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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 【蘇煒】 不經意,就撞進了一座金山銀山。這段香椿奇遇引發的驚詫感覺,其實,就是我 每一回面對張充和先生的感覺;同樣,也是我的「耶魯歲月」裡,內心裡常常升 起來的一種日日置身名山寶山中,唯恐自己耽誤了好風景、好人事、好時光的感 覺…… 在海外生活,很多日常瑣細,都可以勾動你的鄉思:一瓶泡菜、一包茶葉、一叢 竹子、一支牡丹,等等。但是,幾乎沒有什麼東西,比香椿,更帶鄉土氣息而更 顯得彌足珍貴的了。我本南方人,香椿的滋味是到了北方做事時才開始品嘗領略 。那時候就知道,此乃掐著時辰節氣而稍縱即逝的稀罕美味。美國本土只長「臭 椿」(被視為常見有毒庭院植物),不長香椿。這些年客居北美,看著妻子時時 為香椿夢魂牽繞的,不惜託京中老父用鹽醃漬了再塞進行李箱越洋帶過來;身邊 的朋友,為養活一株萬里迢迢從航機上「非法偷帶入境」的香椿種苗而殫精竭思 的樣子,我這個「北方女婿」,真是「心有戚戚焉」。--可是,神了吧?那天, 順路看望完張充和先生,正要出門,老人招招手:你等等,剛下過雨,送一點新 鮮芽頭給你嘗嘗。「什麼新鮮丫頭呀?」我故意調侃著她的安徽口音,待她笑盈 盈遞過來一個塑膠袋子裝著的「丫頭」,打開一瞧,人都傻了--天哪,那是一大 捧的香椿芽苗!嫩紅的芽根兒還滴著汁液,水嫩的芽尖尖嫋散著陣陣香氣,抖散 開來,簡直就是一大懷抱!--這不是做夢吧?這可是在此地寸芽尺金、千矜萬貴 的香椿哪,平日一、兩截兒就是心肝寶貝,老太太順手送你的,就是一座山!看 我這一副像是餓漢不敢撿拾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的古怪表情,張先生笑笑,把我 引到後院,手一指,又把我驚了一個踉蹌:陽光下的草坪邊角,茂盛長著一小片 齊人高的香椿林!「這可是從中山陵來的香椿種苗呢!」老人說,「我弟弟弄植 物園,負責管中山陵的花木,這是他給我帶過來的種苗,沒太費心,這些年它就 長成了這麼一片小樹林。」 不經意,就撞進了一座金山銀山。這段香椿奇遇引發的驚詫感覺,其實,就是我 每一回面對張充和先生的感覺;同樣,也是我的「耶魯歲月」裡,內心裡常常升 起來的一種日日置身名山寶山中,唯恐自己耽誤了好風景、好人事、好時光的感 覺。 張充和,出於敬重,大家都喚她「張先生」。稍稍熟悉民國掌故的人都會知道, 這是一個連綴著許多雅致、浪漫、歌哭故事的名字,在許多仰慕者聽來,更彷彿 是一個從古畫綾緞上走下來的名字。她是已故耶魯東亞系名教授傅漢斯(Hans H . Frankel)的夫人,當今世界碩果僅存的書法、崑曲、詩詞大家。自張愛玲、 冰心相繼凋零、宋美齡隨之辭世以後,人們最常冠於她頭上的稱謂是--「民國最 後一位才女」。因為大作家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是她的親姐姐,她的名字常常會 跟沈從文聯繫在一起--今天湘西鳳凰沈從文墓地的墓誌題銘,就是出自她的手筆 。她是民國時代重慶、昆明著名的「張家四姐妹」之一,集聰慧、秀美、才識於 一身,是陳寅恪、金岳霖、胡適之、張大千、沈尹默、章士釗、卞之琳等等一代 宗師的同時代好友兼詩友。她在書法、崑曲、詩詞方面的造詣,早在一九三○年 代就曾在北大開班講授,享譽一時。她的書法各體皆備,一筆娟秀端凝的小楷, 結體沉熟,骨力深蘊,尤為世人所重,被譽為「當代小楷第一人」。在各種當今 出版的崑曲圖錄裡,她的名字是和俞振飛、梅蘭芳這些一代大師的名字連在一起 的。一九四三年在重慶粉墨登台的一曲崑曲《遊園驚夢》,曾轟動大後方的杏壇 文苑,章士釗、沈尹默等人紛紛賦詩唱和,成為抗戰年間一件文化盛事。這兩天 翻閱孫康宜老師的《耶魯潛學集》,裡面詳記了一段當年同樣轟動海外的雅集盛 事: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三日,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中國部在即將落成的仿蘇州園林 「明軒」,舉行盛大的《金瓶梅》唱曲會--雅集緣起於普林斯頓大學的《金瓶梅 》課程,邀請張充和根據古譜,以笛子伴奏的南曲方式,演唱《金瓶梅》各回裡 的曲辭小令。張充和時在盛年,一襲暗色旗袍,「素雅玲瓏,並無半點濃妝,說 笑自如」,以九十六回的〈懶畫眉〉開篇,〈雙令江兒水〉、〈朝元令〉、〈梁 州新郎〉,一直唱到〈羅江怨〉的「四夢八空」而欲罷不能,最後以一曲《孽海 記》中的〈山坡羊〉收篇。映著泉亭曲徑、迴廊庭榭,張充和在宮羽之間的珠圓 玉潤,不必說,聽者是如何的如癡如醉,掌聲是如何的如雷如潮。大學者夏志清 、高友工、牟復禮(Frederick W. Mote)、浦安迪(Andrew Plaks)、舞蹈家 江青等等都是當時的座上賓。文中還記述了張充和的一段回憶:一九三五年前後 ,她坐在蘇州拙政園荷花叢中的蘭舟上,群賢畢至,夜夜演唱崑曲的盛況--真是 好不俊逸風流、豔聲蓋世的流金歲月! 你想,這樣一位本應在書卷裡、畫軸裡著墨留痕的人物,如今年過九旬卻依舊耳 聰目明、端莊雋秀的,時時還可以和你在明窗下、書案邊低低絮語、吟吟談笑, 這,可不就是人生最大的奇緣和福報麼? 我不敢冒稱是張先生的忘年小友。只是因為住得近,日日開車總要順路經過,年 前漢斯先生久病離世以後,惦念著老人家的年邁獨處,我便時時會當「不速之客 」,想起來便駐車敲門,探訪問安,陪老人說說話,解解悶。於是,時時,我便 彷彿走進一部民國事典裡,走進時光悠長的隧道迴廊裡,讓曾經鑲綴在歷史冊頁 中的那些人物故事,重新活現在老人和我的日常言談中,讓胡適之或者張大千, 陳寅恪或者沈尹默,不敲門就走進來,拉把椅子就坐下來。窗外長街寂寂,夏日 濃蔭蔽天;遠處碧山如畫,殘霞若碧。囂擾的車聲、市聲,都被推到了細雨輕塵 般的絮語深處。我時時就這樣和老人對坐著,喝著淡茶,隨手翻著茶几上的字帖 ,聽著老人家順口敘說著什麼陳年舊事。那是讓一罈老酒打開了蓋子的感覺,不 必攪動--我幾乎甚少插話,就讓老人的悠思順著話題隨意灑漫開去,讓歲月沉酣 的馨香,慢慢在屋裡彌散開來…… 「……牡丹和芍藥,一種是木本,一種是草本,在英文裡都是 Peony,花的樣子 也差不多,所以美國人永遠分不清,什麼是中國人說的芍藥和牡丹的區別。」有 一回,談起後院的花事,就說到了牡丹和芍藥,「張大千喜歡畫芍藥。喜歡她的 熱鬧,開起花來成群結隊的。他那幾幅很有名的芍藥圖,就是在我這裡畫的,喏 --」她往窗外一指,窗下長著一片茂密如小灌木般的剛剛開謝了的芍藥花叢,「 他畫的,就是我家院子這叢正在開花的芍藥。畫得興起,一畫就畫了好幾張。又 忘記了帶印章在身,他留給我的一張,題了詠,沒蓋印,印子還是下一回過來再 撳上的……」我本來就知道,這座嫺靜的庭院裡,到處都是張大千的印跡--書法 題詠,潑墨小圖,以及,敦煌月牙泉邊與大雁的留影……。沒想到,眼前的蒼苔 、花樹,就是畫壇一代宗師親撫親描過的。 說著牡丹、芍藥,老人的話題又轉到了梅花上,「……這地方,牡丹、芍藥好種 ,梅花卻不好種,種了也很難伺候她開花。那一回,耶魯博物館要搞一個以梅花 為主題的中國歷代書畫展,央我去幫忙,」老人眼瞳裡閃著瑩瑩的笑意,「這種 時節,上哪兒去找梅花呀?為了布置展廳,我們就在當門處立了一棵假梅花。梅 花雖假,我留了個心眼,開展以前,就在假梅樹下撒上一片薄薄的小花瓣。一下 子落英繽紛的,果然可以以假亂真了呢!你猜怎麼著?第二天開幕式,大家愣住 了:那假梅樹下的落英花瓣,全沒啦!一問,原來是館裡的黑人清潔工,怕失職 ,連夜把它打掃乾淨了!」老人呵呵地笑了起來,「我跟她們解釋,不要掃不要 掃,都留著,她們無論如何不明白,你再撒上花瓣,沒一會兒,她就給你掃乾淨 啦!--你說多掃興呀?」老人頓了頓,忽然斂住笑意,「可是細細一想哪,你掃 什麼興?這些清潔工,才真是把這梅花當真了呢!你是假心態,人家是真心態, 可是你想以假亂真,不就恰恰讓這清潔工,幫你實現心願了麼?你還掃什麼興? ……」 看著老人臉上飛起的虹彩,我心裡一動:就這麼一個隨意的掌故,這九旬老人的 話裡,可是有思辨、有哲理的哩!老人呷了一口茶,「周策縱聽說了--周策縱你 記得吧,就是那個研究『五四』的白頭髮大高個兒,那一年他還專門請我到威斯 康辛開了半年崑曲課--就為這事寫了一首詩,題目就叫『假梅真掃』,我還記得 其中的兩句……」老人順口就唸出了句子,「--假梅真掃,你說有意思不?…… 」 這是從我和張先生日常的談天說地中,隨便拈出來的一個例子。只要提起一個什 麼話頭,你等著吧,老人準可以給你灑灑漫漫,連枝帶葉、鋪錦敷彩的,說出一 段有史蹟、有人物、有氛圍,每每要聽得你瞪眼咂舌頭的久遠傳奇來。在今天這 個記憶迅速褪色消逝的世界,我珍視老人每一點涓涓滴滴的記憶。只要天色好, 心情好,每回踏進這道門檻,就像是踏進一道花季的河流,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 撐著小船溯流而上的采薇少年(在董橋稱的「充老」面前,可不就成了少年!) ,首先得把腦袋瓜子騰騰空,好留出空間,記住左岸上哪兒是菱花,哪兒是薺菜 ,右岸上哪裡有木槿,哪裡有靈芝…… 有一回,帶故世多年的老作家章靳以的女兒章小東夫婦造訪張充和--他們上耶魯 看兒子,她的先生孔海立教授,是老評論家孔羅蓀的公子。老人摟住小東,親了 又親,看了又看,搬出了黃裳文集言說著當年對靳以的「踐約」舊事,給我們點 著工尺譜唱崑曲,由靳以又講到巴金、萬家寶(曹禺)、老舍……,恨不得把那 段重慶的錦繡日子,一絲絲一縷縷的全給揪扯回來。自此登門,老人便常常會跟 我唸叨--「老巴金」。「……老朋友都走光啦,也不等等我,只有老巴金,還在 海那邊陪著我。」老人說得輕鬆,卻聽得我心酸。確實,環望塵世,看著往日那 些跌宕、倜儻的身影就此一個個凋零遠去,自己孑然一身的獨立蒼茫,日日時時 ,纏繞著這位世紀老人的,會是怎樣一種廢墟樣的荒涼心情呢?「十分冷淡存知 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那天,張先生向我輕輕吟出她新近為友人書寫的她的舊 詩句子,似乎隱隱透露出老人內心裡這種淡淡的哀傷。--可是不,你感覺不到這 種「荒涼」和「哀傷」。老人雖然獨處,日子卻過得嫺靜有序。有沈家侄女介紹 來的朋友小吳一家幫著照應,張先生除了照樣每天讀書、習字,沒事,就在後院 的瓜棚、豆架之間忙活。「……老巴金好玩呀,」那一回,張先生要送我幾盆栽 剩的黃瓜秧子,邊點算她的寶貝,邊給我說著舊事,「……那時候陳蘊真正在追 巴金,--還沒叫蕭珊,我從來都是蘊真蘊真的喚她。蘊真還是個中學生呢,就要 請巴金到中學來演講。巴金那時候已經是名作家了,人害羞,不善言辭,就死活 不肯。蘊真她們把布告都貼出去了,演講卻辦不成,蘊真氣得,就找我來哭呀… …」老人笑著彎起了月牙眼兒,像是眼前流過的依舊是鮮活的畫面,「嘿,我們 這邊一勸,巴金趕緊來道歉,請出李健吾代他去演講,這戀愛,就談成嘍!」( 上) 【2006/01/17 聯合報】 @ http://udn.com 香椿 【蘇煒】 陽光,好像就在那些短促的音節間閃跳,「抗戰那一年,我們和巴金一家子逃難 到了梧州,就住在一座荒棄的學堂裡。晚上睡覺,不知誰抽菸,引起了火災。大 火就在鋪蓋上燒起來,大家都慌了手腳,巴金說:不怕不怕,我們都來吐口水, 澆熄它!哈,他說要大家當場吐口水!--吐口水管什麼用呀!後來還是誰跑到外 面找來水盆子,才把火澆滅啦!」老人呵呵的笑得響脆,「呵,那年回上海,跟 巴金提起這件事,他還記得,笑笑說:我可沒那麼聰明,是我弟弟的主意。你看 巴金多幽默--他說他沒那麼聰明!……」 日頭下,搭好棚架的瓜秧、豆秧,滿眼生綠,襯著探頭探腦的青竹林、香椿林, 托出了老人生命裡依舊勃勃的生機。 那一回,就因為念叨「老巴金」說得忘情,幾天後見著先生,她連聲笑道:「錯 了錯了!我上回給你的瓜秧子,給錯了!」我問怎麼錯了,她說:「說是給你兩 棵茄子秧,卻給了你兩棵葫蘆秧,我自己的倒只剩下一棵了,你看,是能結出這 麼大的葫蘆瓢的好秧子哪!」 廚房牆上掛著的,果然是一個橙黃色的風乾了的大葫蘆。 「不怪我吧?那天你忙著說巴金……」 「--怪巴金!」老人口氣很堅決,卻悠悠笑起來,「嗨,那就怪我們老巴金吧… …」 都說:每一段人生,都是一點微塵。我最近常想,那麼,浮托著這點微塵的時光 ,又是什麼呢?這些天趕稿子,寫累了,會聽聽鋼琴曲。聽著琴音如水如泉的在 空無裡琮琤,我便瞎想:時光,其實也很像彈奏鋼琴的左右手--大多時候,記憶 是它的左手,現實是它的右手。左手,用記憶的對位、和弦,托領著右手的主體 旋律--現實;有時候,記憶又是它的右手,現實反而是它的左手--記憶成了旋律 主體,現實反而退到對位、和弦的背景上了。「那麼--未來呢?」我問自己。-- 「未來」,大概就是那個需要左右手一同協奏的發展動機,往日,今日,呈現, 再現,不斷引領著流走的黑白鍵盤,直到把主體旋律,推向了最輝煌的聲部…… 面對張充和,我就時時有一種面對一架不斷交替彈奏著的大鋼琴的感覺--老人纖 細玲瓏的身影,或許更像是一把提琴?--她是一位時光的代言者,她的故事就是 這樂音樂言的本身。也許,今天,對於她,彈奏華彩樂段的右手,已經換成了左 手--記憶成了生活的主體,現實反而成了記憶的襯托?其實,人生,在不同的階 段,記憶和現實,黑鍵和白鍵,就是這樣互相引領著,互相交替、互為因果的疊 寫著,滾動著,流淌著--有高潮,有低迴,有快板中板,也有慢板和停頓……。 所以,生命,這點微塵,才會一如音樂的織體一樣,在急管繁絃中透現生機生意 ,在山重水複間見出天地豁朗,又在空疏素淡中,味盡恆常的堅韌,寂寞的豐富 ,以及沉潛慎獨的綿遠悠長啊。 是的,我的「耶魯時光」,也是一架左右手不停輪奏著的大鋼琴。我在想,自己 ,怎樣才能成為黑白鍵上那雙酣暢流走的左右手?…… 午後下過一場新雨,我給老人捎去了一把剛上市的荔枝。聽說我馬上要開車到北 部去看望在那裡教中文暑校的妻子,充和先生便把我領到後院,讓我掐了一大把 新冒芽頭的香椿。(下) 【2006/01/18 聯合報】 @ http://udn.com -- 張充和二姊張允和著《崑曲日記》,2004年 7月由北京「語文出版社」出版。 【附:博客來網頁《合肥四姐妹》(金安平著)介紹文字】 張家四姐妹,指的是蘇州合肥張家。出身名門,曾祖張樹聲是晚清高官,父 親張吉友是民初教育家,四姐妹則是第一批中國公學預科女生。她們是:大姐張 元和(嫁崑曲名家顧傳玠),二姐張允和(嫁給語言學家周有光),三姐張兆和 ,四妹張充和(嫁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前面三個姐妹,嫁的都是當時社會 名流。而三姐張兆和,因為沈從文的追求,名聲最響。   在中國近代史上知名程度僅次於宋家三姐妹,這四位女子分別於1907~1914 年出生,見證了時代的劇變以及中國傳統仕宦階級進入現代後的改變。本書從18 60年太平天國之亂寫起,一直寫到革命後20世紀的中國面貌,藉著四位女子充滿 詩文藝術的生活,穿插她們的日記、信件與訪談,串綴出個人歷史在大歷史中的 面貌。 -- 戲曲板 看板《ChineseOpera》在哪? 國家研究院 政治, 文學, 學術 WritingRes 研究 Σ文學研究院 ChineseOpera 戲曲 ◎戲曲 @ telnet://ptt.cc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20.139.13.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