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聞凶險的50天
文/楊照
「一個謊言,我明知其為謊言,然而我還是得報導,祇因為這謊言出自一位高
官之口。高官的名字及其職位使得這個謊言成為新聞。如果同樣一個謊言的來源是
個無名小卒,我大可以也一定會樂於把謊言丟進垃圾筒裡。」
說這話的人,是《聖路易郵報》的著名總編輯波瓦德(Oliver K. Bovard)。
緋聞放話風波席捲全台灣之後,我才讀到這段話,但我立刻感受到這段話最清楚地
道出了新聞工作的核心,連帶也隱含說明了新聞工作的凶險。
接到電話後,我開始懷疑……
新聞工作的過程中,我們必須面對多少高官的多少謊言。不論是從常識的比對
判斷,或者是從內幕的爬梳掌握,我們當然知其為謊言。然而正如波瓦德說的:
「高官的名字及其職位使得這個謊言成為新聞。」我們不能不予以報導。
但是如果新聞就祇是報導高官所說的謊言,那麼新聞就墮落成了宣傳工具。要
真正成為新聞,我們就得去做兩件事,而這兩件事常常是相關,甚至會合而為一的。
一件事是去解釋為什麼這樣的人要說這樣的謊;另一件事是去拆穿謊言,還原
事實。
進一步設想也就能明瞭:新聞工作最凶險的部分,也就在你不得不去拆穿握有
權力的高官所說的謊言,而高官謊言被拆穿時為了保護面子,也為了懲罰拆穿謊言
的人,他能夠進行的權力運作,往往超乎我們的想像。
我和《新新聞》這次面對的凶險,始於11月3日晚間。我可以合理地推論:呂副
總統打那通電話的用意,是希望以她的身分證實總統府內的緋聞確有其事,她扮演
消息來源的角色,這個消息來源貴為副總統,我沒有道理懷疑其真實性,於是我就
可以安心放手在新新聞上面報導總統的緋聞。
然而我懷疑了。這事情的嚴重性使我懷疑,我和呂副總統相識卻未熟到無所不
談的關係事實使我懷疑。罷免案正在立法院炒翻天的特別時機使我懷疑。我不得不
開始去解釋:為什麼呂副總統要選擇這樣的時機找我講這麼嚴重的事?
我必須說,這整件事不是我去追來的新聞,而是新聞自己掉到我頭上來,我別
無選擇,祇能小心翼翼地以新聞專業與社會良心為準繩,摸索前進。
雜誌未出刊,關切電話就接踵而來
11月13日,同事楊舒媚訪問到了總統夫人,隨後呂副總統也就警覺到了我們報
導的方向。於是幾乎是第一時間,楊舒媚就接到了帶有「警告」意味的關切電話,
令我們遺憾的是,來電的人竟然不是政府官員,而是一位新聞界的朋友,他明白地
說:「如果做這樣的報導,妳一定要註明消息來源。」末了,他還意在言外地對楊
舒媚說,她讓他幫忙約訪的另一個採訪對象,他還未進行呢!我們很感謝他居間傳
話,但我還是不得不說,他的新聞工作身分和他所說的話,實在不太相襯。
11月14日截稿日,第一波的凶險壓力開始湧來。我自己接了好幾個半探詢半警
告的電話。深夜又有一位老友來電,說副總統辦公室的相關人士希望直接來找我,
我婉拒了。老友於是轉話說:副總統與緋聞間的種種關聯,一定都是「某人士」說
的,而現在「某人士」也已經改口有不一樣講法了,請我打個電話給「某人士」,
聽聽他的新說法。我很感謝老友居間穿梭,可是老友顯然不知道我自己接到了呂副
總統的電話。
雜誌出刊後,呂副總統召開記者會,對新新聞及在野聯盟一起提出了嚴厲的指
控。我們原先便已預料了呂副總統的否認與澄清,不過至少還是有3件事情讓我非常
驚訝。第一是呂副總統用那樣的語言辱罵我們的記者同仁,嚴重到我必須在記者會
還在進行時,趕緊和我們同仁的父母通電話,向他們保證同仁一切平安,不會有事
。第二是呂副總統竟然可以把報導扯成是在野聯盟的陰謀,從新新聞直接跳到在野
聯盟,這中間完全沒有證據、不合邏輯。第三當然就是她公開點名說,「不知楊照
何許人也。……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副總統擺出的陣仗,令人脊背發涼
從16日起,來自各方管道的壓力就有增無減。王健壯社長、我個人和楊舒媚受
到了最大的直接壓力。然而壓力再大,我們的立場卻始終清楚、一致。我們個人可
能有不同倚輕倚重的考量,然而共同的結論是:一、應該尊重呂副總統向媒體澄清
的權利,我們已透過報導講過了我們所要講的,因而不必多做回應;二、還是應該
為政局安定多考量,我們之所以報導緋聞案,是為了阻卻一樁政爭,政爭既已平息
,就不要多增口舌來惡化已經非常不安的局勢;三、對於曾替我們打出民主空間的
美麗島世代人物,我們祇是盡報導責任,絕不願與之敵對。
這樣共識下,新新聞一直都祇做被動回應。然而新新聞愈退讓,來自副總統方
面的壓力卻愈是兇猛;而且我們開始發現更大的壓力還來自社會上因而誤會我們的
報導其實並無實據,甚至還以為我們已經被迫準備放棄立場。
到了12月2日上午,包括19位律師的律師團召開記者會,6位律師具名公布通聯
紀錄,並對新新聞提出嚴厲的指控。整個場面,我們看得出來,根本就是想要藉此
取代訴訟,直接宣告新新聞有罪。記者會上,大律師們先是拿出了具體證據,表示
呂副總統一定沒打那通電話,接著又逐字逐句分析新新聞的內容,坐實新新聞確有
惡意。律師團似乎是想用這樣程序,直接說新新聞報導既非事實、又有惡意,因此
誹謗罪成立。
看到記者會、看到公布的通聯紀錄,我第一次覺得背脊發涼。不是被那虛張的
陣仗嚇到,更不是心虛,而是不願意相信呂副總統會做到這樣地步。新新聞的報導
固然很嚴重,然而其中有多少事實呂副總統最清楚,她真的要為了懲罰新新聞不惜
去動用這樣的非常手段嗎?
我回想起這一輩子少有如此背脊發涼的經驗。其中一次是當兵時因為對外發表
《軍旅札記》,而被政戰部以「洩漏軍機」罪名深夜疲勞約談。約談時保防官用威
嚇的口吻說:「你不簽悔過,我隨便找個罪名就可以把你送軍法。」那時我也是一
陣背脊發涼。恐懼的不是「送軍法」,而是強權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橫行,自認無
所不能。
那天下午,我特別找了另外一位消息來源人士,我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如
果不和你談談比對事實,我真不知該如何自處了!」明明自己接到電話,呂副總統
公布的通聯紀錄上,這通電話卻消失了。這事情背後的意義是何等嚴重!
新新聞內部再三開會討論,最後還是決定維持原來的共識。尤其在呂副總統已
經做出這麼大的動作之後,如果我們立刻反擊,那掀起的政治波濤將會更是可怕,
新新聞恐怕難免被捲入政爭中,而這正是以專業新聞工作自許的我們,最不願意見
到的。
調處破局,終可化被動為主動
12月13日晚間,龐大的律師團在台北賓館開會,做出控告新新聞的決定,我們
一方面固然覺得遺憾,另一方面也有點解脫釋然的感受。既然終將走上訴訟,我們
也可以不必再隱忍,而可以化被動為主動了。
本來已經預備好在16日召開記者會,卻為了尊重調處的律師團而予以取消。這
時候開始傳來巨大的反對聲浪,要求我們絕對不能和解,不能讓事實沉沒湮滅。我
們痛苦地決定還是以最大的誠意來配合調處,理由無他,既然尊重這些律師,就必
須真心努力把調處當一回事盡力做好,這是做人最最基本的原則。
沒有想到6天的調處還是破局了。對方竟然要求我們提出根本不可能調到的受
話通聯紀錄,我們怎麼做得到?12月21日,呂副總統正式遞狀控告新新聞,寫下國
家領導人告媒體的惡例。晚間,新新聞召開記者會正式反擊,整個情勢進入到另一
個新的階段,司法成為高官為了圓謊,也為了懲罰不聽話的媒體,選擇冒險進入的
新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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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新聞72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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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民族獨立的激情已逝,二十世紀中期獨立建國的夢想已實現;
屬於『自己』的『國家』,卻與自己是那麼的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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