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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 北京氍毹上 李季紋  (20050922) 「京」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概念?比如說「上京趕考」、「徽班 晉京」這兩個詞,看似習慣用語,我卻總覺得有一種明顯區分「中央 」與「地方」的意味。使用「上」與「晉」這兩個動詞,有一種強迫 中獎的意味在:入了「京」,格局就「省」不了。中華民國建立之初 ,定都南京,北京曾改名為北平,肯定有將它從皇族貴冑的龍椅上拉 下來的用意,不過落難的王孫公主不會長久屈居人下,現在它仍是「 京」。 我○二年到北京考博士生的時候,在旅程中驚覺到我走的正是古 代書生「上京趕考」的路線。歷代最有才華的人都出生在南方,其中 大多數人都走過同一條路:往北方的首都應考、任官,然後留京,或 派任外省。這條路線不論是在地理上或心理上,都是往「上」的,於 是當人們將這句俗濫得不能再俗濫的成語應用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百 口莫辯。「晉」這個字也很封建,有「朝覲」的意思,外地的劇團到 北京演出的時候,報紙上常常習慣使用「某某劇團晉京演出」的標題 ,讓人看得很頭大,好像人家是專程來朝拜、被檢查的一樣,但同樣 也是百口莫辯,因為劇團的確是送戲到北京給人檢驗的。而且北京的 內行觀眾的眼睛,面對外來東西的時候,的確有一種挑三揀四的態度 (姑且不論品味高下)。 關公變成土地公 那麼北京的格局到底有多大?大在哪裡?幾年前北方崑曲劇院到 台北演出,侯少奎先生的「水淹七軍」給我極好的印象。與一般台灣 觀眾喜愛的南崑風格不同,我認為這是非北崑不可的劇目,嗓音高亢 、扮相威武的侯先生演出關公,關平與周倉在其左右,構成一幅壯觀 的畫面:陽剛、蒼勁、大氣魄。我到了北京以後,聽說為了紀念北崑 在北京不知道第幾周年,侯先生再次演出「水淹七軍」,我自然呼朋 引伴去看了。首先要說明的是,我在台北已經看過很多北京名演員的 演出,很奇怪的是,到了北京看到同樣的名演員,卻常常不是這麼一 回事,精氣神比較鬆懈,周圍的龍套打混的狀況也很常見。若說北京 的觀眾挑剔,台北的觀眾可能胃口更刁,他們無法忍受演員不尊重劇 場,無法忍受老戲被亂改。我在北京長安大戲院看到的侯先生,肩膀 好像比在台北看到的垮了一點,至於那一點是多少點,我很難說明, 但那不僅是侯先生本人的原因,也不是單一的原因。然後,蔡瑤銑老 師出現了…… 「水淹七軍」絕對是一個純男性的戲,怎麼可能會有女人?原來 為了紀念這個北崑在北京的不知道第幾周年,很多人希望侯、蔡兩位 老師同台,於是關公的老婆(附帶閨女一個)就被創造出來了。 聽起來似乎是很棒的構想,也符合新編戲一貫喜歡增添「人性」 甚於「神性」的原則,英雄氣概加上兒女情長,台下觀眾也熱情鼓掌 叫好。怎麼樣?格局夠大吧? 但是怎能想像軍隊帶著家眷打仗?原本關羽、關平、周倉三人一 組的構圖,變成了關羽、關太太跟周倉的奇異組合。 只能這麼說,北京的格局太大了,大到無有抵抗的餘地,越是格 局大的人越必須跟著北京的氣走,連關公都不得不變成土地公。 這大概就是北京給我的感覺。 但是頭腦必須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侯、蔡兩位老師應該只是為 了應景暫且裝扮一下土地公跟土地婆,過了以後仍恢復關公與觀音媽 的元神。 他們是真正有表演才能的人,很投入的演,卻又很清晰的意識到 :「逗你玩呢!」他們可能擁有史料記載中的古代名演員的一切品質 ,卻極少顯露出來。唯一賣老命的時候可能就是在台灣的場次,因為 台灣的觀眾「較真」,「忽悠」不來。 中國式關係 很多台灣人仍對北京抱持脫離現實的幻想。就像很多中國人對台 灣人的幻想一樣:一個假想的情人,或一個假想的敵人。在北京,初 次見面的人,很少一次把底牌都掀出來,態度得體親切,但仍有距離 。很多傻呼呼的台灣觀光客或出差工作者,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粗魯或 大放厥詞已經超出了對方的底線,當然,對方仍然得體微笑一如北京 大家閨秀,仍呼喊你「親愛的」。殊不知,「親愛的」、「我哥」、 「我姊」在北京語境中,並不是真的把你當作至親的骨血,反而意味 著生疏的外人,只是這樣叫著聽似親熱一些。 至於「中國式關係」,也非常微妙。總有台灣人誤以為在中國「 靠關係」,沒有什麼辦不到的。所謂關係,有時候是很赤裸裸的:因 為誰是誰的親戚,而他的祖父又曾經是誰誰誰的長官,所以可以辦成 什麼事。然而能辦成的事,也不是所有的事,仍要「找對口」,曾經 位高權重但現在已經退休或轉任其他單位的,就不一定是對的口。有 人以為給錢能辦成什麼事,但那也要看情況。有的是拿了錢去他也不 敢收的,因為他知道這件事辦不成,若收了錢,就表示他一定要把事 辦成了,否則不知道怎麼謝罪。這有點像台灣一些醫院中的紅包文化 ,家屬不給錢不安心,那麼醫生也只好順水推舟的收了。有些人收錢 是不得不,因為對方要的是一個保證,保證一定把事情辦成,還有一 點將人拉下水成為「共犯」的意味,這時候,就不是錢的問題了,最 後還是看誰後台硬。這幾年中國抓了好幾名重大的貪汙犯,一名電視 台的主管,竟然被發現家裡有數千萬現金,一名市委副書記竟然可以 供女兒幾百萬元拍電影,隨後馬上就以「經濟問題」的原因被抓起來 ,因為以他們職位內可以領到的薪水,是不可能有這麼多現金的。如 果在全世界也以同樣的「經濟問題」原因抓人的話,大概有一半以上 的官僚體系無法運作。在風頭上的時候,面對經濟問題大家都會很謹 慎。曾有這樣的一則新聞,某家醫院的醫生們上繳的「紅包」,一年 內竟高達上百萬元,還當作一篇佳話一樣的傳誦:醫院顧忌到很多家 屬不給紅包不安心,於是手術前讓醫生收下紅包後上繳醫院,等病人 康復出院後,再把紅包如數退還給家屬。想要清廉,比不清廉還要花 心思,還要「表演」一番,真不容易。 堂會 在京戲文化中,有一種場合叫作「堂會」。演員不在戲園子演出 ,而是受邀到大戶人家中清唱或彩演,稱作「走堂會」。中國式的庭 園講究造景:以人工的方式,在庭院中仿造自然景觀,只是一切小一 號,是一種將天下山水林木的美景,容納在眼皮底下的趣味。講究的 人家,比如恭王府,園林中設有戲台,隔著水,觀眾們可在對面的亭 閣觀看演出;稍微不講究的,只要在府中舖上紅地毯,演員與場面有 一方施展的餘地,便可與主客同樂,這方紅地毯,古時稱作氍毹。若 世界是一舞台,那麼這個舞台也能以一塊紅地毯的方式被放在府邸主 人的眼皮底下。在這方氍毹上,主客與演員的關係並不是一般在劇場 中的觀演關係,更多是一種社交關係。主人與客人可以點戲,而視場 合、時機與身分,點什麼戲碼也有學問。不只演員演戲,觀眾也可站 上氍毹,稱作「票戲」,有的人唱得差,卻被拱上台,有的人能唱, 卻情願選擇安坐在場面中,拉胡琴或敲小鑼,這可稱為一種「氍毹學 」。演員們走堂會的目的,自然在較高的演出費,但堂會也不好走, 這還涉及藝術評價與名聲的建立,還有人際關係。堂會走多了名聲與 財富隨之而來,但是走了這家,如何又回得了另一家?這也是個難辦 的問題。從前社會地位低下的演員,一旦藝術獲得了肯定,成了「朝 廷供奉」,身價馬上水漲船高。很多名演員被視為有「通天」本領的 人,因為他們獲得執政者的喜愛與珍惜,是少數能與執政者近距離接 觸的人。這又更難啦,上門來建立關係的人都要把門檻踩破了。注意 ,在北京千萬不要得罪演員,這條原則到現在仍適用。 北京以皇宮為中心,成為一個方正格局的城市。很多地名以什麼 「門」為命名,然而舊城門已經拆了。北京也曾經是個有很多水的地 方,很多地名被稱為什麼「河」或「橋」,然而水已經乾涸了。北京 有很多四合院,事實上皇宮就是一個大四合院(附設假山水、古董與 戲台),整個北京就是一個以四合院為主要概念圍繞起來的城市。現 在皇宮這個大四合院被觀光客折騰得像個破廟,反而民間的四合院紛 紛翻修為星級賓館,一轉手就是幾千萬元。城市的發展使得北京在急 速擴大中,從二環、三環,到現在的五環,以後可能十環或十一環都 說不定。那塊施展身手的紅氍毹也在無限擴大中,演員們(不管是職 業的還是票友)都在摩拳擦掌,先翻幾個小翻,博個頭彩再說。 (摘刊自大塊文化「在北京生存的一○○個理由」)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29.232.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