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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yol.net/zqb/content/2004-09/29/content_958898.htm 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一) ──父親與馬連良 中國青年報 2004年09月29日 11:03:04 章詒和   「憐君身似江南燕,又逐秋風望北飛。」   父親(章伯鈞)愛看戲。父輩似乎都愛看戲。在這個愛好上,分辨不出國民黨官員、 共產黨幹部和民主人士政治身份的差異來。難怪從前的藝人地位雖低下,但心理上卻是自 傲的:「甭管哪朝哪代,你們都得聽戲。」   事實還真如此。羅瑞卿當學生時,為瞧一出梅老闆(蘭芳)的戲,大冬天把鋪蓋都賣 了。1949年後,當了公安部長的他,還把這故事親口告訴了梅蘭芳。梅先生感動得直說: 「以後我請您,我請您。」   1956年,禁戲內部演出。其間,由小翠花演一出蹺功戲,劇目名稱忘記了。父親和我 臨開演前十分鐘進的劇場,竟發現已座無虛席。跟在後面的人是賀龍。他一拳打在父親後 背上,父親轉身拍著他的肩膀,說:「你也來了。」「我當然要來。」父親說:「好像沒 有座位了。」   賀龍望瞭望前面幾排就坐的人,笑著說:「他媽的!所有的部長都來了,比國務院開 會還積極!」   二人相視,哈哈大笑。   這年年底,四川的川劇團在中南海懷仁堂演出《譚記兒》,台下的四川籍首長一邊看 戲,一邊說笑。態度隨意,評頭品足,語言放肆,一點「首長」的樣子也沒有,大家又回 到了草民時代。   1957年年春,安徽的廬劇、泗州戲進京演出。父親、張治中、李克農三個安徽人,不 但相約去看家鄉戲,還把劇團的人輪流請到家裡喫茶點。  婉轉之曲調伴以優美文辭;精雕細刻的身段配以多愁善感之表情。一個唱腔,千回百轉 ;一件蟒袍,鑲金繡銀───當其以繁華聲色呈現於舞台,那些有文化、有身份的人,亦 日愈陶醉其間。不管你由朝而野,還是由野而朝,自身的生活經歷和社會認識必然對劇中 的人情世態、悲歡離合,感到十分投合。民族民間生成性質的中國戲曲在得到平民百姓喜 愛的同時,也得到文人、士大夫的青睞。特別是對於像父親等一批已身居榮耀的人來說, 觀看再現真實世相與生活瑣細的戲曲,是心理上一種必要的替換,是精神上的安慰,是情 感上的溫暖回憶。況且,耳目聲色之消閒娛悅,是閱讀思辨所不可替代的另一個美的世界 。   說起父親與藝人的交往,均在1949年以後。他較早結識的藝人是梅蘭芳,而與父母關 係比較密切的藝人,要數參加了中國民主同盟的馬連良和參加了中國農工民主黨的李萬春 。  最早關於馬連良的故事,我是從表舅那裡聽來的。表舅一生喜好兩件事。一是烹調,且 手藝高超。他是「民革」(即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成員。民革負責人王崑崙在家裡請 客,常請他去掌勺。後來,表舅成了歷史反革命分子,被踢出民革中央,所有食客竟沒替 他說一句話。母親為此憤憤不平,抱怨道:「與其給他們炒菜,還不如給我們做飯呢!」 表舅的第二個喜好是聽戲,主要是聽京戲。什麼梅尚程荀,什麼南麒北馬,沒有不知道的 。他非但說戲,還能講戲外趣聞。而這,正是我最愛聽的。表舅告訴我,馬連良是在1951 年由周恩來派人至香港接回大陸的。同時回來的還有張君秋。   我問:「他願意回來嗎?」「願意。」「為什麼?」  表舅說:「那彈丸之地,有幾個喜歡聽京戲?馬連良唱到後來一場戲還要賠上幾十塊, 這使得他有些灰心。一不上座了,再大的角兒也呆不下去。馬連良又是有名的孝子,年近 九旬的老母還在北京。雖說他每月必到銀行給母親匯款,但總不如堂前行孝。」「憐君身 似江南燕,又逐秋風望北飛。」馬連良夫婦回到了北京。離開香港之前,曾找一個星相家 算命卜卦。   「馬先生的吃就和他唱的戲一樣,前者精緻到挑剔,後者挑剔到精緻。」   馬連良天賦條件並不十分好,但勤學苦練。吊嗓子,練白口,無一日懈怠。據說他家 隔壁有個保姆,每天清晨灑掃庭院,必聽馬連良的唱念,居然也會了《十道本》。  馬連良十分注意保養,嗓子從來沒壞過,寬窄始終夠用,且維持在一個相當水平。所以 ,觀眾對他有「用不完的嗓子」的好印象。至於馬派唱腔,業內評價各異。大多認為是柔 靡纖巧,也有人指責為「靡靡之音」。不管別人如何議論,馬連良的唱腔既可風靡一時, 又能流行後世,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他做戲瀟灑飄逸,表演入微。每一齣戲都有特點、特色,受到業內的一致稱讚。他演戲 ,一切唯美是尚。動作規範,無處不美。拍他的劇照,沒有廢片,張張漂亮。他的戲班扶 風社,講究「三白」(即「護領白」、「水袖白」、「靴底白」)。他要求同仁扮戲前一 定理髮刮臉。在後台,他還準備兩個人,一個專管刮臉,一個專管刷靴底。馬連良本人的 行頭,極其精美和考究。在扮戲房(即今天的個人化裝間),有專人管熨行頭,熨水袖, 掛起來,穿在身上就沒有皺摺的痕跡了。而選用的衣料,其質地、色澤、花紋都是上等的 。為了悅目,馬連良八方尋求。「一年,故宮拍賣綢緞。他不惜錢財,買入許多大內的料 子,存起來慢慢做行頭。在顏色方面,他提倡用秋香色、墨綠色(如《甘露寺》喬玄的蟒 )、奶油色(如《打漁殺家》蕭恩的抱衣)。看起來漂亮得很」(1)。   1937年,馬連良與別人合夥,在北京的黃金地段───靠近西單的西長安街蓋了一座 新戲院,這就是後來的首都電影院(可惜今已拆沒了)。有了自己的劇場,便開始考慮美 化舞台。  在劇場的舞台上,馬連良設計了一個「守舊」(即「天幕」):米色綢子做底,中間繡 著棕色的漢武梁祠圖案,上掛沿幕,下垂黃色穗子,並且橫懸五個小宮燈。舞台一側的伴 奏樂隊,用繪有藍色雲龍的紗幕圍起來,不讓觀眾瞧著雜亂無章。戲院開張的那天,大幕 拉開,觀眾一看,立即熱烈鼓掌。從此馬連良外出演戲,都要帶著這個大幕。因為它實在 是太漂亮了!到了後來,「守舊」成了標識,走到哪兒,只要張掛出來,人們就知道是扶 風社的馬老闆「在此作場」。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很多名角在收徒弟和挑配角方面,由於怕他們蓋過自己,故而都不 選強手、高手來配戲或培養。但馬連良的舞台陣容全是精選之才。為此,他創設了一套方 法,即簽訂合同。這在梨園行是首創。訂了合同,即可安心演戲。有本事的人,誰不樂意 ?小生葉盛蘭還沒出科,便被馬連良相中。楊寶忠改行操琴,張君秋嶄露頭角,袁世海浮 出水面,也都即時簽下合同。  強大的演員陣容,配以乾淨、整齊、清爽的颱風,馬連良的戲,真的是很好看。他演戲 一絲不苟,極其認真,非常講究舞台上的配合與諧調。一次,在天津演《八大錘》。他扮 說書的王佐,葉盛蘭演陸文龍,兩人旗鼓相當,演出十分精彩。再棒的「角兒」也有馬失 前蹄的時候,在過場進出之際,馬連良一時疏忽,伸錯了臂膀。觀眾發現王佐剛才斷的不 是那一隻臂膀,便哄然而笑。據說那晚散戲後,馬連良自己氣得要跳天津萬國橋。從此, 他再也不演《八大錘》。  為了藝術生命的持久,馬連良的生活很有規律,對飲食更是講究。就像研究梅蘭芳必須 研究他的八卦情史一樣,研究馬連良則必須研究他的請客菜單。馬連良最愛吃前門外教門 館兩益軒飯莊的烹蝦段。每逢渤海對蝦上市,他必請好友同往。叫這道菜時,必吩咐要「 分盤分炒」。即炒三五對蝦,用八寸盤盛上。吃完一盤,再炒一盤。有時連吃三四盤。抗 戰勝利後,馬連良一度還將西來順的頭灶,延為特約廚師,飯莊熄火,廚師便來到馬家做 宵夜。那時梨園的各路俊傑,無不以一嘗馬家的雞肉水餃、炸素羊尾等菜餚為天大的口福 。  馬連良在東安市場的吉祥戲院演出,常去北京有名的爆肚馮清真館吃飯。不用馬連良開 口,馮老闆必上一盤羊肚仁。他的這盤羊肚仁與眾不同。何謂肚仁?用醫學名詞來說,即 為羊的儲胃冠狀溝,是一條「棱」。一條百十來斤的大羊,這條「棱」不超過四兩。把「 棱」分成三段,最後一段叫「大梁」。一段「大梁」有多大?也就大拇指大小。把這塊拇 指大小的東西,再剝皮去膜,剩下的也就幾錢肉了。馬連良吃的就是這幾錢。難怪馮老闆 無限感嘆地說:「馬先生的吃就和他唱的戲一樣,前者精緻到挑剔,後者挑剔到精緻。」 馬連良吃爆(羊)肉,專門叫夥計到「春華齋」買大鴨梨。洗淨,切粗絲,備用。爆肉好 了,臨出鍋時放入。在馬連良指導下做出的這道「爆肉梨絲」,後來成為「爆肚馮」的名 菜。當然,平素裡窩頭、蔬菜、水果是馬連良的日常飲食。  馬連良喜歡泡澡。只要晚上有戲,他下午一定去澡堂。先是在前門外的「一品香」,後 改去西珠市口的「清華池」。再後來,他常去的是八面槽的「清華園」。泡完澡,還要請 專門師傅修腳。這是因為唱戲常年穿靴子,有雞眼的緣故。每次去浴池,馬連良都要帶些 香菸和茶葉,送給師傅和工人。有時在泡澡泡舒服了以後,他就溜躂著到金魚胡同的餐廳 喝一盤鮑魚湯。   我問母親:「這到底是誰請誰呀?」母親笑道:「我也分不清了。」   馬連良來我家作客,不過是清談。雖為藝人,卻謙沖有禮,談吐不俗。後來,父親說 要請吃飯。他不僅答應了,而且很高興。   父親知他是回民,遂問:「當是個什麼吃法?」   他笑著說:「您只管付錢,一切由我去辦。」   馬連良走後,一家人反覆琢磨這個「一切由我去辦」的內涵。   母親說:「馬先生肯定叫人去清真館子訂辦一桌菜,到時候送過來。」   父親同意這看法,事情果然如此。但是當馬連良請的人和訂的菜一起送過來的時候, 著實把我們全家嚇了一跳。   父親是請吃晚飯。可剛過了午眠,幾個身著白色衣褲的人就來了。進了我家的廚房, 就用自備的大鍋燒開水。開鍋後,放鹼。然後,鹼水洗廚房。案板洗到發白、出了毛茬兒 為止。方磚地洗到見了本色,才肯罷手。說句實在話,自從住進這大宅院,我家的廚房從 來沒有這麼幹淨過。   時任北京市衛生局副局長的母親欣喜萬分,嘆道:「這哪兒是來作客吃飯?簡直就是 來幫咱們搞清潔衛生啦!伯鈞,你見了馬連良,可要好好謝謝了。」   再過一個時辰,又來了一撥身著白色衣褲的人。他們肩挑手扛,帶了許多「傢伙」。 有兩個人抬著一個叫「圓籠」的東西,據說整桌酒席,盡在其內。還有人扛著大捆樹枝和 木干。   我問扛木者:「這些樹枝是什麼?」答:「是果木。」「什麼叫果木?」「就是蘋果 木。」「幹嘛用的?」「烤鴨。」   瞧這架勢,我驚奇不已,也興奮不已,便跟著這些白衣人滿院子跑來跑去。看久了, 便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是馬連良在請我們一家人吃飯。   我問母親:「這到底是誰請誰呀?」母親笑道:「我也分不清了。」站在一邊的父親 ,也咧著嘴笑。   時近黃昏,天空呈現出琥珀色的光輝。牆頭、屋脊、樹梢也都塗上一抹殘陽。「馬連 良來了!」   隨著一聲喊,我們全家連同秘書、警衛、勤雜、廚師、司機、保姆都來了精神,真可 謂翹首以待。這時,我體會到一個名藝人比一個政治首領的吸引力可大多了!馬連良身著 藏青色西服,身材修長,前額開闊,鼻樑筆直,眼睛明澈。臉上,泛著淺淺的笑容。  提及藝人的家世,馬連良告訴父親:自己世居北京。打祖父起就在阜成門外開茶館,人 稱「門馬家」。茶館的院落挺大。時間長了,居然成了戲迷聚會的地方。在那樣的環境裡 ,馬連良的父輩玩票、也都拜師學戲,還都學的是老生。到了自己這輩,兄弟先後進了梨 園行。馬連良沒有談及家庭情況,父親知道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最難言者乃世間情愛與家 庭,自然不便多問。   之後,父親向他介紹了民盟的情況。說,民盟雖然被統戰部劃為以高等院校為主要成 分的黨派,但像馬連良這樣有成就的藝術家,當也是吸收的對象。馬連良一再說,自己是 很願意和文人往來的……  在院子一角,柴火閃耀,懸著的肥鴨在薰烤下,飄散著煙與香。我又入廚房,見所有的 桌面、案板、菜墩都鋪上了白布。馬連良請來的廚師,在白布上面使用著自己帶來的案板 、菜墩和各色炊具。抹布也是自備,雪白雪白的。我看了看,覺得只有水和火是我家的了 。這哪裡是父親在家請客?簡直就是共赴聖餐。這讓我想起父親對我說的那句「有信仰的 人跟沒有信仰的人大不一樣」的話來。心裡不由得生發出一種神聖感。   飯前,父親還請馬連良欣賞了自己收藏的摺扇,鼻煙壺,玉質小擺件。馬連良客氣得 很。對每一件都說好,好。父親告訴他,自己主要是收藏古書,不是專門收藏古玩的人。   馬連良說:「我不是收藏家,只喜好一些小玩意兒。」  父親知道馬連良也有逛琉璃廠、火神廟的愛好,對玉石類的古董很有鑑賞水平。他收藏 的翡翠、白玉、瑪瑙雕刻和鼻煙壺相當名貴,圈子裡的人都知道。藝人生活的文化情感, 常與泡澡、品茶、神聊、遛彎兒、養鴿、燒酒、綢緞、鼻煙壺、檀香等小零碎拼湊起來。 這既是俗常的生活享受,又是對中國文化精神的自然理解與精細品味。藝術與生活在這個 文化層次上融合無間。它深入骨髓,深入到常人不可思議。所謂氣質,風格,情調,韻味 等等,屬於審美範疇的東西,往往就是被這樣一些具有文化滲透性的家常瑣屑浸染而成。 不管北京城頭懸掛什麼旗子,報紙上宣傳什麼主義,像馬連良這樣的藝人都細心地過著自 己的日子,精心地琢磨那份屬於自己的舞台和角色。藝術是拒絕抽像的。從事藝術的人, 大多個性飽滿。他們只能活在個體的生動感覺中,以自己獨特又隱秘的方式活著。   已是夜闌燈?,馬連良告辭,父親送至二門。悠然而至,翩然而歸,我覺得他簡直是個 神仙。   「從今兒以後,你父親什麼待遇,你就是什麼待遇。」  馬連良善於肆應,又具仗義之風。對親戚,對朋友都是一副熱腸子。他演義務戲一向熱 心。有義務戲演出,只要人在北京,他是一定參加的。每年年終的梨園公會演義務戲,更 是當仁不讓。他和楊小樓、梅蘭芳一樣,也有私房龍套。馬連良從不虧待他們。每月都有 固定的私房錢給他們。到了年關,還額外送些米、面、菜等實物。  三十年代,馬連良曾有過一次難忘的救弟經歷。那時,天津有個當警察分局局長的人, 叫徐樹強。他倚勢欺人,橫行霸道。一天,他帶著花枝招展的小老婆,在聖安娜舞廳跳舞 。人剛入座,臨座的一個青年多看了那小老婆幾眼。徐樹強哪裡容得,立即叫來便衣,把 那人架走。在刑訊室裡,打得血流滿面。又叫個剃頭匠將烏黑油亮的頭髮,剃個精光。再 讓從廁所提來一盆尿,給那人強灌下去。之後,又輪番抽打,人很快昏死過去。甦醒後, 一個叫李寶榮的警察悄悄問他:「你姓啥?你是回民嗎?」「是。」接著,那青年央求李 寶榮到中國大戲院給馬連良送信。「你是馬連良的弟弟?」那警察問。他點點頭。  馬連良應邀在天津中國大戲院演出,下榻在惠中飯店。當晚,見弟外出未歸,便十分著 急。李寶榮找到中國大戲院經理孟少臣後說明情況,馬連良立即懇託孟少臣設法營救。幾 經周折,最後通過人稱「張二爺」的幫會頭目,才算把人放了出來。別人都說,能從徐樹 強手裡活著出來,多虧有個馬連良。這個姓李的警察老來寫了篇自傳性質的文章(2),裡 面詳細描述了這件事。  小翠花是花旦,與四大名旦齊名而獨樹一幟,擅長表演風流潑辣的角色,自九歲登場, 四十年沒離開過舞台。1949年後,廢除蹺功,他的一部分戲不能上演。文化部宣佈一批禁 戲,其中好多是他最叫座的劇目。戲改中的清規戒律,更使他膽顫心寒。覺得演這個是醜 化了工農,唱那個是侮辱了婦女。於是,什麼戲都不敢演了,也解散了自己的戲班─── 永和班。後深居簡出,索性連功也不練了......   (全文將在十一節後刊發)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09.232.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