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演悲劇人物
【聯合報/吳興國】 2006.10.05 08:40 am
憂傷的童年養成我對世事無常和向命運抗衡的憤怒。一歲失去父親,三歲被送孤
兒院,十二歲進復興劇校,二十四歲時,獨立撫養我與哥哥的母親因病過世,臨
走時,連最心愛的兒子最後一面也沒盼到。從小到大,都是握著拳頭,噙著淚水
,克服一次又一次生命的難關,再加上,自演戲以來,都是扮悲劇角色居多,墜
入這些受苦的靈魂世界中,令我難以樂觀面對現實人生。這些人物走入我的生命
中,他們得到在歷史重活一遍的機會,而我,卻得為他們死過一回又一回。小時
候,學校給了我「吳興秋」的藝名,當時,演的是年少俊美的武生,例如:《白
水灘》的十一郎,《兩將軍》中馬超,《水滸傳》中的林沖、石秀、武松都是見
義勇為的英雄。有一回,學校演《荷珠配》,意外派我來個三路老生,為了學得
像老人,我在後台面對穿衣鏡不斷練習,當時有位老師,很好奇看著我,問:「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唱老生的?」我馬上立正回答:「我叫吳興秋,唱武生
的。」老師笑著說:「吳興秋,像女生名字,我給你換個名,就叫吳興國吧!」
沒幾天,學校就通知我改名。後來,才知道給我藝名的,竟然是台灣四大老生之
一,鼎鼎有名的李金棠老師。這一切,都是無形的因緣,這個名也漸賦予我更多
的使命和責任。
文化是文明和愚昧的集結,歷史是功績與罪惡的混合,每一個世代都有代言者,
愈是險惡的時勢,愈需要吞噬悲劇人物作為祭品,這些被選中獻祭者,大多是性
格所造成的,而為何偏偏每一次,我都相信自己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人,那麼多「
忠孝節義」的思想,植入我的腦袋,隨著我由武生轉為老生,化身成為諫昏君投
汨羅江的屈原,遭萬剮凌遲的袁崇煥,被十二道金牌入罪的岳飛,帶箭戰死沙場
的黃忠,烏江自刎的楚霸王……個個都身繫邦國興亡。
超越政治之上的,是人間的情。在我演過的悲劇人物中,除了在政治的浪頭上翻
滾,也有些令人動容的有情人,比方《四郎探母》中,為求見親娘一面,甘冒殺
頭之罪,連夜奔向敵營的楊四郎,還有《打棍出箱》一出場就放聲悲哭的窮儒范
仲禹,遭遇妻兒被占的不幸,導致神經錯亂,因恐懼到極點反而嬉笑起來。最愛
的是《無限江山》中文采粲然的李後主,他的一生淒迷浪漫。「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前一刻,縱舞在豪麗
迷醉的狂歡中,下一刻卻見他肉袒出降,垂頸流淚的窘狀,苦難本身就是熱情,
悲劇予人同體大悲的胸懷。
我愛莎士比亞,更愛抓昆蟲。做如此比喻並非有不敬之意,我在當代傳奇創作了
四齣莎翁劇本,其中三齣《慾望城國》(Macbeth)、《王子復仇記》(Hamlet
)、《李爾在此》(King Lear)的主角都被命運逼到盡頭,唯有《暴風雨》(
The Tempest)中的魔法師終於大徹大悟,寬恕了別人,同時也饒了自己,才把悲
劇轉為喜劇,讓紛爭的孤島,變成美麗新世界。
有人問我:「在舞台上奮鬥了四十年,難道不覺疲憊?」其實,1998年的暫停兩
年,給我注入了更充沛的能量,每一次走出舞台,卸了濃妝,脫了戰甲,回到家
,我總能從妻子兒女身上得到愛和勇氣,只要讓我到海邊撿貝殼,到森林抓昆蟲
,就可以讓我感到平靜、快樂、與世無爭。
【2006/10/05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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