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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讀您的書長大的!【宇文正】【2005/12/29 聯合報】 訪琦君 淡水舒適微暗的客廳裡,八十八歲的琦君開口唱起了平劇。光線微暗, 是因為身體虛弱的琦君很怕光刺眼,她說:「我是逃避陽光的人!」逃避 陽光的人瞇著眼睛,有板有眼唱著《打漁殺家》的西皮慢板,「昨夜晚吃 酒醉和衣而臥,稼上雞驚醒了夢裡南柯。二賢弟在河下相勸與我,他勸我 把打漁事一旦丟卻。我本當不打漁家中閒坐,怎奈我家貧窮無計奈何。……」 唱著唱著,她說:「欸,這是什麼?才唱了我又不記得了。」 我們告訴她,「妳正唱著《打漁殺家》呢!」「噢!」她用剛學會的台 語喃喃自語:「嚨未記!」 嚨未記了。這句話現在琦君經常掛在嘴邊。民國九十三年六月,為了方 便照顧,也為了落葉歸根,琦君的丈夫李唐基決定離開已適應多年的新澤 西,帶著琦君回到台灣。在淡水的潤福生活館重新布置一個溫馨的家。 室內充滿了回憶,琦君的伯父、伯母———也就是她筆下的嚴父慈母的 照片,琦君、李唐基年輕時的模樣,琦君抱著一隻白色狐狸狗在紐約的留 影……琦君說起每一張照片的故事,說起童年往事,這些生命裡的刻痕, 她記憶依然清晰,可是對於前幾分鐘的事情,她轉眼就不記得了。為了為 她寫傳,我來淡水探望多回,每一次見面她總要重新問一次我的名字,然 後拉著我的手說:「對,我記得,我們是好朋友了。」 這一回,是三民書局的主編郭美鈞、作家林黛嫚一同前來探望。進門後 發覺只有李伯伯在,琦君阿姨下樓跟著老師、同伴們唱平劇去了呢!唱完 回來,她問我們,「我剛才到哪兒去了?」我們說,「妳的平劇老師來了, 妳到樓下跟大家唱平劇。」 一說起平劇,她的興致就來了,思緒回到從前在杭州時,「我父親有很 多唱片,他喜歡聽,沒事就把留聲機開起來聽。」 「他會唱嗎?」 「他不會,只是喜歡聽,二媽也喜歡聽。」 「二媽會不會唱?」 「她不會唱,她只會打人而已!」琦君說起二媽的神情,就像小女孩說起 灰姑娘的後母,說得大夥都笑了。 「可是後來我們還是為她養老,我覺得她好可憐,我父親已經過世了,除 了我,她已經沒有親人了。我最難過的是漲大水,水沖過來,不曉得沖到哪 裡去,我們去救她已經來不及了,她被大水沖走,鄉下水什麼時候來都不知 道的……」 我聽得迷惑,「漲大水?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是台灣某一場水災嗎?怎 麼我在琦君書裡沒有讀到? 琦君轉頭問丈夫:「噯,我們二姨太是被大水沖走的對不對?」 「哪裡!她是肝癌過世的,去世時大概是六十歲左右吧。我們照顧她,給 她送終的。」李伯伯從埋首正細心閱讀的傳記合約前抬頭說:「大水沖走的 是妳家鄉的祖墳,聽說紅衛兵看不慣你們家的墳,用大水把它沖壞了!」他 向我們解釋,琦君現在的記憶有時是混淆的,跳接的;也可能那漲大水的圖 象,是她童年時的記憶。 「噢,癌症死的啊!」她的思緒又回到平劇,「我是不會唱,我沒學過, 就是從前在留聲機上學的,所以我是留學生!」我們鼓勵「留學生」再唱一 曲,她卻又想起了二媽,「那時候二媽不准我唱,我喜歡平劇,常常跟著留 聲機學唱,二媽一聽到我的聲音就打我,我一天到晚挨打,那時候好可憐喔。 後來我父親過世了。老太太老了,生病了,我跟我先生照顧她。人都是要以 德報仇,以仇報仇沒完沒了的。咦,他在做什麼啊?」她突然發現丈夫埋首 做著什麼,對她說的話老不答腔。 我說:「他在蓋章。」 「把我賣掉啊!」 「是啊!看看賣多少錢。」 「賣了也沒人要啊!」 林黛嫚說:「很多人要的,我把妳帶回家好不好?」 她帶點兒嬌嗔的語調逗我們:「可是我要吃好的。」 「等會兒就帶妳出去吃飯好不好?」 琦君看著丈夫:「要問他啊!他很兇的。什麼事情都得聽他的。」我們全笑 開來,李伯伯當沒聽見,繼續就著老花眼鏡逐項閱讀合約。我想著,夫妻相持 相守到老,就是這樣的情境了。 李伯伯告訴我們,琦君這一陣子除了失憶,且經常抑鬱,加上有眩暈的毛病, 鬧起脾氣來整個人搖搖晃晃,她腿又不方便,很怕她摔倒。本來她是三個月才 須到醫院回診一次的,覺得她憂鬱的情況愈來愈嚴重,十分擔心,近日又帶去 見醫生。可是她一見到醫生就很興奮,尤其那位長庚神經內科醫師,不但懂文 學,還是琦君的書迷,見到她就跟她聊文學,她高興得不得了,一點兒也不憂 鬱了!現在我們看她也覺得她神清氣爽,開朗的很。李伯伯嘆口氣:「她就是 愛朋友,只會跟我鬧脾氣。朋友一來,她什麼毛病都沒有了!」 問琦君是否懷念在美國的生活?在紐約好還是台灣好?她說當然是台灣好囉! 自己的地方嘛!她想念大家,現在總算回來了。 她又應觀眾要求唱一段《梅龍鎮》,她說:「唱平劇,心裡面開心。平劇的 詞都是非常文雅的。」現在每週唱唱平劇是她最主要的娛樂,其他時間經常就 是躺在床上看書。最常看的是唐宋詩詞,那些詩詞她以前都能倒背如流的,重 讀詩詞可以活絡她的記憶。有時她也看看朋友送給她的新書。 問她前幾年(民國九十年)回家鄉瞿溪,看到了哪些親人?她搖搖頭,「不 記得了,好像只有個表妹還在。堂叔他們都離得好遠,時間過得太快,都不記 得了……」 時間過得太快。 我是讀您的書長大的! 訪琦君【下】 【宇文正】【2005/12/30 聯合報】 十月底再訪琦君夫婦。李伯伯告訴我,他已把我寫的琦君傳初稿 讀完了,客氣讚美一番後,卻說:「可是,我讀到最後覺得有點 悲傷。」書稿是倒敘寫法,結束在琦君父母相繼離世、她離別大 陸親友渡海來台,在茫茫大海上眺望不可知的未來,的確悲傷, 那是那一代人共同的悲傷!李伯伯想要沖淡這一份悲傷,他對我 說了幾件有趣的小故事。 琦君阿姨最近動了一個小手術,到醫院掛號時,服務人員看著她 的健保卡讀出名字:「潘希珍,妳的名字跟一位作家琦君一樣耶!」 李伯伯回答:「妳講的琦君是個分身,在妳面前這個才是本尊!」 等見到主治醫師,醫師第一句話便說:「我是讀妳的書長大的!」 「我是讀妳的書長大的!」是這些年來琦君最常聽到的一句話, 而每一次聽到,她都歡喜不已。旅美期間,有位年輕的教授告訴 她,說留學苦讀的生活中,每晚再忙再累,也要讀一兩篇琦君的 文章才能入睡,那是他的安眠藥、鎮靜劑。 琦君夫婦在美一住二十年,每次返台總有不少朋友熱心接待。到 朋友家該帶什麼禮物呢?也許書是最好的禮物,李伯伯說他們準 備了一些琦君的書,每次訪友就帶上幾本,結果卻送不出去。對 方總是說:「這本書我有了!」換一本呢?「也有了!」他們把 她所有的著作都買齊了。 琦君有位年輕的忘年交,他的父親也寫作,他曾對琦君說,「我 爸爸看了風景就寫詩,我對他說:奇怪,我明知是你寫的,讀起 來卻像古人的詩;為什麼琦君阿姨的白話文裡也常冒出古人的詩 詞,我卻覺得好像就是她自己寫的?放在那裡就是那麼恰當!」 琦君夫婦某次返台住在亞東會館,原是圖個安靜,卻還是來了不 少朋友,一個媒體的攝影記者前來採訪時提著一口大紙袋,沉甸 甸的,裡邊裝了三十幾本琦君的書。琦君訝異地問:「這些全是 你的書?」「不是!我的親戚朋友知道我要來,都拿來了!」琦 君感動得一本一本簽名,差點誤了返美的班機。 現在住在淡水的潤福生活館,每天進進出出,職員都認得琦君。 有一天一位女職員拿著一本《三更有夢書當枕》請琦君簽名。琦 君翻開封底,發現竟是民國六十四年的第一版,書保存得乾乾淨 淨的。女職員說:「這是我嫂嫂的,她嫁來我們家時帶來這個『 嫁妝』,因為她太愛這本書,還把它包起來,我們向她借書,必 須擔保謹慎保護她才肯借。等了三十年,今天終於有機會請琦君 阿姨簽名了!」 他們都是讀琦君的書長大的,李伯伯說著,露出欣慰的笑容。我 想接著說一個自己的故事,卻難為情,沒有當面說出口。我有個 舊舊的牛皮紙袋,裡邊裝著國中、高中時的週記、作文。有一篇 國中一年級的週記,標題是「下雨天」,寫眷村的童年,老師評 語寫著一句話:「不錯!不比琦君的差!」對一個國中生耶,雖 是溢美,卻是多大的鼓勵! 我讀的第一本琦君著作正是《三更有夢書當枕》。我的國中老師 也是琦君迷,她買來好幾本琦君的書給我們傳閱。我午休時睡不 著,趴著偷看,老師發現了也不說什麼。 琦君的書陪伴我國中、高中的少女生活,大學以後卻丟開了。那 時期我迷戀赫塞和張愛玲,尤其張愛玲熾烈的性情,筆下的荒蕪; 相形之下,琦君太淡了,淡入我心靈小小的角落裡。在青春歲月 裡豪賭愛情,張愛玲的小說是最好的背景音樂。 然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對於張愛玲式的世故漸漸地倦了。妳要 的生命真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還是一件沾著愛、猶有 餘溫的藏青舊毛衣?人到中年,重讀琦君,見山又是山了。有人 說,琦君的書從七歲到七十歲都適合讀,七歲看熱鬧,七十歲看 門道。 當作家林黛嫚邀我為琦君寫傳時,我不禁一廂情願地想著:你們 覺得我的散文也有一點琦君的味道嗎?你們發現我是一個琦君迷 了嗎? 這半年多來,我經常搭捷運到淡水探訪琦君夫婦。琦君的記憶已 經退化,不能系統地說些什麼,我們往往就是閒聊,或者聽她唱 戲。我只能在相處中感受她的性情,印證自己的想法,為她把這 真的充滿「悲歡離合」的人生重新編織起來。有些作家,最好是 保持距離,遠觀即可,然而琦君,即之也溫。她老了,我卻從她 的鶴顏白髮裡看見「那個胖胖的小女孩」,搖著桂花樹的小女孩 。我一直還沒有親口對琦君阿姨說:我是讀您的書長大的,到老 都還要讀!(下)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09.232.72
jowesley:我也是讀琦君的文章長大的QQ好感動喔~那我們是要叫阿嬤嗎 01/04 00:21
Scene17:可以去訪琦君真夢幻~ 01/04 01:08
polarraccoon:她是不是九十幾歲了~。超愛琦君啊@@ 01/04 11:15
bigfacekitty:上海的《兒童時代》在90年代初總載她的作品﹐喜歡啊 01/07 1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