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繫舞臺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小記戲劇史家陳多先生
◎謝柏梁
一、家世淵源
陳多先生祖籍福建,1928年降生在東北的洮南。兩歲時隨母親到北京,一住就是
12年。他先後曾在北師大附中、蘇州江蘇省立一中、徐州銅山中學、福州三民中
學讀書,在南北東西的輾轉求學過程中接納了江山的靈慧之氣。
家世的淵源,生活的環境,都是陳多先生與戲劇結緣的種種契機。
陳多先生的曾祖母是一位了不起的教育家。她曾於民國初年在長沙開辦過女子師
範學堂,這在中國教育史上都堪稱是一段佳話。曾祖母還酷愛戲劇,為此特意開
了一家戲園子,曾從上海請歐陽予倩、陳大悲等藝術家來長沙演過戲。
祖父陳天聽烈士的生命卻十分悲壯。他在辛亥革命之前到日本留學,畢業時乘海
船回國。在船上適逢一日本狂人,陳天聽憤然曰:「吾中國受爾壓力久矣,今日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邊說邊把日本人往船頭拖。膽小的日本人棄衣而逃,陳
天聽遍尋不著,憂時憂國,一氣之下,蹈海身亡,以寧折不彎的人格精神壯烈殉
國,年僅35歲。阿英所編《辛亥革命烈士詩文鈔》便收有陳天聽的遺詩。陳天聽
以生命為代價,譜寫了一出捍衛國格的悲劇。
父親陳國翰,先曾在長沙女子師範教過書,並在此與學生張璧輝戀愛結婚。之後
,成了一位能言善辯、不苟言笑的大法官。母親張璧輝,喜尚藝術,水墨丹青,
吹簫唱曲,都有一定造詣。
作為詩書禮儀世家,陳家對後代教育煞費苦心。在陳多之上,尚有兩個哥哥和一
個姊姊。母親除了讓三兒一女接受正規的學堂教育外,另外還延聘了一位家庭女
塾師教導兒女們。這位女塾師是旗人,早年曾在皇宮中陪公主讀書,不僅淹通經
書,而且精於英文和數學等新學。在她的嚴格教誨下,陳多從小就能背誦《四書
》,打下了較好的國學底子。
如此家世與環境,出革命家也好,出哲學家也好,出戲劇家也罷,全都理所應當
。陳家四兄妹,都是大學畢業生,都有體面的職業。
從舊家長的眼光來看,最為離經叛道的孩子,還是生性活潑、鍾情戲劇的陳多。
二、追求戲劇
陳多先生自小就與戲劇結下了不解的緣分。
除了苦讀經書、出入學堂之外,小陳多還不失時機地跑戲院、趕堂會,不知看過
了多少出京戲。「四大名旦」中除梅蘭芳沒看過之外,其他名旦都耳熟能詳。高
慶奎、譚富英、馬連良等名角的戲,都可以背出來了。
哪一天能有小陳多登臺表演的機會呢?
機會來到了眼面前。新式小學畢業時,必須要有一個頗為熱鬧的聯歡晚會。小陳
多抓住時機,自編自演了一出算命先生在人前算天算地、算鬼算神,但卻算不出
自家失火,聞訊後倉惶逃竄的喜劇。這出喜劇無疑是晚會上最為風光的一檔節目
,同時也拉開了陳多先生戲劇人生的第一道序幕。
一發而不可收拾。陳多在初中時代便正式參加了學校劇團。初中畢業後,陳多搖
身一變,加入了蘇州中藝劇團的《浮生六記》劇組。當時的大牌明星鄭重演父親
沈三白,國立劇專第一期畢業的丁芝演母親雲娘,小陳多則扮演他們的兒子。這
是陳多先生所參與的第一次專業演劇活動。在徐州求學期間,陳多亦積極參加戲
劇活動。他曾與一二同學相約:十年後臺上見!
為了這一份約定,為了自小的愛好,為了對藝術的追求,為了發揚光大當年曾祖
母在家族後代中撒播下的戲劇種子,在1947年報考大學時,陳多終於義無反顧地
選擇了戲劇院校。
在當時的社會中,作為名門望族之後,身為法官的公子,陳多居然要「宦門子弟
錯立身」,這當然是陳家所不能通融的原則問題。為了不使大人們察覺,陳多明
修棧道,暗渡陳倉,假借到上海攻讀法學院為名,實則在當時的上海市實驗戲劇
學校讀書,從而把自己的終生交付給了戲劇事業。
當然,西洋鏡總有被戳穿的時候。當大學生陳多返回臺灣的新家度假時,家人發
現其所攜帶的圖書,儘是《演員自我修養》之類的藝術書。至於法律書籍呢,卻
是連半本也沒有。於是陳多之本心,家人盡知。但是木已成舟,只是徒歎奈何。
父親得知此事,即刻寫了一封家書給陳多,斥責說:
--不肖子弟,粉墨登場,有辱家門!
然而陳多追求戲劇、投身藝術的決心,雖九死而不悔。從此,中國少了一位法官
,多了一位戲劇家。
三、票友與專家
儘管陳多先生在戲劇專門學校讀了三年表演系,儘管他是歷經了上海市立實驗戲
劇學校、中央戲劇學院華東分院和上海戲劇學院的三朝元老,然而對戲劇專業而
言,陳多先生總是有難於全力事之的「票友」感覺。
讀書時,陳多既學表演,又參加了中共地下黨組織,在當時是藝術、革命兩不誤
。畢業後先當表演課助教,倒也與專業一致。但是不久後他奉命離開了心愛的表
演專業,脫產擔任校長秘書和中共上戲黨支部書記,行政工作倒變成了他的主業
。從此之後直到老年,陳多先生也飾演過一些戲劇、影視的角色,但也只能是屬
於「票友」性質而已。
專事行政工作後,在專業上不甘寂寞的陳多先生頗感遺憾。如何建樹一樁既與工
作不矛盾、又與戲劇有關係的事業呢?
再三參定之後,陳多選擇了中國戲劇史研究的課題,把業餘時間交付了學術研究
。好在他會表演、懂戲劇,小時候又打下了扎實的文史基礎,更兼他有著獨立思
考、善於思辨、勇於推翻成說做反面文章的理論品格,所以最終成就為一位獨樹
一幟的戲劇史專家。
在戲劇史研究領域中,將陳多引入門庭的導師首推趙景深先生。是他介紹陳多購
買《元曲選》、《曲苑》叢書等必備著作。另一位導師是董每戡先生,他也在上
戲執教過。相比較之下,陳多更為欣賞董先生。他認為趙先生是傳統的治曲方法
,太局宥於材料;而董先生長於思辨,認為成說未必可信,喜歡做反面文章,這
更符合自己的性格。而且董先生貫通古今中外,關於中外戲劇的幾本簡史也寫得
引人入勝,這都更合自己的胃口,所以陳多一直以董門弟子自居。
陳多的第一篇上萬字的學術論文,就是以做反面文章的面貌出現的。1954年,陳
多在《戲劇報》上發表文章,對戲劇史研究權威周貽白先生的某些學術觀念提出
異議。周先生認為宮廷演劇值得重視,岳飛、秦檜皆有可褒貶處,陳多對此表達
了不同意見,並認為繁瑣考證亦不可取。受當時的社會思潮影響,文章上綱上線
的調子也不低。陳文一出,周貽白先生的兩大弟子傅曉航、祝肇年也起來響應,
但文章的調子要低得多,相對而言較為實事求是。
1955年,陳多又發表了《試談高則誠〈琵琶行〉》一文。次年,二十多歲的初生
牛犢陳多參加全國性的《琵琶記》研討會,在眾多學術權威面前,對該劇予以整
體否定。從此,陳多聲名鵲起,為天下學人所關注。
大起必有大落。躊躇滿志的陳多繼續努力。新作《試談李笠翁的寫劇理論》尚未
連載完,上海戲劇學院反右辦公室陳多主任卻因同情右派,自己也被劃入了右派
行列。右派的帽子一戴就是22年,直到1979年才摘下。然而政治上的不幸卻是學
問上的大幸,在極其惡劣的生存環境中,陳多堅持讀了不少書,做了大量筆記。
新時期以來,陳多先生厚積薄發,先後出版了《李笠翁曲話》、《王驥德曲律》
、《中國歷代劇論選》(以上兩部係與其高足葉長海合著)和《劇史新說》4部
專著,在中國戲劇史研究領域裏,建立起自己的堂廡。
四、學術品格
如何看待陳多先生在其戲曲史研究堂廡中所呈現出的學術風貌與品格呢?
以能否登場演出、是否符合舞臺藝術的規定情境和特殊規律,作為研究戲曲史的
根本原則和衡量戲曲文學高下的基本標準,這是陳先生治曲的總的出發點。
由此出發,陳先生以舞臺之全境來端詳案頭之曲文,所以他對精於場上、講究戲
情的李漁特別偏愛。他在對李漁作品及其理論的評析過程中頭頭是道、語語知心
,認為李漁劇論全面涉及到編劇、導演、表演、音樂、舞臺美術、劇目選擇、演
員訓練等各個方面,對中國民族戲曲藝術作出了較為全面、周到甚至是體系化的
總結。陳先生還認為李漁的人品非常高尚,屬於明清資本主義萌芽時期領導潮流
的人物;李漁以實踐者和倡導者的姿態出現,在某些方面甚至比啟蒙思想家李贄
還要走得更遠。對李漁做出較高同時也符合實際的評價,對李漁劇論做出具體、
深刻而全面的闡發,陳多先生是20世紀學者中較有代表性的一人。
由此出發,陳先生對《桃花扇》這樣史有定評的名劇提出了迥然不同的看法。他
認為此劇至多是非舞臺化的文人案頭之作,許多地方不僅不合戲理,而且有悖於
常理。諸如香君上場時聽到「梳攏」大事後的無動於衷,以及她一以貫之的少年
老成、理勝於情,都使得此女可敬而不可愛、不可信。《桃花扇》在諸多方面都
有違戲曲腳本規律,不適合舞臺扮演要求,不適應劇場觀眾審美需要,全劇甚至
沒有真正的貫串線……從此意義上言,陳先生甚至認為孔尚任把好好一個傳奇題
材給糟蹋了。
這就顯示出陳多先生獨立思考、不拘成說、融鑄新論、成一家言的學術品格。這
種品格並不局限於對一些枝節問題的小修小補、小打小鬧,而是對近現代戲曲史
研究的總體不滿。他堅持認為:儘管20世紀的戲曲學研究取得了不小的收穫,但
真正科學的、符合實際的戲劇史發展輪廓仍然相當模糊,尤其在基本的研究觀念
與方法上存在著若干問題。因此中國戲劇史應當重寫。從具體文風上看,陳多先
生認為如果一篇文章發表後在學術界不能引起不同意見,那麼肯定是一篇沒有價
值的文章。在《劇史新說》序言中,陳多先生再三提及,書中許多論點時常引起
若干學者專家的「不敢苟同之見」,陳先生對他們的高見也同樣「不敢苟同」。
沒有獨立思考、標新立異的學術品格和理論膽識,沒有扎實的治學功底和充分的
材料佔有,也就很難推動學術事業的持續發展。
關於戲曲的形成,以王國維為首的大部分學者都認為是在宋元時期。陳先生則以
精心的梳理、縝密的考證,認為中國戲劇早於史前宗教產生以前的遠古時期就已
萌生。儺與俳優戲即是建立在生活原型基礎之上的具有戲劇成分的表演。陳先生
還與謝明先生一道,將一些《詩經》名篇改成了歌舞劇臺本,認為春秋時期確已
產生了古歌舞劇。通過一系列考證文章,陳先生的「遠古戲劇說」、「先秦古劇
說」業已深入人心,極大地引發了戲劇學者們的思考。
此外,關於宋代並無南戲稱名的發微,陳多先生提出周密的《武林舊事》有「官
本雜劇段數」一節,其中就包括了南戲的內容。陶宗儀《輟耕錄》中所提到的院
本目錄,其中就包括了我們今天所說的雜劇。所以名稱與實體,必須具體而言,
不能無所顧忌地大而言之。
關於《琵琶記》、《嬌紅記》、《桃花扇》等著名悲劇,陳先生都先後提出了一
些大異於時尚的詰難,而且都能言之成理、自成一說。至於陳先生對《牡丹亭》
曲意的深刻品評、對臧懋循、孟稱舜和李漁的高度評價,都使得學術界耳目一新。
作為一位承上啟下的戲劇學者,由上海市立實驗戲劇學校到上海戲劇學院,陳多
先生已先後在此學習、工作、執教50餘年。半個世紀以來,陳多先生不僅在學術
堂廡的建樹上獨具品格,而且在學術梯隊的交接上做得非常出色。上承董每戡、
趙景深先生,團結陳古虞、陳汝衡先生,直接培養第三代葉長海教授,悉心指導
第四代謝柏梁教授,這使得上海戲劇學院的中國戲劇史研究梯隊結構合理、源遠
流長。
年逾古稀的陳多先生,至今還在給本科生上課,還在勤勉治學。他把自己的畢生
,獻給了自己所鍾愛的戲劇事業。
《中國戲劇》199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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