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偉跳青蛇 今生纏住吳興國
【記者李玉玲、于國華】
武生吳興國，使勁架式一擺，就是霸王。自幼習舞的林秀偉，身段比一頭長髮更
柔軟。當一代武生碰到現代女舞者，舞蹈不僅變成兩人的生活和工作，也成為兩
人共同的革命志業。
台上的大男人吳興國，創立「當代傳奇」劇團，轟轟烈烈投入京劇的「革命」事
業近廿年，遇到林秀偉卻成了小男人；連結婚，都是林秀偉作主，拉著去公證。
而一肩扛起太古踏舞團、還得為當代傳奇張羅一切的大女人林秀偉，工作上無比
堅韌，但每回身心俱疲，只想要吳興國嬌寵的一抱。
男人與女人的大與小、剛與柔、主與從，在吳興國和林秀偉之間，沒有絕對，只
有不斷流轉的相對。
以下是吳興國（簡稱「吳」）和林秀偉（簡稱「林」）的相對論。
同是林懷民弟子 他很東方 最怕穿緊身褲
問：吳興國是傳統京劇出身，林秀偉從小愛跳現代舞，兩個人如何產生交集？
吳：是因為雲門舞集。當年我從復興劇校保送文化大學戲劇系，侯啟平老師剛好
幫雲門設計燈光，告訴我雲門缺男舞者，問我有沒有興趣？後來，大一暑假我進
雲門，比秀偉早一年半。
林：我從會站就開始跳舞，六歲在家裡開舞蹈發表會，分派妹妹放音樂、弟弟拿
手電筒打燈，自己做門票邀鄰居當觀眾，我一個人亂跳。考進文化大學舞蹈專修
科，林懷民老師剛好在文化教書，叫我去雲門。我看林老師很嚴格，起初沒有多
大意願，有一次看雲門的表演大受感動，才下決心要成為雲門舞者。
吳：林懷民老師對舞者訓練很嚴格，有時候還很凶。男生在雲門是稀有動物，林
老師沒對我凶過，加上我又是京劇武生出身，練舞體力沒問題，但最難突破的是
心理。（林插嘴：哈，吳興國最怕穿緊身褲啦！）
第一次到雲門，林老師拿了緊身衣給我換，但我進了更衣室就不敢走出來。林老
師等了好久，以為我肚子痛、拉肚子去了。
我們演京劇的，即使愛情戲，最多不過手搭手，從來沒肌膚貼肌膚。林老師編「
烏龍院」，我演張文遠，有一段張文遠與閻惜姣偷情，得抱著女舞者的腿，但我
就不敢。林老師教訓我：心理這關過不了，怎麼當演員？他就跑到窗邊，對著馬
路大喊幾聲，然後回過頭來說：該你喊了。
那時雲門排練場在信義路邊的二樓，一樓是水果攤。林老師喊完，整街人都抬頭
往上看，我真是羞死了，也只能豁出去、閉著眼睛大喊。但經過雲門這些訓練，
後來跳「白蛇傳」要男女舞者「纏來纏去」，就能習慣了。
林：吳興國很東方、很工整，我則自由慣了，喜歡穿涼鞋、衣服反著穿，還只穿
「破」衣服。我剛和吳興國談戀愛，朋友笑說他是古書裡走出來的人，應該騎著
白馬出現，而不是摩托車。
十六歲進雲門 那夜演青蛇 跳到他身上
問：兩人在雲門共事，有一起跳過舞嗎？
林：進雲門我才十六歲，是實習團員，好崇拜吳興國。我喜歡在旁邊看他跳舞，
他好帥、身材好棒，跳舞很英挺，甩出來的汗都香。有一次，我在幕旁看吳興國
跳「白蛇傳」，青蛇跳到他身上，我眼淚立刻掉下來。我下決心：以後一定要跳
青蛇，而且要跳到吳興國身上。有了目標，我經常假日還去練舞。
吳：有一段時間我住在雲門，睡在更衣室裡。某一個周日早上，一起床看到一個
女生在練舞，覺得這女孩真用功，但我沒理她，很酷的下樓吃早餐。真正發現秀
偉可愛，是有一次「救場如救火」的演出。
林：對，他以前綽號是「吳情郎」，（吳大笑反問：有嗎？）女朋友一直換，但
是對女友都很好，買蘋果、削水梨給女友吃。我都很羨慕，心想：為什麼我都吃
不到？
有一次雲門在國父紀念館公演，那時候吳興國在當兵，穿軍服來探班。上半場，
林老師腳受傷，勉強撐到中場，說要改跳「白蛇傳」。他問吳興國：你能上場嗎
？吳興國當場說可以，林老師再指派我跳青蛇。我嚇壞了，兩人從來沒搭配過，
就立刻要上場，我還先把他拉到一旁，說要對練一下，然後跳到他身上，但緊張
到完全沒有浪漫的感覺。跳完那場「白蛇傳」，我完全虛脫了。
吳：演出後慶功宴，秀偉把雞尾酒當果汁猛喝，喝到站不起來，滿臉通紅，一直
傻笑。我還問她：要不要送妳回家？
林：但我害羞，沒讓吳興國送。
在育幼院長大 吳情郎過馬路 偷牽小手
問：變成一對戀人是誰先主動？
吳：先是一群人一起工作、看電影，慢慢的，我開始單獨約她。有一次過馬路，
就大膽拉她的手。大家都知道的嘛！表面上怕車子撞，其實藉機牽手。
林：那天是民國六十六年十月十六日，不是過街，是過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前的天
橋。（回頭看著吳，語氣肯定）你一定不記得日子。
吳：（呆了幾秒，提高聲音）又不是定情戴戒指，日子哪記得啊？
林：我是本省人，吳興國是外省人，兩人生活背景不一樣，我吃基隆廟口食物長
大的，他吃上海菜、飲茶。有段時間排完舞，經常坐在小山坡上聽吳興國講童年
的事，真像苦兒流浪記。他邊講邊哭，我陪他一起哭。
吳：我家境不好，一歲父親過世，被送到華興育幼院。在育幼院很想媽媽，天天
哭得腦袋昏昏，根本讀不下書，後來只好去念劇校。
林：吳興國有戀母情結，說我額頭像他媽媽。（吳：真的很像！）因為他小時候
時常幫媽媽綁辮子，所以要我不能剪頭髮。他不但會幫我洗頭，還很會盤頭髮呢
。
吳：小時候睡覺，我和哥哥一人一邊抓著媽媽的辮子睡。
芋頭男 番薯妹 拉他去結婚 才告訴爸媽
問：聽說當初是林秀偉向吳興國求婚？
林：爸媽反對我嫁外省人，但我從小很叛逆，我行我素。那天星期六，我拉著吳
興國說，去結婚吧！找了姊姊和吳興國的朋友當證婚人，兩人就到法院公證，那
時我才二十三歲，吳興國二十六歲。我把結婚證書拿回家給爸媽看，告訴他們我
結婚了，爸媽只有認了。不過現在，吳興國是爸媽最喜歡的「憨女婿」，因為他
很孝順。
問：兩人工作、生活都在一起，如何減少摩擦，維持夫妻感情？
林：多年來，我身兼當代傳奇、太古踏舞團兩團的行政事務，壓力很重，一回家
就在沙發躺平，他就會切水果給我吃。壓力太大時，我會向吳興國要個抱抱，只
要兩人擁抱在一起，我就能產生能量，又是一尾活龍。
我們好像還在戀愛中，從來不想已經結婚多少年。兩人關係也很像革命同志，他
跳我編的舞，我當他的製作人，兩人一起享受掌聲，這不是一般夫妻能體會的。
吳：因為成長在不完整家庭，本來期望結婚以後有個傳統家庭，但找到這樣有藝
術才華的另一半，我就告訴自己，時代不同了。秀偉偶而迷糊，卻能隨時隨地找
到快樂、永遠正面思考，這我就沒有辦法。
林：他就好像我的垃圾桶，有什麼事情都跟他講，講完以後，就覺得沒有什麼關
卡過不去。
從小泡在排練場 女兒也會跳 有志當舞者
問：希望孩子也從事藝術工作嗎？
林：我們最抱歉的，就是一對兒女。排「無限江山」時，曾經一個月沒回家。有
一天念小學的兒子來看我們，他說，爸媽都不回家，真想放把火把家給燒了，嚇
我們一跳。
女兒從小到大都泡在排練場，我編的舞她都會跳，很獨立，也立志當舞者。但她
還有個願望是要開餐廳，她說，這樣當藝術家比較不怕餓肚子。我兒子更是明說
，家裡已經兩個藝術家了，總該有人賺錢養你們吧。
【2005/8/9 聯合報】
搞當代傳奇 「革京劇的命」
【記者李玉玲、于國華】
問：最初成立「當代傳奇」的動機是什麼？
吳：當代傳奇從有想法到推出創團作「慾望城國」，整整花了三年時間。當年，
我已在陸光待了六、七年，雖然連續幾屆國劇競賽都得到最佳生角獎，但總覺得
這不是我想要的，似乎該做些事與這個時代結合，否則年輕觀眾還是不進來。想
到京劇界向來只有如梅蘭芳這些大師才能談創新、談風格，我很沒信心，去請教
許博允。他回我一句話：你真以為成了大師以後，還能創作嗎？
林：當時一群愛戲的年輕人如林愷、李慧敏、劉慧芬經常在我家聚會，一直拱吳
興國出來組團，好像鬧革命似的。
吳：成立當代，是被林懷民激出來的。我心裡明白，要面對新戲製作、經費種種
實務，考驗很大；但林懷民說：「只要你真想做，沒有事情做不到。」我被這句
話一激，決定放手一搏。
問：從傳統出走搞創新，壓力大嗎？
林：我們要把莎士比亞變成京劇，一開始找人寫劇本就四處碰釘子，被認為我是
妖魔邪教。於是這群年輕人自己寫，但寫好的劇本要演六、七小時，太長了。為
了幫忙改劇本，我先讀了一兩百個傳統劇本，抓住京劇詩韻，才開始修劇本。本
來還想找劇作家幫我們看看，但沒人要理會，我心想：就這樣演吧！
吳：早年創團除了要扛起一個演出，還得面對外界指責。尤其傳統戲曲界，批評
我叛逆，說我要革國劇的命。
林：魏海敏參加演出時，還有戲迷寫信要她遠離吳興國這個「妖魔」。所有參與
「慾望城國」的工作人員，不但沒錢可拿，沒合約保障，還要貼錢，全憑一腔熱
血。服裝設計林璟如倒貼一百萬元，吳興國對人家的要求還一大堆。
吳：舞台設計也是喝咖啡喝來的。我和林愷約在當時很時髦的咖啡店舊情綿綿談
事，登琨豔是那家店老闆；他聽到我們的演出計畫，很感興趣，坐下來一塊聊天
，先是提了不少意見，最後說可以幫忙設計舞台。我們就這樣一起合作了。
吳：「慾望城國」籌備兩年多，開始先在陸光利用假日秘密排練，光第一幕就排
了半年，後來請林懷民、聶光炎、許博允、蔣勳等人來看，其中有人嚴肅地說：
「你們的符號沒怎麼變，還是國劇啊。」我這才了解，自以為這一步踩得多遠了
，其實只是一小步。
問：當代剛成立時，劇團如何運作？
林：記得有一次英國皇家劇院來挑節目，要參觀我們的辦公室，但當代根本沒有
辦公室，我只能陪著那位製作人到處轉。吳興國利用時間找李小平、王冠強等人
去借布景、服裝到基隆文化中心，演出一晚給英國製作人看。扛了一天道具，體
力透支，吳興國演到一半就抽筋，向製作人抱歉說演不下去了。但製作人說，看
了十分鐘，就愛上這戲，決定邀請「慾望城國」到皇家劇院演。
早年的「當代」靠一群二十多歲到三十多歲的小夥子撐著，很像小孩玩大車，完
全沒奧援。創團沒多久，又發生周凱在「慾望城國」裝台時跌落身亡的意外，對
我們打擊很大。
問：一九九八年，當代傳奇一度暫停運作，後來是什麼動力又復團？
吳：當代暫停前的兩三年，許多演出的補助申請案都被駁回，很沮喪。二○○○
年法國陽光劇團請我去教學，我用「李爾王」排了二十五分鐘獨腳戲，藝術總監
莫努虛金看了很激動，他恐嚇我說：「如果不重回舞台，我就殺了你。」剎那間
覺得自己很羞愧，心想衝著這句話，就算沒經費，以後在馬路上也要演。
問：「當代」跌跌撞撞近二十年，最大心得是什麼？
吳：每個劇團都要有阿Ｑ精神、蟑螂精神，打不死、到那兒都能活。以前我絕不
會說這樣不顧專業的話，但當代重新出發，我體認到：大環境沒照顧我們，我們
要學會自己生存，否則一天都待不下去。
【2005/8/9 聯合報】
霸王下班後 幫太座洗頭、綁頭髮
【記者李玉玲】
電影導演徐克首齣舞台劇「暴風雨」，去年底在台灣演出。舞台上，掀起狂風暴
雨的是飾演魔法師的吳興國；幕後操盤的製作人林秀偉，就在演出前一晚，還拿
著麥克風代替先生吳興國「發號施令」，指揮全局。
舞台上的林秀偉精明幹練，但這不是舞台下的林秀偉。有一天，她與吳興國相約
共進晚餐，兩人各自開車前往，吳興國明明看到林秀偉尾隨著，卻一轉眼就不見
蹤影。一番周折，林秀偉終於臭著一張臉，找到原本很熟悉的餐廳。
做了二十五年夫妻，吳興國給林秀偉的貼心話就是「不要迷路了」，因為，在工
作上積極主動的林秀偉，生活中卻是「小迷糊」。雙子座的個性，也常把自己想
像成可以千變萬化的「魔女」，只有林秀偉眼中的「霸王」吳興國才抓得住她。
都老夫老妻了，相對論訪談當天，林秀偉還像個小女人般依偎在吳興國身旁，甚
至吳興國「數落」她的不是，她也帶著一副心滿意足的幸福表情，要吳興國再多
說點，讓她知道自己在另一半眼中的模樣。等到自己要說吳興國缺點，卻想了許
久說不出來，因為在她心中，吳興國是永遠不老、不退縮的英雄。
在表演藝術界奮戰近二十年，各自扛著當代傳奇、太古踏舞團兩個團的生計，吳
興國、林秀偉的重擔可想而知。兩人的生活幾乎以團為家，不只是夫妻，更像革
命同志。
從當年許仙、青蛇一舞定情，林秀偉形容，她和吳興國的關係像跳探戈，看似如
膠似漆，但也懂得進退有據。工作上，林秀偉要把自己變成「大女人」，幫不擅
行政事務的吳興國處理大小瑣事，讓吳興國專心在舞台上做英雄。回到家，林秀
偉成了需要被呵護的「小女人」，吳興國樂於放下「霸王」身段，幫老婆切水果
、洗頭、綁頭髮。
只不過，在大男人vs.小女人，大女人vs.小男人的身分轉換過程中，難免有失誤
。公演前忙得焦頭爛額之際，身兼導演、主演的吳興國，經常發覺排好的戲出現
種種奇怪「變化」。追問演員，每個人三緘其口，吳興國就知道又是「雙子魔女
」在自作主張。這時，吳興國顧不得夫妻情分，追著另一半大叫大吼，林秀偉像
做了錯事的小孩，閃到一旁裝迷糊。
即使跳了二十五年的雙人舞，偶爾不小心還會踩到另一半的腳，兩人都視為增進
夫妻情感的插曲。林秀偉說，這一路走來雖然跌跌撞撞、起起伏伏，但兩個人可
以相互扶持，共享沿途風光，就是一種幸福。
【2005/8/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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