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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堂看禁戲 ◎王德威 台北市中山堂的所在原是清末布政使司衙門。1928年殖民政權慶祝日皇裕仁登基 ,拆除衙門,在原址興建「台北公會堂」。1936年冬天完工時,成為台灣數一數 二的現代公共建築。1945年台灣光復,受降典禮便在公會堂舉行,中方代表就是 行政長官公署長官陳儀。 光復後「公會堂」更名為「中山堂」,1949年國民黨政府來台後,成為國民大會 的據點,主要集會空間改名為「中正廳」、「光復廳」、及「堡壘廳」。那些年 月裡,中山堂政要出入,冠蓋雲集。第二、三、四任總統、副總統選舉和就職大 典在此舉行,美國總統尼克森、韓國總統李承晚、越南總統吳廷琰、伊朗國王巴 勒維等的訪華國宴,也在此舉行。 曾幾何時,中山堂風華不再,近年經過維修,重新開張成為二級古蹟。穿梭在中 山堂建築風格駁雜的廳堂之間,回想台灣所曾經歷的駁雜的歷史經驗,不能不讓 人有如戲如夢的感觸。 也許正因為中山堂的歷史政治因緣,舊曆年前國光京劇團選在這裡公演禁戲。三 天的戲碼包括了曾以各種名目被禁的京劇。匪戲如《無底洞》、《赤桑鎮》要禁 ,淫戲如《大劈棺》要禁,有違忠孝倫理的戲如《斬經堂——吳漢殺妻》要禁, 涉及梨園忌諱的戲如《關公升天》要禁。當然,觸犯彼時意識形態、或引起政治 聯想的戲如《讓徐州》(因為國民黨打敗徐蚌會戰)、《四郎探母》(因為楊四 郎投靠番邦)、《昭君出塞》(因為王昭君怨責滿朝文武)等更要禁。 我們今天的社會號稱百無禁忌,國光等了這麼多年才推出禁戲精選,坦白說,噱 頭的成分大於打破現狀的意義。何況不少所謂的禁戲早就改頭換面,演出不輟。 王昭君和番既然是敦睦邦交,沒有理由不歡天喜地上馬出塞。楊四郎失落番邦十 五年,原來不是樂不思蜀,而是有志成為敵後特工。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國民 黨的黨工——大概不少也是戲迷——是願意被唬弄的。 即使如此,到中山堂看禁戲仍然有它的吸引力。做為一個時代的黨政要地,中山 堂曾經充滿圖騰意義。而在反共抗俄的年代,京劇曾貴為國劇,當年能在這裡登 場的戲,哪一齣不是千錘百煉,政治極為正確?戲從哪裡被禁,就該從哪裡解禁 。 果然,三天的演出賣了個滿堂彩。時過境遷,台上台下一齊演義、回味各齣禁戲 ,有一點點興奮,更多的倒是種莞爾的反諷心情:這樣的戲碼,從前怎麼能大做 文章?但話說回來,雞蛋裡挑骨頭,不正是威權時代文工機器的專長?戲被禁的 理由可以信手拈來,戲被禁的「事件」才更突顯了當局者的控制能量。 國光三天的戲碼以老生唐文華最為吃重,分別演了《斬經堂》、《關公升天》、 和《讓徐州》。《斬經堂》是麒麟童周信芳的拿手戲,演吳漢娶王莽之女,因父 仇母命,殺妻反莽以明志的故事。唐的嗓音寬量,尤擅作表,詮釋吳漢難違母命 ,又難捨愛妻的心情,的確是對了戲路。這齣戲張力極大,可以做全本的演出, 應該更為震撼。《關公升天》演關老爺敗走麥城慘死,成為梨園不成文的忌諱。 唐為此戲下了大功夫,好評甚多,我無緣觀賞,甚覺可惜。《讓徐州》也是三國 戲,演的是徐州州牧陶謙託孤、讓位劉備的一段。言菊朋曾以此紅遍大江南北, 一句「未開言不由人珠淚滾滾」充分展現他跌宕婉轉,疙疙瘩瘩的音色。言腔易 學難精,唐文華唱來只說是點到為止。此戲居然曾讓好事者聯想到國民黨徐蚌會 戰失利,因此被掛了起來,如今連爺爺都訪問了中國,《讓徐州》也就唱得當仁 不讓了。 魏海敏是國光的當家青衣花衫,博才多藝,這次以昆腔《昭君出塞》上陣,再次 證明她的好學和功底過人之處。魏的演出按照北方昆劇院版本修整,花團錦簇有 餘,但詮釋的層次還可以更繁複一些。這次公演讓人驚艷的卻不是魏海敏,她的 表現已有口碑,而是劉海苑。劉也出身海光劇團,這些年來鑽研張派唱腔,我曾 看過她全本《西廂記》,不過不失而已。這次她演《赤桑鎮》——包公鍘死包勉 ,與包勉之母發生衝突的故事——戲中的包母。這個角色原是老旦行當,劉海苑 以青衣應工,一路唱得行雲流水,和她搭檔的裘派花臉劉琢瑜也全力卯上。那天 兩人有超水準的表現,觀眾幾乎一句一采,末了掌聲雷動。這是演戲和看戲過癮 的地方了。 國光的年輕一輩的演員也分別擔任要角。 王耀星藝宗程派,演出程硯秋的「反戰戲」《春閨夢》。此戲以「可憐無定河邊 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詩意發揮而來,劇幅其實非常單薄。程硯秋以其低迴深 沉的唱腔,演出少婦思念征人的幽情,是典型的「人保戲」的例子。王耀星雖然 努力揣摩,但是唱念都稍顯吃力,行腔運氣還有琢磨空間。飾演丫鬟的陳長燕扮 相姣好,可是念白的嗓子如果出不來,走花旦路子難免吃虧。倒是資深名丑劉復 學彩串出場,兩句話就讓場子熱了起來,而小生汪勝光舉手投足也都善盡搭配角 色。《無底洞》情節出自《西遊記》,因為是中共建國後的新戲,就想當然爾地 禁了。這回武旦戴心怡領銜,開打亮相中規中矩,美中不足的是少了一點力道, 其他合演團員默契深厚,則是國光團隊出色的地方。 國光是台灣少數公立京劇演出團隊之一,在目前的環境裡地位不免尷尬。所幸大 夥兒通力合作,這幾年來的演出愈發有聲有色,團長和藝術總監的運籌帷幄尤其 功不可沒。 這次禁戲公演,給予觀眾最好的印象應該仍是全團的編排整齊,演出賣力,自然 有一股氣勢。在場就有戲迷指出,前不久來台的北京中國京劇院雖然有名角撐場 面,但整體製作缺乏當代劇場觀念,唱念做打率由舊章,甚至顯得油氣。國光沒 有正宗「京味」加持,反而兢兢業業,演出另一種專業的想法和風範——這正是 未來和中國京劇團分庭亢禮的本錢。 回到中山堂和禁戲的本題。這次演出以「禁」來突現「戲」的挑釁和挑逗性,與 其說是向消失有年的威權體制作了斷,不如說更點出了禁、違禁、解禁、和失禁 之間錯綜複雜的角力關係。如前所述,《四郎探母》等所謂的禁戲其實早就小動 手腳,盜壘成功,成為台灣京劇界最受歡迎的劇目。禁「戲」成了戲「禁」,就 有看頭了。相對的,前幾年台灣主體熱的時代,國光也奮勇排演過鄭成功、廖添 丁等戲,成果猶如早年軍中劇團競賽的反共京劇一樣八股。禁忌與圖騰之間的距 離,往往是驚人地近。 不只如此,做為饒富地理政治的劇種,台灣京劇界的生態改變也令人三思。這些 年京劇界老成凋零,年輕一輩的演員相率跨海取經。只要翻翻演出介紹,就可發 現幾乎所有主要演員都有中國師承。起步早的,在國民黨解嚴前後就已經自動三 通了。你禁你的,我走我的。所謂兩岸的禁與不禁,真演的是一場好戲。 當然,照著中國依樣畫葫蘆不會有出路。 國光去年推出台大戲劇系趙雪君新編的《三個人兒兩盞燈》,採自唐代宮怨詩詩 意,敷衍成心理寫實劇場,細膩抒情處,極少中國劇本能夠相比。如果在劇情結 構上避免太多枝節,這是可以一演再演的好戲。今年春天國光更將推出改編自張 愛玲的《金鎖記》,台灣京劇之所以讓人期待,原因在此。 中山堂看禁戲,還不能不提額外的插曲。 戲到中場,觀眾紛紛湧向洗手間解禁。一般而言,公共場所的設備多不利女同胞 ,以致每每大排長龍。而這回男同胞的方便處也是人滿為患。枯候多時,這才發 現資深公民特別多,大概也需要更多努力,回應攝護腺的通樂功能。這一廂望穿 秋水,那一廂水到而渠不成,一時各種婀娜多姿的身段紛紛出場。人家好戲已經 上演,這邊兀自滴滴答答,玩著似禁似通的把戲。這不是另一種劇場?中山堂之 禁,不只是身體和政治的問題,更是身體和時間的問題。 【 2006年3月7日星期二,自由時報】 -- 戲曲板 看板《ChineseOpera》在哪? 國家研究院 政治, 文學, 學術 WritingRes 研究 Σ文學研究院 ChineseOpera 戲曲 ◎戲曲 @ telnet://ptt.cc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戲曲板 ChineseOpera <(_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