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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編劇何處來 ——懷念范鈞宏先生 徐城北
發佈時間: 2006-09-14 02:47 光明日報
時間流逝得真快,范鈞宏先生離開我們20年了。回想他倒在承德編劇講習班上的情景
,依然歷歷在目。再看一看今天梨園風景,不覺物是人非,幾乎都不敢相認了。感觸最深
的就是一句話:京劇編劇何處來?
我是說老一輩的已經去了,而新一輩的又從何處來?
老一輩的京劇編劇是自然而然產生的,解放後曾嘗試培養新的編劇,但沒能摸索到切
實的經驗。過去,京劇的編劇在各種戲曲編劇中是最強的,可如今在全國戲曲劇團中,能
養得起編劇的已經不多了。京劇院團每排新戲,總要「放眼全國」去找,找到立意不錯的
戲曲本子,再組織人去改成京劇能用的本子。而20年前,范先生一輩人還在的時候,劇院
劇團基本不用外邊的本子,都是由內部作者給自己的演員編寫劇本。一個人寫出後,編劇
全體人馬群策群力,集體出主意修改之。范嘗有言:「咱們組裡他人的本子,除了(翁)
偶虹的我沒動過,其他的我都幫助改過……」
恰是范先生等一輩老編劇人,通過自身創作實踐,給京劇編劇建立了一套規格與功法
,並沿著這套規格功法不斷攀登新的高峰。記得上世紀 80年代初期,他努力創作,希望
能在「文革」之後再拿出優秀的新劇本,不想躺在《楊門女將》等一批舊的功績之上。這
個願望是非常好的,但似乎沒能實現;於是他轉而著書立說,走馬全國,到處宣講戲曲藝
術的編劇理論,並得到編劇新人的極大尊敬。但這樣做的同時,他內心卻是非常痛苦的,
因為當時劇院內部秩序鬆散,他在閒談中慨嘆說:「一想起今天劇院鬆鬆散散的樣子,我
就想哭!」他習慣讓工作的擔子壓在肩膀上,他總是說「排《白毛女》時,為了趕進度,
我在家裡每寫完一場,劇院領導就派人來取這一場的文稿,然後送到音樂設計那裡,編得
了曲子,導演與演員立刻介入……於是京劇《白毛女》就以大躍進的速度搬上了舞台。」
這樣創作新戲的辦法是不足取的,但范作為業務骨幹,他寧可如此勞累,認為只有這樣,
他人生的價值才算體現出來了。
他留下的編劇名言千千萬,但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只是一句:「作為京劇編劇,動筆寫
作之前,要在心裡打好兩個提綱:一是情節的故事提綱,另一則是技巧提綱。」他一生
編寫了三十幾個劇目,幾乎個個是精品。究其原因,就因為他動手之前反覆琢磨的技
術提綱,遠遠超過了他的同行。他也是生逢其時,趕上了老京戲最繁盛的時期,楊小樓、
余叔岩、梅蘭芳那一大批都是怎麼起來的,那眾多的流派及劇目又都具有哪些特徵,在他
心中是一目瞭然的。老伶工們對新本子都有哪些期望與要求,他心裡也有底。新演員怎麼
演才能迅速成名,范或許比年輕人還清楚。他很慶幸能夠趕上解放後的京劇繁榮時期,於
是他仔細思索過傳統中有哪些好的東西,能夠化用到新的舞台之上。因此他非常用功,在
編寫過程中時常「自己跟自己找彆扭」。別人編寫只求「順溜」(與傳統不發生摩擦)就
行了,而范常常根據新內容的需要,非要在舊形式中「插入」新東西才罷手,當然這「插
入」也必須是水乳交融。所以,他的本子拿到李少春一輩老演員的手上,幾乎無需再作語
言溝通,演員就曉得哪裡可以運用什麼技巧,或者哪裡是作者故意留出來的「肩膀」。
他生前曾一再訓教於我:「京劇是一個特殊的劇種。作為劇院作者與一般劇院外的業
餘作者,是有區別的。劇院作者必須深深懂得自己的演員,每寫一個新戲之前,必須弄明
白到底準備給誰寫和怎麼寫。你應該事先就去找演員(磨合),不僅講劇本的故事,更要
講他扮演的人物,究竟在戲中有幾個重場,每場都穿什麼和耍什麼,如何讓他揚長避短,
如何與他的前幾個戲有所區別,如何讓他在繼承流派中再有所創造……你把這些『說』透
了,你也就明白自己如何『寫』了,你今後在演員心目中『也佔地方』了。甚至,演員也
就先你而把這一出視為他自己的戲了。演員的積極性起來以後,就給編劇省去很大的事。
這樣,一個『一好百好』的局面也就形成,大家都合適了,京劇也就繁榮了……」范先生
不僅這樣說,他也是這麼做的。
仔細思索范先生為什麼在「文革」後企圖超越從前而不得成功,如今就不難得出這樣
的結論:不是范先生不努力,更不是范先生的努力沒道理,而是當時梨園內外的大環境、
大氣氛變更了,而且這種變更超越了個人努力所能企及的程度。而現在,這種趨勢比從前
更「擴大」了許多,楊、余、梅等人代表的傳統不僅在京劇觀眾中變得遙遠了,甚至在專
業演員中也變得生疏了。再加上京劇市場逐步萎縮,京劇日常演出日漸減弱。即使是在京
津滬等大城市中,商業化的傾向也極大地傷害了京劇演出。舉一個小例子,我偶然在電視
中看到一折《活捉三郎》,兩個演員年輕漂亮,全都採取了俊扮,尤其是張文遠,一再顯
示甩髮的功夫,脫離劇情「為賣而賣」,而台下的觀眾卻也歡迎這種雜技式的表演。戲曲
本來是允許「技巧賣弄」的,但不能過分,《活捉》來源於《水滸》,本來是從主線中生
發出來的一個分支故事,有些地方未必合理,我們的責任就是讓它回歸本位,更現實也更
可信。總之,今天戲曲的處境很難,市場的需求與它本身的格調有矛盾,老的編劇之去符
合自然法則,而新一代的編劇又究竟從何處來,這依然是懸而未解的大問題。
范先生這樣優秀的京劇編劇應該說是百年不遇的,如今迎來了他的90誕辰紀念日。中
國京劇院為他舉辦作品展演,說明單位是記得他的,態度可貴。我作為他晚年的學生之一
,也聯想到如下的問題:儘管京劇的大環境依然有困難,但京劇畢竟有自己的優勢。聽說
京劇院決定每年紀念一位過去的老先生,這實在是一件極為難得的舉措。老先生們每位都
不容易,他們各有獨特之處,並且多有很深厚的文化內涵。就范先生而言,他一方面是上
世紀五六十年代京劇編劇的高峰,「文革」後又在宣講京劇編劇技巧上走出了一條新路。
後邊這一點不要低估,他這樣做是具有開創性意義的。現在如果藉著紀念范先生的機遇,
認真研究一下他對梨園的價值,並努力在京劇編劇何處來的問題上,闖出一條實踐與理論
相結合的新路,那麼對全國來說,就是有示範意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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