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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cobola (Mr.豆花‧王子), 信區: Graduate
標 題: 北向之痛--悼念錢鍾書先生 zt
發信站: BBS 水木清華站 (Mon Dec 22 21:17:21 2003), 轉信
祖國的文化是森林﹐錢先生是林中巨樹。人要懂得
愛護森林﹐它能清鮮空氣﹐調節水土。摧殘森林﹐
圖一時之快的教訓太嚴峻了……
黑夜裡閃爍的星宿
鍾書先生逝世了﹐活了八十八歲。
他生於一九一○年﹐大我十四歲。
我榮幸地和他一起在一九四七年的上海挨一本隻辦了一期、名叫《同路人》雜志的罵﹔很兇﹐很要命﹐說我們兩個人在文化上做的事對人民有害﹐遲早是末路一條……
鍾書先生是有學問的人﹐底子厚﹐他有恃無恐﹔我不行﹐我出道才幾年﹐受不了這種驚嚇﹐覺得在上海混生活很不容易了﹐不應受到這種橫蠻的待遇。
“他們又不代表黨。看他們的名字‘同路人’就曉得不過是幾個黨外的朋友。你還是幹你的事吧﹗不用理它﹗”一位老人安慰我。
說好說﹔害我難過了起碼半年ꄿ
既然是一起挨罵﹐倒去找了好幾本錢先生的書來讀。在同輩朋友中間開始引用錢先生的雋語作為談助。
那種動湯的年代﹐真正的學問和智慧往往是黑夜裡的星星。
五十年代在北京和錢先生、季康夫人有了交往﹐也曾提起過那本《同路人》雜志﹐錢先生說﹕“……老實說﹐我真希望今天他們福體安康……”
有一晚天下大雪﹐我跟從文表叔、錢先生在一個什麼館子吃過飯﹐再到民族飯店去看一位外地前來開會的朋友。那位朋友住在雙人房﹐不久同房的人回來了﹐是位當紅的學者。他穿著水獺皮領子黑呢大衣﹐原也是沈、錢的熟人﹐一邊寒喧一邊拍抖大衣上的雪屑﹕
“就在剛才﹐周揚同志請吃飯……哎呀﹗太破費了﹐叫了那麼多菜﹐就我們三個人﹐周揚同志坐中間﹐我坐周揚同志左邊﹐紅線女坐周揚同志右邊……真叫人擔心啦﹗周揚同志這幾天患感冒了﹐患感冒﹐這麼大的雪還要抱病請我吃飯﹐真叫人擔心啦﹗……”?
探訪朋友的時空讓這位幸福的學者覆蓋了。錢先生嫣然地征求我們的意見﹕“我看﹐我們告辭了罷﹖”
受訪的朋友挽留不住﹐在房門口握了手。
下樓梯的時候﹐錢先生問我﹕
“記不記得《金瓶梅》裡頭的謝希大、應伯爵﹖……”
(文革後﹐聽說那位學者也是個“好人”﹐幾十年的世界﹐連做好人都開始微妙起來。)
五十年代末﹐有一回在全聚德吃烤鴨。那時候聚在一起吃一次東西是有點負疚的行為。錢先生知道我是靠星期天郊區打獵來維持全家營養的。他從來沒有這麼野性的生活過﹐有興趣問我這樣那樣﹐提一些擔心的外行問題﹐倒是能給我開一張有關打獵的書目。於是順手在一張長長的點菜單正反面寫了近四五十部書。這張東西文革之前是在書裡夾著的﹐後來連書都沒有了。
他還說到明朝的一本筆記上漢人向蒙古人買獸皮的材料﹐原先訂的契約是一口大鍋子直徑面積的獸皮若幹錢﹐後來漢族買主狡辯成滿滿一大鍋子立體容量的獸皮若幹錢了﹐他說﹕“兄弟民族一貫是比我們漢族老大哥守信用的。”
復辟樓巧聚當代名人
四人幫覆亡之後﹐錢先生和季康夫人從乾面胡同宿舍搬到西郊三裡河的住處﹐我有幸也搬到那裡﹐正所謂“夫子宮牆”之內。打電話給他這麼說﹐他哈哈大笑。
房子是好的﹐名氣難聽。“資本主義復辟樓”﹐後簡稱為“復辟樓”﹔這是因為那時大家的居住條件不好﹐而一圈高高的紅圍牆圈著可望而不可及的十八幢漂亮的樓房﹐恰好沖著來往於西郊必經之路上﹐大家見了有氣。那時時興這樣一種情緒﹕“夠不著﹐罵得著”﹔後來緩和點了﹐改稱“部長樓”﹐也頗令人難堪。
院子大﹐路也好﹐每個門口都可以泊車。有不少綠蔭。早上﹐一對對的陌生和面熟的老夫婦都能見得到﹔還有金山夫婦﹐俞平伯先生夫婦……天氣好﹐能走得動的都出來了﹐並都叫得出名字的話﹐可算是一個盛景。
二十多年來﹐相距二百米的路﹐我隻去探訪過錢家一兩次。我不是不想去﹐隻是自愛﹐隻是珍惜他們的時間。有時南方家鄉送來春茶或春筍﹐先打個電話﹐東西送到門口也就是了。
錢先生一家四口四副眼鏡﹐星期天四人各佔一個角落埋頭看書﹐這樣的家我頭一次見識。
家裡四壁比較空﹐隻掛著一幅很普通的清朝人的畫﹐可能畫家跟錢家有值得紀念的事。錢先生仿佛講過﹐我忘記了﹐憑一點小意思掛起來的。
書架和書也不多﹐起碼沒有我多﹔問錢先生﹕您的書放在哪裡﹖他說圖書館有﹐可以去借。(﹗﹗﹗)
有權威人士年初二去拜年﹐一番好意也是人之常情﹐錢家都在做事﹐放下事情走去開門﹐來人說了春節好跨步正要進門﹐錢先生隻露出一些門縫忙說﹕
“謝謝﹗謝謝﹗我很忙﹗我很忙﹗謝謝﹗謝﹗”
那人當然不高興﹐說錢鍾書不近人情。
事實上錢家夫婦是真的忙著寫東西﹐有他們的工作計劃﹐你是個富貴閒人﹐你一來﹐打斷了思路﹐那真是傷天害理到家。人應該諒解和理會的。
四人幫橫行的時候﹐忽然大發慈悲通知學部要錢先生去參加國宴。辦公室派人去通知錢先生。錢先生說﹕
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
“這是江青同志點名要你去的﹗”
“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
“那麼﹐我可不可以說你身體不好﹐起不來﹖”
“不﹗不﹗不﹗我身體很好﹐你看﹐身體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錢先生沒有出門。
他的世界裡﹐沒有打架這個辭……
錢先生和季康夫人光臨舍下那是無邊地歡迎的﹐因為起碼確信我沒有打擾他們﹐於是就喝茶﹐就聊天。
有一次錢先生看到舍下牆上掛著太炎先生的對聯。我開玩笑地說﹕
“魯迅的對聯找不到﹐弄他老師的掛掛。”
於是錢先生開講了太炎先生有趣的掌故。聽荒蕪兄說﹐錢先生有一個幾乎像兒子似的學生﹐文革時忽然翻了臉﹐揭發、鬥爭﹐甚至霸佔了他的居室﹐任意使用他的書籍材料……
我提起這件事﹐他淺淺地笑了一笑﹕“過去了﹗過去了﹗人人身上都長過痘子。”
“那比痘子毒多了﹗”我說﹐“其實﹐現在我可以去打他一頓﹗”
這麼一說﹐他睜大眼睛從眼眶上看著我。看起來﹐這方面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那個世界沒有打架這個辭﹐他不懂現實生活中拳頭的作用。
八十年代我差點出了一次醜﹐是錢先生給我解的圍。
國家要送一份重禮給日本廣島市﹐作為原子彈爆炸的悼念﹐派我去了一趟廣島﹐向市長征求意見﹐如果我畫一張以「鳳凰涅盤」的寓意大幅國畫﹐是不是合適﹖市長懂得鳳凰火裡再生的意思﹐表示歡迎。我用了一個月時間畫完了這幅作品﹐題的就是“鳳凰涅盤”四個字。
(說件好笑的插曲。我工作的地點在玉泉山林彪住過的那幢房子。畫在大廳畫﹐原來的排設一點沒動﹔晚上睡在林彪的那張大床上。有人問我晚上怕不怕﹖年青時候我跟真的死人都睡過四五天﹐沒影的事有何可怕﹖)
眼看代表團就要出發了﹐團長是王震老人。他關照我寫一個簡要的“鳳凰涅盤”的文字根據﹐以便到時候派用場。我說這事情簡單﹐回家就辦。
沒想到一動手問題出來了﹐有關這四個字的材料一點影也沒有。《辭源》、《辭海》、《中華大辭典》、《佛學大辭典》、《人民日報》資料室﹐遍北京城一個廟一個寺的和尚方丈、民族學院、佛教協會都請教透了﹐沒有﹗
這就嚴重了。
三天過去﹐眼看出發在即﹐可真是有點茶飯不進的意思。晚上﹐忽然想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救星錢先生﹐連忙掛了個電話﹕
“錢先生﹐平時絕不敢打攪你﹐這一番我顧不得禮貌了﹐隻好搬師傅下山﹐‘鳳凰涅盤’我查遍問遍北京城﹐原以為容易的事﹐這一趟難倒了我﹐一點根據也查不出……”
錢先生就在電話裡說了以下的這些話﹕
“這算什麼根據﹖是郭沫若一九二一年自己編出來的一首詩的題目。三教九流之外的發明﹐你哪裡找去﹖”
“鳳凰跳進火裡再生的故事那是有的﹐古羅馬錢幣上有過浮雕紋樣﹔也不是羅馬的發明﹐可能是從希臘傳過去的故事﹐說不定和埃及、中國都有點關系……這樣吧﹗你去翻一翻《大英百科》……啊﹗不﹗你去翻翻中文本的《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在第三本裡可以找得到。”
我馬上找到了。解決了所有的問題。
有一回﹐不知道怎樣說到一位也寫理論文章的雜文家﹕
“……他罵從文﹐也罵我﹐以前捧周揚﹐後來對周揚又不怎麼樣。看起來﹐我們要更加努力工作了﹐他們才有新材料好罵。我們不為他設想﹐以後他怎麼過日子﹖……”
* * * *
跟錢先生的交往不多﹐我珍惜這些點滴。他的逝世我想得開﹐再高級、再高級的人物總是要死的﹔不過﹐我以為錢先生這位人物真不平常﹐讀那麼多書都記得住﹐作了大發揮﹐認認真真地不虛度時光的勞作﹐像這樣的人剩下的不多了。
祖國的文化像森林﹐錢先生是林中巨樹。人要懂得愛護森林﹐它能清鮮空氣﹐調節水土。摧殘森林﹐圖一時之快的教訓太嚴峻了。我寫了首詩悼念錢先﹐並問候季康夫人。
哭罷﹗森林﹗
該哭的時候才哭﹗
不過﹐你已經沒有眼淚。
隻剩下根的樹不再活。
所以﹐今天的黃土是森林的過去﹔
毀了森林再夏禹治水何用﹖
更遙遠的過去還有恐龍啊﹗
今天﹐給未來的孩子隻留下灰燼嗎﹖
孩子終有一天
不知道樹是什麼﹐
他們呼吸幹風﹗
樹﹐未來的傳說。
那一天﹐
如果還有一種叫做孩子的話……
一九九九年一月四日夜於香港山之半居
原載《明報月刊》一九九九年二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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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就 ◢◣ ‧★ ◢◣要來臨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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