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lonlong (明朝依舊作萍飄) 看板: AAAAAAAA
標題: [文摘] 白先勇：奼紫嫣紅開遍
時間: Tue Nov 29 15:53:30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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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onlong (明朝依舊作萍飄) 看板: (某隱形看板)
標題: [文摘] 白先勇：奼紫嫣紅開遍
時間: Tue Nov 29 15:43:23 2005
奼紫嫣紅開遍
【白先勇 董陽孜／題字】
青春版《牡丹亭》自二○○四年四月底五月初在台北國家劇院首演兩輪六場以來
，至二○○五年七月在蘇州演出濃縮版一場，一共十六輪五十場，巡迴兩岸四地
，大江南北，主要城市台北、香港、蘇州、杭州、北京、上海、天津、南京、澳
門各地走遍，五十場幾乎場場爆滿，觀眾共達七萬人次，而且百分之七十左右為
年輕人，創下近年來崑曲演出史的紀錄。
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分兩類：社會演出及校園巡迴。前者為商業性包括參加
各種藝術節、音樂節，此類演出票房十分成功，台北首演，九千張票一個月前搶
購一空。二○○四年九月第七屆中國藝術節在浙江舉行，青春版《牡丹亭》應邀
參加，在杭州東坡戲院上演，同時參加者有一百個各種表演藝術團體，亦有來自
外國的「真善美」歌舞劇、「柏林愛樂」交響樂團，百團同時演下來，青春版《
牡丹亭》的票房居然奪魁，浙江觀眾多看越劇，崑曲青春版《牡丹亭》在杭州大
放異彩，多少出人意外。十月北京國際音樂節在世紀劇院演出，一千七百人的座
位三天滿座，北京媒體一邊倒的肯定讚揚，《北京晨報》標題：「青春版《牡丹
亭》使觀眾年齡下降三十歲」，世紀劇院裡多為黑髮人。北京觀眾看傳統戲劇水
平最高，眼光挑剔，青春版《牡丹亭》「進京」，算是通過了考驗。十一月，青
春版《牡丹亭》進軍上海，在上海大劇院演出，大劇院成立六年，首次破例演崑
曲，主辦單位把最貴票價調到三千六百元人民幣一套，當然票房壓力就大了，最
後總算賣了個滿堂紅，又破了一次崑曲演出史的紀錄。
◎將青年學子引進殿堂
但我們製作青春版《牡丹亭》最重要的宗旨之一就是要解決崑曲傳承的問題，演
員老化、觀眾老化－－這就是崑曲最大的危機，青春版《牡丹亭》的製作和演出
，不僅希望藉著這齣崑曲經典的排演，訓練出一批才賦形貌俱佳的青年演員接班
，以免崑曲薪傳斷層，同樣當務之急是培養青年觀眾，沒有觀眾，戲演不下去。
青年觀眾中，又以大學學生為首要目標，因為大學生的文化水平較高，有一定的
審美觀，崑曲是精緻文化，自古以來，觀眾本就以文化人為主。然而現代大學生
對中國傳統文化早已產生疏離感，對傳統戲曲，更是漠然，看過崑曲的，百分比
極低。如何把這一大群對崑曲基本上沒有很深認識的青年學子引進劇場，而且一
連三天九個鐘頭看完一齣有五百年歷史的古老劇種，這就是對我們最大的挑戰。
因此，二○○四年六月十一至十三日作為中國大陸首演的蘇州大學演出，至為關
鍵，其成敗甚至可以決定青春版《牡丹亭》的未來命運及走向。
蘇州明清時代原為崑曲中心，又是「蘇州崑劇院」的所在地，在蘇州作中國大陸
首演本來順理成章，但選擇蘇大為演出地則深具象徵意義，「走進校園」是青春
版《牡丹亭》的重要任務，蘇大首演，等於是這個運動的試金石。蘇大的演出條
件並不理想，有兩千四百座位的大禮堂舞台設備簡陋，舞美燈光設計須盡量簡化
，因此青春版《牡丹亭》這齣戲的魅力，只得靠演員的表演及精美的戲服了。校
方倒很重視這次演出，由朱棟霖及周秦教授大力策畫；還特別用塑膠板搭出一個
後台，可讓演員更衣化妝。開始大家心中都沒有底，不知學生反應如何，三天七
千二百人次到哪裡去找？台北、香港商業性的演出雖然轟動一時，但大陸學生未
必買賬。我到上海去做一次規模頗大的新聞發布會，一下子全國都知道蘇大首演
的消息了。出乎意料的是七千二百張票兩三天內搶得精光，到處來索要，朱棟霖
教授連電話都不敢接。南京、上海、杭州各大學的學生聞風而來，蘇大招架不住
，只好委屈自己的學生把票讓給外地客人。蘇大學生當然不服，開演時又擠了進
去，站在走道上看，所以每場變出了兩千六、七百人來。後來才知道，竟有遠從
北京、山東、成都趕來的學生。各大媒體，中央電視台、上海東方衛視、浙江衛
視都蜂擁而至。蘇州六月，已經悶熱，舊禮堂冷氣不管用，兩千幾百人擠在一起
，人氣夠旺，台下掌聲、喝采不絕，台上青年演員愈演愈起勁，滿頭汗水。落幕
時幾百人湧到台前，十幾分鐘的謝幕，四面八方照相機的閃光燈就沒有停過。有
人說，這種火爆場面甚至賽過流行歌星的晚會。然而台上緩緩演唱的卻是優雅古
老的崑曲，湯顯祖四百年前這則美麗的愛情神話，勾動了無數青年學子的春心。
蘇大首演這把火九月間很快便燒到了浙江大學。浙大的禮堂只有一千座位，搶票
的學生卻排了三千人的長龍，學校只好用電視轉播讓向隅的學生在禮堂外面看。
◎優雅古老的崑曲賽過流行歌星的晚會
「校園巡迴演出」真正啟動是在二○○五年的四、五月間。四月頭一輪在北方，
北京大學、北師大、天津南開大學。北大是中國大陸大學的龍頭，自上世紀「五
四運動」以來，一直是帶領中國文藝思潮的先鋒，人文傳統深厚，像吳梅、俞平
伯等國學大師早年在北大便設有崑曲研究的課程。因此，青春版《牡丹亭》在北
大演出，對全國文化界有指標性作用。我們嚴陣以待，不敢掉以輕心。事實上，
半年前我們已經與北大聯繫接洽，藝術學系及文化產業研究所主辦，總策畫葉朗
教授推廣崑曲多年，計畫步驟有條不紊，從大型新聞發布會、校內外密集宣傳、
發消息到北京三十多所大學，直到四月八日演出當天，下午在北大還召開青春版
《牡丹亭》研討會，各種暖身運動都為著八日晚的隆重上演。此次北大演出對外
售票，北大的百年週年紀念講堂有兩千一百個座位，三天六千三百張票早已一售
而罄。因為各方壓力太大，承辦單位只好在紀念講堂內加置坐椅，整個紀念講堂
擠得滿滿的。北大紀念講堂只有六年歷史，設備新，舞台深度、寬度都夠，像青
春版《牡丹亭》這類大型演出，頗能施展。為了保證演出質量，我們特別由台灣
請了一組對此劇熟悉的舞台技術人員到北大支援，並向當地「中央芭蕾舞團」租
借最好的器材，而且「中芭」也出人支助。因此，北大那次演出，在技術上，舞
美燈光，都比較完善。三天下來，觀眾反應一天比一天熱，到了第三天，場子裡
觀眾的情緒，熱浪翻天。北大那一次演出成功了，看見北京的大學生那一張張青
春的臉上煥發出來的光芒，我不禁深有感觸：我們古典美學的力量還是十分驚人
的，在二十一世紀，仍舊可以激起我們最優秀的知識青年，對於純粹的「中國美
」，如此高漲的熱情。北大京崑社的社長是一位學法律的本科生，在北大看了三
天青春版《牡丹亭》，對這齣戲竟入了迷，追到天津南開大學，又去看了一輪，
南開早已沒有票，她設法進到後台，站著看了三個晚上。
北師大看見北大搶票的前車之鑑，遲遲等到上演前三天才敢宣布售票，但九百多
張票兩天賣光。北師大的禮堂又小又舊，完全沒有舞台設備，但就因為場地小，
擠得熱鬧，台上台下打成一片，學生興奮得又喊又叫，那是一次最原始、最簡陋
的演出，但演員卻說，因為觀眾反應熱烈，他們演起來更加起勁。其實演員與觀
眾的互動，往往決定演出的成敗。北師大也是重要的一站，我在北師大做演講時
便這樣說，因為北師大學生畢業後多半從事文教工作，他們對於推動文化事業，
扮演重要角色。我希望北師大的學生看過青春版《牡丹亭》後會愛上崑曲，日後
持續再影響他們未來的學生，觀眾也一代代傳承下去。
據說民國時代，北京的京劇演員，必須要到天津登台一試，讓天津的觀眾點頭首
肯了，回到北京才紅得起來，可見天津的觀眾看戲水準高。我們到天津南開演出
，不免有點忐忑。南開演出是由天津可口可樂廠包場，南開的禮堂也不算大，只
有一千二百個座位，不對號，晚上七時開演，拿到票的學生四點鐘就入場搶位子
坐滿了。有三百位學生拿站票塞在過道上，外面還有幾百名學生想湧進禮堂，校
方顧慮安全問題，只得下令命校警將學生擋在門外。南開學生幾近狂熱的反應比
起北京學生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多少又出我們意料之外。天津一些老曲友也來看
戲，還到後台去給青年演員講了不少鼓勵的話，天津的觀眾比我們想像的要友善
得多。
五月間第二輪校園巡迴是南京大學、復旦和同濟。南京大學前身是中央大學，整
個算起來今年是一百零三年，五月二十日剛好是校慶，南大便以青春版《牡丹亭
》當作校慶的重頭戲，並在校外租用人民大會堂作演出場所。人民大會堂就是國
民黨政府時代的國民大會堂，一九四八年在那裡曾選過總統、副總統，掀起一場
巨大的政治風暴，連父親也被捲入其中。而大半個世紀後，我卻領著一個戲班，
到這座曾經一度是莊嚴的政治廟堂來上演一齣浪漫無比的愛情神話。其實，人生
舞台上各種戲碼都不停地在上演。大會堂有兩千六百個座位，兩層樓青瓦圓頂的
巍峨建築，老氣派還在那裡，南京城自有它千古的金陵王氣。南大校慶演出，又
是一個滿堂紅，因為一半對外售票，其他大學的師生也紛紛而來，東南、河海、
南師大，年輕人還是占了多數，青春版《牡丹亭》本來也就是演給年輕觀眾看的
。（上）
【注】：
「八大名校」指：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南開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
同濟大學、蘇州大學、浙江大學。
【2005/11/28 聯合報】 ＠ http://udn.com
奼紫嫣紅開遍
【白先勇】
二○○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是復旦大學的百年週年紀念的大日子。我們學校加州
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園楊祖佑校長特別為此寫信給復旦王生洪校長祝賀，以青春版
《牡丹亭》為賀禮，為復旦百年週年紀念演出，加大並動用了文化基金贊助作為
兩校文化交流的校慶活動。因此復旦百年校慶這場演出名堂也是大得很的。復旦
在外面特別租用了藝海戲院，那晚同時有十二項校慶活動，王生洪校長卻選中了
青春版的《牡丹亭》，看完後王校長讚歎道：「真美！」王校長是行家。
六月三至五日在同濟大學的演出，是這次「校園巡迴」的最後一站。同濟有個巨
無霸的大禮堂，可容納三千六百人，這個大禮堂是五十年代建的，演崑曲實在嫌
太大。校方頗有疑慮：三晚的戲，上萬人次，哪裡去找這麼多觀眾進來？校方試
著跟我商量：要不只演一晚的濃縮版算了。我安慰學校，不要緊，還有許多學生
要看這齣戲呢！我說對了，其他學校，尤其是鄰近的復旦，許多上次沒有買到票
的同學，從四面八方湧到同濟來，大禮堂三千六百個座位座無虛席。同濟演出，
人氣最旺。後排觀眾看不清楚，都跑到台前坐在地上看，坐了五六排。人多，大
家起鬨，叫好聲沒有停過，謝幕時，汪世瑜老師看見台下上千人頭攢動，不禁喃
喃自語，嘆道：「崑曲竟演成這個樣子！」大概是他五十年的舞台經驗裡，還沒
見過這種場面。最後謝幕時，連我也忍不住拿著麥克風對台下翹首以待的觀眾說
道：「有這樣多的年輕人來看我們的戲，崑曲復興有希望了！」
◎成功勾勒出觀眾內心的民族文化鄉愁
七月七日、八日，蘇州大學舉行了一次以青春版《牡丹亭》作為一種「文化現象
」的研討會，參與的師生除巡迴過的八大名校外，還有中國社科院、中國藝術研
究院以及其他院校的專家們。對於青春版《牡丹亭》在各地演出能夠引起如此巨
大的迴響，作出了多項精闢的結論。我個人去年一年來，跟著青春版《牡丹亭》
四處巡迴，幾乎看完了五十場。在各地的劇場裡，我不僅觀賞台上的戲，也在觀
察台下觀眾的反應，有感動、有感觸，也有不少感想。事實上，在各大名校巡迴
演出，觀眾成分雖然大多數為青年學子，但也有少數的中年學者，甚至還有一些
白髮蒼蒼的退休教授，他們也一樣看得全神貫注，喜形於色。我也曾作反省，到
底是一些什麼因素使這有五百年歷史的戲種如此打動不同年齡、不同文化生態各
地華人觀眾的心？我想除卻一些表面外在的原因：如精心的製作，青春俊麗的演
員，或者說湯顯祖這部作品本身就有無窮的魅力－－這些都是重要因素，我想還
有更深一層的理由：由於青春版《牡丹亭》在藝術上表演成功而勾動了各地華人
觀眾在內心中潛伏已久的民族文化鄉愁，所以才引起了如此熱烈的反響與共鳴。
一個多世紀以來，我們的民族傳統文化一直衰憊不堪，欲振乏力。尤其「五四」
以來，中國教育制度幾乎全盤西化，中國傳統的藝術、音樂、戲曲等都被政策性
的排除在學校教育之外，西方藝術、西方音樂、西方戲劇成為主流課程。到了「
文革」破「四舊」，中國傳統文化幾乎毀於一旦。因此，一個世紀以來，我們這
個民族的文化認同是薄弱的、破碎的，而且混淆不清。但我們內心深處哪個不對
我們那個曾經有過輝煌歷史的文化傳統懷著熱切的嚮往？所以青春版《牡丹亭》
在各地上演時，當台上那對如花美眷，一齊載歌載舞，水袖翻飛，一唱三嘆，唱
出那「奼紫嫣紅開遍」時，台下老中青的觀眾怎能不立刻沉醉於－－哪怕是暫時
的，我們那個曾經產生如「瘦金體」、「汝窯青瓷」、李商隱的「無題詩」那個
精緻文化的氛圍中？〈下）
【2005/11/29 聯合報】 ＠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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