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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ilook.tw/d8h8 中國時報 人間 我和伶人往事 章詒和  (20070126) 在台灣出版三本著作「往事並不如煙」、「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伶人往事 」(皆由時報文化發行),甚受讀者歡迎的中國作家章詒和。相對的,她的「右派」的「 意識型態帽子」,屢摘不掉,一直被中國官方視為「毒筆」。日前,傳出她的著作「伶人 往事」簡體字版,繼前兩本書後又被蠻橫查禁了。消息轟傳,引發知識圈議論紛紛,也震 驚海外華人。甚至台灣藝文界,也正在展開連署,聲援章詒和,並中國官方抗議。本刊特 取得章詒和剛剛為好評四刷的,台灣正體字版「伶人往事」親寫的新序文,今天隆重披露 。在此我們不禁要說,不僅如章詒和所言,「中國藝人的文化生命永難磨滅」,中國作家 的文化生命,同樣也永難磨滅。──編者 二○○六年七月,拙作《伶人往事》的臺灣版與香港版同時推出,其中幾篇,如〈盡 大江東去,餘情還繞──尚小雲往事〉、〈可萌綠,亦可枯黃──言慧珠往事〉、〈知否 ,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楊寶忠往事〉、〈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葉盛蘭往事〉等 ,也已先後在內地報刊上刊出。 有人問:「你為什麼要寫這些唱戲的藝人?」 答:「藝人太有魅力了,他們是吸引我的獨特群體。」 我仔細想了想,自己第一次聽京戲不是在劇場,是在楊虎(國民黨龍華警備司令)家 中。這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事了。一天上午,父親對我說:「今天爸爸、媽媽帶你去楊 嘯天(楊虎字)家吃飯。」 楊家離我家不遠,也是一座四合院。那天去的客人挺多,主人也高興,拿出齊白石的 兩幅新作請大家鑒賞。飯後回到客廳,重新上茶。我端著玻璃茶杯瞧,先前的茶水是綠的 ,怎麼又換成紅色的了?待客人坐定,楊虎笑瞇瞇地說:「現今小女在學梅派,想獻上一 段……」沒等說完,大家就鼓起掌來。 楊虎的小女兒一身布衣,清秀標緻;身後是她的琴師,穿著長衫。只見楊家小女兒鞠 躬後,即雙膝跪地。 我對媽媽說:「京戲怎麼是跪著唱呢?」 母親湊在我耳邊,悄聲道:「她演的是一個在公堂受審的女囚,當然要跪下了。」後 來才知道,這戲名叫《三堂會審》,她扮演的角色叫蘇三,一個含冤負屈的風塵女子。是 京劇旦行,都會唱這一齣。回到家中,我宣佈:自己也要學兩段京戲!可母親告訴我,楊 虎的小女兒每次學戲,繼母都坐在旁邊,一刻不離。錯了,就呵斥;再錯,就擰嘴,能擰 到出血。於是,我不嚷嚷著「學兩段」了。後來,我從事戲曲文學理論的專業學習,幾乎 是天天看戲了。我嘆服伶人的高超和聰穎──居然能用形式感、程式性極強的歌詠、表情 、身姿和手勢,道出人類靈魂中的一切深淺不同的歡樂、憂愁、憤恨、哀傷、痛苦和惆悵 來。 後來,父母都劃為右派。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一時嘗盡,這時伶人的溫厚謙和,能讓 你的內心在瞬間顫慄卻又難以名狀。而受父母牽連的名伶葉盛蘭、葉盛長、李萬春、奚嘯 伯等人在一九五七年以後的不幸遭遇,更令父母內心充滿自責和歉疚。 再後來,就是在四川省川劇團被管制的日子了。受辱多年,多年受辱的同時也使自己 有機會接觸到藝人生活的深處和底部。高貴與卑賤、義氣與世故的融合,萬丈光焰與灰暗 慘澹的交替,臺上表演與臺下做派的錯位,令人驚愕不已。剛剛還精神抖擻地扮演一身正 氣、渾身是膽的英雄,下場就鑽進單人化妝間給自己紮「杜冷丁」。「文革」中我被兩個 武生演員強按住,用剪刀在頭上亂剪亂戳,身邊的一個擅演粉戲的老藝人(男旦)死死盯 著我,那曾經風情萬種的眼神流露出恐懼和憐憫。他是同性戀者,被公安局定為壞分子。 當時中共四川省委宣傳部的一位副部長也有雞姦行為。可這位官員怎麼就沒事兒呢? 總之,人性中美與醜,都聚集在藝人的身上。而且生活形態的東西比藝術作品生動多 了,也深刻多了。伶人扮演的角色都是藝術典型,其實最典型不過的就是他們自己。你想 忘掉他們,都不可能。 去年,我重返四川省川劇團,進門就打聽那個男旦。 答:他早死了。 我問:「死在了哪兒?」 「就死在劇團辦公樓的過道。」 頓時,一片寂靜。 「他埋在哪裏呢?」我又問。 答:不知道。 伶人帶著他們的往事是在不知不覺中消失的,只是不知消失於何時何處?真的不知消 失於何時何處嗎? 二○○七年一月,香港《明報》出版社的潘耀明先生和台灣時報出版公司的林馨琴總 編輯,同時通知我,拙作《伶人往事》賣得好,要第四次印刷了,希望我寫篇「再序」。 就在這同一個「鐘點兒」,大陸的新聞出版署某副署長宣佈《伶人往事》屬於二○○六重 要違規書目,要查禁;出版社要懲處。我是一個公民,《憲法》賦予我的言論和出版自由 ,就這樣隨便被一個官吏剝奪。文人文化在兩地之遭際,何以有此不同。世運乎?文運乎 ?吾命乎?我都不懂。 《伶人往事》不過是一本書,講的都是瑣細之事,立腳亦淺。但中國藝人的文化生命 卻永難磨滅。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09.232.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