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勢的悲劇 ──我新編豫劇《慈禧與珍妃》
◎ 曾永義
明末李逢時作《酒懂》,無名氏作《搧墳》,徐復祚作《一文錢》,孟稱舜作《
殘唐再創》。分演姜應召嗜酒如命,莊子妻慕色忌刻,盧至貪財鄙陋,黃巢使氣
造反。這四本雜劇正關涉「酒色財氣」,崇禎間,書肆合刊,總題為《四大痴》
。意味酒色財氣是人生最容易迷戀、陷落而難於自拔的四件事物。這裏的「色」
,其實可以轉為「情」。
但是我的觀念卻和古人有所不同,民國七十年間曾有《四大痴》一文,結論是:
酒與情無功,功在癡;癡無過,過在財與氣。理由是:酒而可稱「仙」,乃因其
癡豪縱、其癡瀟灑;情而可言「聖」,乃因其癡誠信、其癡認真;「癡」,是生
命的凝聚,是生命的昇華。藉酒但知麻醉,見色但知荒淫,是為「酒鬼」、「色
魔」,無可預於言「癡」。然而「癡」預於「財」與「氣」,有如「癡」預於「
肥」之為「癡肥」,乃生命的不慧與迷惑。
可是近年來,我對於「財、氣」二癡,另有體悟。
當然,庶人貪吝,必曰「守財奴」;士大夫貪吝,謂之「膏肓疾」;帝王貪吝,
終至「昏憒」;這是不爭的事實。但若就現代而言,如能癡心於企業經營,獲取
大利而造福社會、貢獻國家,誰敢說這樣的「財癡」不令人景仰?
至於「氣癡」,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替它找到好處。「氣」的範圍很廣,小而為
暴滿胸中的怒氣,進而為妒忌,為怨仇,為名利的爭取,而其至極者莫過於權勢
的掠奪。掠奪權勢,則無情無義、泯滅倫理,手段之陰狠殘刻,無所不用其極。
就其最微小的「怒氣」而言,古人就告誡「小不忍則亂大謀」,所以要「堅此百
忍」。鴻門宴中的劉邦,就是能忍過那一時,終於成就帝業。漢武帝時灌夫因為
看不慣田蚡的「尊大」,公然「使酒罵座」,結果牽連竇嬰,被誣陷而死。我們
多數是凡人,無法像文王「一怒安天下」;我們若使「氣」塞滿胸中,則終致「
氣急敗懷」。所以氣而為「癡」,只有害人害己,焉有可取?
再就「氣」之極至,舉歷代宮廷之掠權奪勢,秦以後之犖犖大者而言:如胡亥之
於其兄太子扶蘇,趙高之於秦二世胡亥;漢呂后之於戚夫人與少帝,王莽之於平
帝;東漢梁冀之於質帝,董卓之於弘農王;魏司馬昭之於高貴鄉公;東晉劉裕之
於安帝;劉宋文帝太子劭之於文帝,蕭道成之於後廢帝與順帝;隋煬帝之於其父
文帝,宇文化及之於煬帝;唐太宗之於其兄太子建成、弟齊王元吉;武后則天之
於唐宗室;韋后之於中宗;宦者陳弘志之於憲宗,宦者劉克明之於敬宗,武宗之
於其兄太子;朱全忠之於昭宗;後唐明宗之於莊宗;後漢郭威之於隱帝;趙宋太
宗之於其兄太祖;明成祖之於其侄惠帝。至有清光緒七年四月八日與慈禧太后並
行垂簾聽政之慈安太后猝死,論者莫不懷疑係慈禧所下毒手。由以上看來,為掌
握朝政大權,居擁君主大位,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妻殺其夫者有
之,兄弟相殘、后妃相害者有之,至若宗室相爭、血親互鬥者更不知凡幾。這其
間所充斥的,不用說,自是血肉糢糊、慘不忍睹。
我編寫《慈禧與珍妃》,其間沒標示出來的重要人物,自然是光緒皇帝。光緒載
湉四歲時從醇親王府被慈禧抱上太和殿即帝位以後,就在慈禧的操弄掌握中成長
。光緒十三年正月十五日,慈禧礙於祖宗之法,不得不歸政光緒;但不少諂佞之
臣勸請「訓政」之摺紛紛上呈,連皇父醇親王奕譞也不得不向慈禧「跪求」,慈
禧也就當仁不讓的接受了,於是「親政」的光緒,事實上就成了傀儡皇帝。然而
光緒在師傅翁同龢的悉心教誨之下,了解國內外的情勢,奮發圖強之心志洶湧澎
湃;慈禧與老舊之臣則但求大權在握,苟安逸樂。到了中日甲午之戰,光緒之主
戰與慈禧之主和,就發生了強烈的衝突,帝黨與后黨也就隱然形成。光緒二十一
年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的馬關條約被逼簽署後,光緒更加意識到不變法不足以救
亡,乃積極謀畫,於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下定決心頒布《明定國是詔》,如火
如荼的展開維新運動。可是后黨到處盤根錯節,勢力實在太大了,至九月二十一
日慈禧等竟發動政變,囚光緒於瀛台。其間歷時僅一百零三天,史稱「百日維新
」。從此慈禧又恢復聽政,控制整個朝局。直到光緒三十四年四月十五日慈禧病
重死亡的前一天,仍沒有放過光緒,光緒也就在這一天莫名其妙的駕崩了。
由以上簡單的敘述,已可見自從光緒所謂「親政」以後,慈禧沒有一天不對光緒
「掠勢奪權」,充滿她心中的是一股「權勢慾」的「氣」,這一股氣雖然鬥倒了
光緒,但在她死後不過三年,也終於葬送了大清帝國。
可憐的光緒皇帝只活了三十七歲,他親政大婚之後的十年中,幸而外尚有翁師傅
、內尚有珍妃可以滋潤他的心靈。珍妃不止給他愛情,給他友情,甚至如大臣般
的建言,他的明慧可人自然獲得光緒的寵愛。而後宮后妃之間不相能,自古已然
。則珍妃焉能不受醜后的忌妬,醜后的譖言焉能不使慈禧嫌棄她。所以她的命運
比光緒還坎坷,由珍妃而珍嬪而珍貴人;光緒被囚瀛台,她也被打入北三所廢屋
中;光緒二十六年四月十四日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十五日慈禧挾光緒微服逃亡西
安之際,居然沒放過珍貴人,派太監把她扔入井中,那時她才二十四歲。
本劇所以題名《慈禧與珍妃》,其實是為國立國光劇團豫劇隊量身定製,以豫劇
皇后王海玲為慈禧,以燦爛新秀蕭揚玲為珍妃,使她們這兩位才藝均臻上乘的師
生要角,可以充分發揮。
《慈禧與珍妃》毫無問題是「歷史劇」。在一九九八年我為國光劇團編寫京劇《
鄭成功與台灣》時,便提出了我對「歷史劇」的看法:古人可以「貍貓換太子」
那樣的荒謬,可以「滿村聽唱蔡中郎」那樣的顛倒;但是今日則不可。因為現在
民智大開,不像往昔之閉塞,過分扭曲和改變歷史情節和人物形象,必然造成讀
者和觀眾很大的衝激和排斥。試想:史冊具在,怎能令你胡天胡地?所以儘管歷
史劇不等於歷史,歷史人物不等同劇中人物;編寫劇本時,也只能對歷史事件和
人物作適當的剪裁布置和渲染襯托,從而發揮所要表達的旨趣和寄託的思想。然
而這種旨趣和思想,總要從歷史事實和人物性格中流出方才自然而動人。如果專
為某種目的而造作,尤其是政治的企圖,那就要淪為「工具」了。所謂「君子不
器」,一個人被當作工具,固然可恥;文學藝術被用作工具也同樣可悲。個人認
為這是要大大忌諱的。
在這樣的理念之下,我編寫《慈禧與珍妃》,主要依據史實,觀照光緒一朝,發
現慈禧以一己之私,為了鞏固權勢,不惜對光緒發動掠奪爭鬥,不止因而禍國殃
民,而且斷送有清一代的命脈,造成莫大的悲劇。所以「權勢的悲劇」便成為本
劇的主題。而珍妃的事迹無法比擬慈禧,卻在戲分上要使彼此「勢均力敵」,便
只好從零金片羽中去觸發聯想和造設,基本上使她不失歷史的形象。只是有時為
了排場處理和關目布置的需要,將歷史事件略作點綴和時空移位。
我大約花一星期左右的時間完成「初稿」,隨即呈送導演羅雲先生審閱,他頗為
認同我的綱領架構,他很用心的提出他對劇本的整體思考,用了幾近四千言,提
出他的想法,我既感激又佩服,認為他的盛名實緣自他的誠懇和敬業。於是我用
了整整一天十幾個小時將初稿重修一過,儘量將他所希望營造的情境氣氛呈現出
來。我之所以說「儘量」,一方面是由於我的筆力有限,難於達成他所希望的舞
台生命力;一方面則是就我的歷史劇觀,我和他有不同的展演方式。也因此還希
望羅導演能多多體諒,或當面商討之後,必要時我再作修訂;或認為我的看法不
無道理,可以將就些。
二○○七年三月十四日豫劇隊韋國泰隊長偕羅雲導演來台北,對劇本有所指示。
我又斟酌他的意思,盡量配合修改,至於見仁見智的地方,我只好保留原貌,而
舞台之上則任由羅導演調度。
而對於羅導演最後的話語我既認同更非常感動。他說:『《慈禧與珍妃》這
部原創歷史劇,被選定為國光豫劇隊二○○七年的重點大戲,將會帶來一次藝術
上的自我超越,顯得彌足珍貴。這就需要全體同仁付出更大的努力,積極調動一
切藝術力量,組成強大的舞台陣容,充分利用各種手段,創造出引人入勝、動人
心魄、發人深思的整體舞台藝術形象,把精美的視聽藝術盛宴,提供給廣大觀眾
欣賞、品嘗。』羅導演這些勉勵和期待的話語,我想不只是我也是國光豫劇隊同
仁所樂於接受的。
國光豫劇【權勢的悲劇---慈禧與珍妃】
演出地點:台北市社教館城市舞台(台北市八德路25號)
票 價:1200元、1000元、800元、600元、300元
演出時間:96年10月26-27日晚上19:30,28日下午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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