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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館前路 邱坤良 〔編按:邱坤良先生擔任台北藝術大學校長多年,現任文建會主委。他同時是「俞大綱紀 念基金會」現任的董事長。〕   人與空間還是有感性的關聯 ,空間因人而活絡,人因空間而存在。空間所隱含的人 文價值一但發生,便不容易抹殺。因為俞先生,館前路在我的生命之中,早已留下永遠的 痕記。   那一天到台北市中山堂辦事,早到了一個小時,難得的早到,世界突然寬大起來,一 時之間竟然不知如何消磨這幾十分鐘。隨意在衡陽路、博愛路一帶閒逛,走著走著就到了 重慶南路、武昌街、懷寧街,一路左顧右盼,雖似鄉巴佬,卻也自在逍遙。拐到襄陽路, 眼前就是百年歷史的台灣博物館了,不談它所蒐藏的歷史文物、標本,光看融合文藝復興 與巴洛克的建築風格與公園綠地,就足以讓人心曠神怡。站在古希臘式圓柱前放眼望去, 前方小巷細細窄窄,行人車輛稀稀疏疏,盡頭處是高壯的台北車站。這個畫面、這個情境 既熟悉又陌生。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博物館前的這一條館前路上走動了。   衡陽路到館前路這一帶曾是台北市最著名的商業區,高樓林立,銀行、公司、店舖、 布莊滿布,說它是日本殖民統治與近代商業文明的重要指標亦不為過。從榮町(衡陽路)、 本町(重慶南路)到表町(館前路)所建構的日治「城內」、日本人町的街市意象,與艋舺、 大稻埕這些台灣人社區迥不相同。那個年代館前路是「城內」的主要道路,也是一個大商 業街,熱鬧非凡。戰後,「衡陽」、「重慶」、「漢口」、「襄陽」、「青島」、「南陽 」、「信陽」、「許昌」等中國城市與「忠孝」、「博愛」、「八德」……的傳統價值取 代了日本時代的大小「町」,象徵新時代的新圖騰。在那個劇變的年代,「館前路」拜台 灣首座博物館之賜,有幸保留一個務實、明確的路名,細細小小、竹竿般的身影站在龐大 的博物館前面,看起來像個自不量力,執意要捍衛這座百年歷史建築物的慘綠少年。   館前路全長不過五百公尺,大約是全台北市最短的道路之一,比某些大馬路的巷、弄 還要迷你。不過,因地利之便,這條小路曾經是串聯台北火車站與新公園(二二八紀念公 園)、台灣博物館的通道,也是銜接台北任何空間的一條線。站在台北車站或博物館的兩 端相互對看,短小的館前路好像一把銳利的小刀,把台北市中心切成兩半,一邊可通西門 町,一邊直達松山,也就是今日的東區一帶。從百年前闢建開始,它就是老台北人生活中 的重要記憶,以及許許多多頂港人、下港人進京的第一印象。各地來的遊客下車後總是身 不由己地,先到館前路報到,然後才按圖索驥,繼續往各地景點「到此一遊」。我國小時 代跟隨家人來到這個繁華都市,走出火車站,就是順著館前路一直走到新公園,然後才往 碧潭、木柵仙公廟。館前路是我對台北的初體驗,也是首度台北之旅的第一個記憶。   六○年代後期到七○年代初期,我到館前路如同俗諺所謂的行灶腳、進廚房。不論上 學、回鄉、採購、休閒,都要走這條路。那時台北火車站還沒改建,左側鐵路餐廳的鐵‧ 路‧餐‧廳四個大字仍然是等人、約會的地標。我經常從陽明山坐公路局班車到東站,走 到鐵路餐廳的某一個大字下與朋友集合,然後一起走入館前路,直入博物館、新公園,或 從開封街、襄陽路轉到重慶南路、西門町。無論是來買書、看電影、喝咖啡,或純粹無聊 閒逛,館前路已成生活中重要的場景。尤其唸研究所時,論文指導老師俞大綱教授就在館 前路的怡太旅行社當董事長,我來這條路的機會更加頻繁。   俞先生每天上午十點左右從金山南路的住家坐計程車到旅行社上班。名義上是董事長 ,其實不管事,純粹是不「懂」公司「事」務的「長」者。我沒看過他批公文,大部分時 間只顧與學生、訪客談話。辦公室充其量是他在「城內」的歇腳處,或與藝文界聯絡的窗 口。旅行社的規模並不大,大約有十位職員,男性年齡稍長,工作悠閒,女性則個個年輕 貌美,顯得極有朝氣。他們早已習慣董事長的交遊、作息以及訪客進進出出的情況,見怪 不怪。尤其靠近門口那位身材不高、五官清秀的女秘書,常睜著大眼睛對每個客人親切地 問好,讓人心生好感。   旅行社的辦公空間不超過三十坪,董事長室更不到兩坪大。室不在大,有俞先生則名 。他在「斗室」一面抽煙、喝茶,一面上課,學生則邊聽邊抄筆記,偶爾拿起他桌上的寶 島牌香煙,對抽起來。在煙霧瀰漫中,師生無拘無束地討論、聊天,再一起吃飯,一起看 表演、展覽。這間辦公室不但當教室,也是那個年代台北著名的小文藝沙龍,經常高朋滿 座,文化、藝術界人士前來談文論藝、月旦人物者絡繹不絕。   俞先生出身書香門第,家世顯赫,母親是曾國藩的外孫女,長兄曾任國防部長,姊夫 是望重一時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台大校長,表兄則為著作等身的當代大儒,他有一 位叔父還是台灣民主國的開「國」元勳呢!其他沾親帶故的名人族繁不及備載。如此身家 背景,加上燕京大學歷史研究所的學歷,自然博學多聞,生活優雅。他的個性開朗,觀念 新穎,平常在大學教戲劇史,寫寫京劇劇本,對電影、舞蹈、美術、音樂、文學與人類學 多所涉獵。加上不拘小節,極具親和力,兼有世家子弟的柔雅與作家、藝術家的批判性格 ,頗受當時的年輕藝文工作者景仰。   我除了每週固定與研究所同學一起上課,也常單獨找他討論論文。我大多選擇接近中 午時分到辦公室,坐在沙發椅上與他閒聊一陣,吃飯時間到了,無需特別招呼,隨他到附 近的館子吃飯。俞先生用餐的地方不是大餐廳,吃的也是簡餐,卻頗有品味。跟在他後面 ,我才有機會品嚐功德林素食、添財日式料理,以及中國大飯店的江浙口味。   那時我已在學校讀了十年書,所接觸過的師長不在少數,大部分的老師有如嚴父,師 生關係十分拘謹。我又是不受教之人,上課表現不佳,私下也未曾跟老師有較親密、頻繁 的互動,很難得到師長的「疼惜」。有位老師曾經氣沖沖地說我「上學期每堂課都不到, 下學期每堂課都遲到。」顯然不把他看在眼裡。平心而論,這位老師的批評還頗貼切,他 這句「名」言也在同學間流傳了好一陣子呢!   上俞先生的課,是我求學過程中少見的如沐春風,感覺非常幸福快樂。大約在六年之 中,我人一到台北火車站附近,自然而然就會往館前路的怡太旅行社,看看俞先生,看看 美女,順便叨擾一餐。畢業之後,當兵、工作,也一直維持這個習慣。館前路在我的年輕 時代,不啻是全台北最重要、最寬大,也最富文藝氣息的一條路。   直到這一天,情形才產生了劇烈的改變。   五月二日,二十八年前的五月二日,這一天早上,天氣有些悶熱。我比平常時間稍早 ,動身到館前路。如意算盤是:「陪」俞先生聊一下,吃吃飯,再到西門町與朋友會合, 看場電影……。大約十點多,我從台北車站信步走到館前路四十號,推開旅行社的大門。 有如往常,我第一眼就瞧見美女,她的大眼睛依舊明亮,神情卻比往常嚴肅,也沒有親切 問好,其他職員則低頭辦公。我有些失望,正要往內走,美女突然站起來,拉住我,面帶 哀傷地說,董事長剛剛心臟病發,已經走了……。或許消息來得太突然,我僅是「哦!」 了一聲,竟然不曉得難過,連美女的話也沒聽清楚。走出旅行社,面對館前路,這條狹窄 的小路突然間遼闊無比,竟不知往左或往右。與俞先生聊天、吃飯的計劃成空,人生頓時 之間就茫茫然地失去了目標與方向。   俞先生身邊不乏仰慕他的朋友、學生、後輩,但兒女長年在國外,家裡只有他與師母 兩人,不免有些寂寞。尤其他有先天性心臟肥大症,體質柔弱,氣質高雅的夫人又不擅勞 作,家事還得他操心。俞先生的別號叫「寥音」,一個常令舉座盡歡的人竟然缺少知音, 顯現其開朗風趣的個性背後,有一些少為人知的落寞。他偶爾會叫我幫忙做些小事,例如 買書、抄寫、查資料,他從金山南路搬到光復南路的大廈,也是我與幾位同學幫忙打包、 搬運。前些日子我整理資料,看到俞先生二十多年前寫給我的一封信函,云:「內人前年 曾攖中風症,新正又復發,初二送至醫院治療,刻尚住院。兒女遠在美國,無人侍疾。我 每日作伴,焦慮勞頓,不可言喻,請順便告知諸同學為感……。」娟秀的字體,如今重讀 ,仍覺一陣悽然。   俞先生走了以後,我未曾再走進怡太旅行社。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大部分時間在東區活 動,雖然每天依舊在台北市生活,有時也會到台北車站、重慶南路、博物館、西門町,離 館前路都近在咫尺。但我行經的路線都是公園路、襄陽路轉重慶南路,似乎永遠進不了館 前路。這條博物館前的路在我生活中已成羊腸小徑級的道路,變得無足輕重,館前路與我 的關係逐漸形同陌「路」。我忘了這條路最後是如何從我的生活中失去戰略位置的。   這一次在「城內」六十分鐘的街頭磨蹭,算來是一種福氣,彷彿回到年輕時代的腳跡 。我從博物館穿越襄陽路,沿著館前路往火車站方向行走。我驚覺俞先生過世,一晃快三 十年了。這一段漫長時光,我的確未曾好好再看一眼館前路。   館前路兩旁大樓與街道景觀乍看與二、三十年前沒有太大改變。以前太常在這條路出 沒,頗能感受它的熱情與人氣,今日重遊,卻只一股冷清、孤寂。當年俞先生常去的中國 大飯店消失了,土地銀行的建築物倒還默默地挺立著,升學補習班多了幾家,顯示補習王 國已從南陽街滲入館前路了。我刻意尋找四十號的怡太旅行社,尋尋覓覓,卻不得其門而 入。原來的建築物早已改建成商業大樓,根據門牌號碼,怡太旅行社舊址現在是一家咖啡 聯鎖店。我問過大樓管理員與附近商家,沒有人知道有這麼一家旅行社,顯然我這已是「 晉太元中武陵人」的遠古軼聞了。   怡太旅行社是不是還在台北哪一個地點繼續營業?那位和藹的大眼美女是不是當阿嬤 了?我有些好奇。   人真是習慣性、卻又有健忘症的動物,人與人、人與空間的聯繫往往依靠機緣,缺乏 這份機緣,再大的機構或人物對另一個人都是可有可無的幻相。沒有俞先生,館前路、旅 行社對我皆沒有太大的意義,那位可親可愛的美女,在我的記憶中也沒那般迷人了,我突 然發覺,幾十年之間,居然連她姓什麼都不曾知道。   如果俞先生還健在,已是近百歲的人瑞了。歲月果真無情,這位溫文儒雅、誨人不倦 的長者在藝文界已漸被人遺忘,連他過世時,悲痛如喪考妣的眾門徒們對老師的思念也隨 時間而淡薄了。以前常在怡太旅行社碰面的朋友在俞先生離開人世之後,就像斷線的風箏 ,難得有碰面、閒聊的機會,令人感慨。少了俞先生這個「莊家」,就算見面,恐怕也是 有一搭沒一搭的,不再那麼熱情、趣味了。   不過,人與空間還是有感性的關聯,空間因人而活絡,人因空間而存在。空間所隱含 的人文價值一旦發生,便不容易抹殺。因為俞先生,館前路在我的生命之中,早已留下永 遠的痕記。   我在這條路流連了一會,離開之際,方才被我問話的大樓管理員偕同一位小姐走了過 來,和善地說:「先生,你是不是要出國旅行,這位小姐可以幫忙辦手續。」 【2005-05-01/聯合報副刊】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09.232.115
rememberstar:想我小學二年級以前就住館前路 04/30 14: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