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中國文學電子報第一百期 2001/11/09
主題：詩酒二仙李太白
要說世界上哪一種東西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的，那必非酒莫屬。傳說中儀狄〈一說
杜康〉造酒後，獻給禹品嚐，禹喝了以後，醉了三天才醒來，醒來之後對酒的滋味念念不
忘，於是感嘆不已的告訴儀狄，後世必有因酒而亡國者。無論如何，因著人們對酒又愛又
恨的情愫，酒還是傳下來了。在此後的幾千年裡，太多的文人與酒脫離不了關係！有些人
把喝酒當成是逃避的工具，有些人則乾脆把它當作三餐來飲，然而，自古善飲者這麼多，
能稱的上「仙」的，卻只有大家都公認的李白。
身為中國詩壇最卓越的人物，歷來的文人，一直不乏有人為李白的出身尋找一個歸屬
。一方面，從各種證據裡，我們都不能推翻李白上確實擁有胡人的血統；另一方面，在情
感上，我們也一直在找尋，這最超卓人物系出本土的證據。有趣的是，連李白自己，也不
能不為自己找一個與中國息息相關的證據：
「本家隴西人，先世為漢邊將，功略蓋天地，名飛青雲上。苦戰竟不侯，當年頗惆悵，世
傳崆峒勇，氣激金風壯。英烈遺其孫，伯代神猶王」〈贈張相鎬〉
在這首詩裡，李白自稱是李廣的後裔。李廣的十六世孫叫李嵩，他是李白的第九世祖
，傳說李嵩在東晉安帝隆安四年時，大約在敦煌一帶建立了西涼國，因此，說他們的本居
地是在隴西成紀縣〈今甘肅省天水縣〉，大抵是不錯的。然而，為什麼李白跨越了南北朝
、魏晉先祖遷居胡地的顯赫，而直稱自己是漢代李廣的後裔？我想，除了因為李廣事蹟的
膾炙人口之外，多半也受到他父親李克的影響。李克是一個富商，雖然從未出仕過，但卻
雅好文學，在平時的家居生活裡，還規定李白不准與身為突厥族的母親以胡語交談。當然
，在李白深受儒家文化的薰陶裡，宣稱自己的是李廣後裔的自白，也是為自己的血緣與情
感，找一個歸屬的根。
李白從什麼時候開始好酒的？我們不得而知，但一個人可以好酒，是必須要有環境的
！據說李白的先輩在隋唐的時候，因罪流放碎葉〈西域國名，地在今新疆的天山南麓〉，
李白的母親月娃，十六歲便被稱為碎葉之奇葩，如此看來，邊疆豪邁的胡風，對李白可能
有耳濡目染的作用！因此，雖然沒有證據證明他後來搬遷到四川之後是否還染有大漠的胡
風，但從他二十六歲離開四川之後，就常常留連在酒肆，可以知道他愛酒的習性：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金陵酒肆留別〉
送行的人以酒送別，被送行的人以酒謝意。此刻的送別，是一種海闊天空，是一種寄
予前程，因此，彼此相惜的，還不帶有滄桑的苦澀，以酒相贈別，只是為了排遣單純送別
的依依。
李白送別的地點，當然不止於酒館，對於情意真摯的知交，他更希望多聚一刻是一刻
！像是開元十六年，他與孟浩然在黃鶴樓送別，就曾依依不捨的送他到江邊：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不寫送、不寫別，一層一層寫人、寫地、寫景，卻把真實的情感，全部灌注在孤帆行
遠之後的戀戀。雖然歷來詩詞的賞析都沒提到李白的情緒反映，但如果我們也是送行的人
，當視線從秋色長空一線的江面轉到天際時，那我們也該可以想像，此時的李白強忍著淚
水，努力在熙來擾嚷的碼頭上，壓抑自己因離情而難忍的淚水吧！
這麼一個情意真摯的李白，從來也不會掩飾自己，即使是他年輕時因為不受重用而借
酒消愁的時候，也是不失其豪邁本色：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
。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
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
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將進酒〉
不復返的水，恰如奔逝的歲月，人生何必為用與不用而惆悵？能長醉不用醒，能盡歡
同消萬古愁，那便是最快意的人生了。想想，這酒喝的何等快意？然而，伴隨著失意的寂
寞與不受重用的愁，這些都是願望，都是想做也做不到的企慕。即使得醉，充其量不過就
是一時的痲痹罷了！李白藉著「將進酒」飲酒放歌之辭，隱隱表現出鄙棄功名富貴，縱酒
銷愁的憤懣，而其實我們也可以由此看出，李白在求用遭挫、隱居思動的矛盾裡，內心的
痛苦與掙扎。
然而，機會總是會被他遇上的！四十二歲那年，他透過好友元丘丹認識了已經當道姑
的玉真公主，再透過玉真公主向哥哥唐玄宗推薦，終於得到了玄宗的徵召。當他一進長安
，當時早已名滿天下的詩人賀知章首先來訪，而李白便把他的作品「蜀道難」給賀知章欣
賞：
「噫吁(口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
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
梯石棧相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
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
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
。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
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
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
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
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這首詩除了文字的華麗之外，或許感受不到特出之處，但詩中那
串起神話、傳說與現實的豐富想像，可是讓眼光已然一等的賀知，有著超俗絕拔的視野突
破，再加上那潑墨山水式的文筆，淋漓盡致地描繪出蜀地山川的雄偉壯麗，讓賀知章不僅
稱李白為「天上謫仙人」，還和李白一起解下身上配飾的金龜，換得酒來大飲一場。當然
，我們也可以想像，得到名滿天下詩人讚譽下的李白，在長安是如何的聲名大噪。
得到皇帝賞識而任命為翰林的李白，在京城的生活並不愉快！原因是他以經世王佐之
才自命，希望能作些實質的大葉，但玄宗皇帝卻視他為文學侍從，常常召喚他去做一些「
應制」之作。此外，翰林的名望雖高，實際上卻不過是為皇帝潤稿，或者是以詩詞增添宴
遊樂趣的寵臣，尤其是李白一直不能忘情於開疆拓土的建功立業，這就又讓他開始把自己
的痛苦與矛盾寄情在酒中！
可歎的是，「將進酒」喝的還是可以透露不滿情緒的快酒，然而在京城的他，既不能
恣意任性的牛飲，也不能隨時隨地舉觴，就算被人邀宴，喝的也是什麼也不能亂說的悶酒
！酒，越是悶，越容易醉！甚至有好幾次皇帝召見的時候，他都是醉醺醺的上殿！在皇帝
的默許之下，上殿後一個太監幫他磨墨，兩個攙扶著他，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還是能寫出
對仗工整、形容精絕的「清平調」，那真是令人不能不嘆為觀止：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其一〉
「一枝穠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其二〉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沈香亭北倚欄干。」〈其三〉
這幾首詩詠花、詠人，不僅對楊貴妃的美態，作了窮形盡相的描繪，而且以花喻人、
以人比花，讓美人與妍花相映烘托到了極點，這可大大的博得了皇帝與楊貴妃的歡心。雖
然李白平時是不屑寫這種綺章麗句，但一來這是他的職責，二來他也無從抗命。有人因此
說他媚上，這卻是苛責太過了。
李白是否藉著這樣的「佯醉」來表達他的痛苦，我們不得而知，但醉多了，總是會出
問題的。有一次，賀知章通知李白進宮為皇帝寫「和蕃書」，李白又帶醉上殿，為了便於
書寫，向皇帝要求寬衣，皇帝當然不介意。於是他趁著醉意，故意假裝脫不下靴子，然後
對著高力士說：「可否請公公幫個忙？」熟可忍？孰不可忍？高力士在皇帝看不到的背後
怒火中燒，卻也只好屈身下就。
這件事情，或許是一向看不起高力士的李白故意所致，但卻也因此使得高力士對李白
懷恨在心。由於李白的清平調寫成之後，楊貴妃非常開心，偶而會請梨園弟子李龜年吟唱
，於是高力士趁此機會向貴妃進讒言，說李白詩中拿趙飛燕比喻貴妃，是故意諷刺她，這
下子，李白可就被楊貴妃恨之入骨了。因此，當玄宗數次想要賦予李白擔任有實權的官位
時，總是被高力士與楊貴妃阻止，而漸漸地，玄宗也被兩人的讒言所惑，慢慢的疏遠了李
白。李白面對上不重用、下遭讒言的窘境，漸漸地也待不下去了！他向玄宗提出辭官的請
求，而玄宗終於也答應讓他賜金還山。
離開長安之前，李白懷著無比的感慨，寫下了這首膾炙人口的「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
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
。相期邈雲漢。」〈其一〉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已聞
清比聖。復道濁如賢。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三盃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
。勿為醒者傳。」〈其二〉
「三月咸陽城。千花晝如錦。誰能春獨愁。對此徑須飲。窮通與修短。造化夙所稟。一樽
齊死生。萬事固難審。醉後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其三〉
「窮愁千萬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雖少。酒傾愁不來。所以知酒聖。酒酣心自開。辭粟
臥首陽。屢空飢顏回。當代不樂飲。虛名安用哉。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
。乘月醉高臺。」〈其四〉
在京城裡的生活，儘管榮耀，他從不曾覺得溫暖；儘管恩寵，他卻不覺得知心，越是
身在熙來擾攘的人群裡，他越寂寞！然而離開了京城，卻從此與他盼望轟轟烈烈的功業從
此絕緣，是幸，還是不幸？我想，以百感交集來描述他此刻的心情，那是再貼切不過了。
天寶三年，李白四十四歲，他懷著失望的心情離開了長安，開始他人生的第二次漫遊生活
。在這段漫遊的期間，他常常在夜半的時候醒來，那首總是為人傳誦不已的「靜夜思」，
正是這個時期的作品：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這首傳誦千古的作品，對現代人而言，似乎感受不到出奇之處，但對於古代那種「入
別鄉如入別國」離家背景的人們，真真實實的貼近了他們思鄉的心情！而更別說一去經年
的李白，在特別失意、脆弱的時候，對於家鄉的渴盼。
天寶十年，李白五十一歲時，玄宗貪圖享受而荒廢政事，奸相李林甫又趁機蒙騙皇帝
，以冤獄誣殺忠良，李白因此為國事深感憂慮，卻又沒有進諫的機會。而李林甫死後，楊
國忠當宰相，國事更加糜爛。五十三歲那年，他在宣州餞別祕書省校書郎李雲，難忍自己
對國事的憂心，寫下一首「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
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
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
是的，明明知道舉杯消愁愁更愁？卻又不能不以酒來壓抑自己難以抑鬱的長吁。這個
時候的李白，對於當前的不稱意，該用的方法都用盡了，只好換一種不激進的人生態度，
來排遣自己的不稱意，但詩中間或的豪邁雄放，卻又隱隱透出他不屈服於環境與內心的重
壓。這，是否也象徵著李白一貫的痛苦與矛盾？
寶應元年，他到了從叔李冰陽處，不知怎麼卻舊病復發了，雖然醫生安慰他可以治的
好，因長久酗酒侵蝕的身子，畢竟讓他的生命到了終點：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挂石袂。後人得之傳此。
仲尼亡兮誰為出涕。」〈臨終歌〉
這，便是李白的絕命詩。回顧他過往起起落落的一生，要是說李白還有什麼遺憾，我
想，還是他始終不能得償的凌雲壯志吧！
在不同階段的境遇裡，詩與酒，始終是李白內心的一種投射，不管是可喜的、可悲的，能
抒的，不能抒的，他全透過他的酒、他的詩來抒發，我們不得而知，如果真要李白選擇，
他寧願不要他的酒，還是不要他的詩？但無論如何，這個身兼「酒仙」與「詩仙」令名的
人兒，將永遠永遠在中國文人的心理，樹立下不可追企的超卓典範。
撰文者：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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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61.64.102.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