走向沒落。再也沒有縱橫沙場但求一快的戰神，取而代
之以司馬老兒這樣的懦夫。
孔明死的那天流星隕落。我觀看流星時知道那也是我最終的命運。我知
道孔明那個眼神，他是不會讓我繼續活下去的。所以當馬岱的刀在我腦
後生風之時我只是在微笑。讓姜維和楊儀以為我真的是如此狂妄。在我
死在陽平關前的那天，我是如此驕橫而狂妄，這必定讓所有人認為死有
餘辜，但是也許某些蒼老的士兵會陡然回憶起，我那驕橫而傲慢的姿態
與往昔的人是如此相像。在我最後的時分，我不知不覺的模仿著我心中
的愛人。關羽。那個狂傲的男子。然後當我最後一聲大笑消於無形之時
，我的頭顱帶著所有時代戰神的傳說落於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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