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怪傑楊維哲的女兒唱崑曲
【記者陳宛茜、張錦弘、梁玉芳】
數學怪傑楊維哲和女兒楊汗如，桌上的人偶，是楊維哲任西田社布袋戲基金會董
事長時，義買的古董布袋戲偶，楊汗如說，不搶下來，就要被法國人蒐集走了。
剛從台大數學系退休的數學怪傑楊維哲，多年來以資優教育理念和大鬍子加短褲
的獨特造型，在教育圈揚名立萬。他小學五年級就跳級考上台中一中初中部榜首
，保送台大醫科卻重考念數學。兒子楊柏因繼承優越基因，數學表現一鳴驚人，
掀起一陣「天才熱」，也催生了台灣的資優教育。
楊家女兒楊汗如也曾是數學資優班女將，卻因一次測驗慘遭滑鐵盧，她自嘲「我
崩潰啦」，從此轉戰藝術領域。她迷戀歌仔戲，後來在崑曲圈中立下自己的萬兒
。作家白先勇誇她：是台崑裡最好的小生。
曾在台大以台語教授微積分、數論的楊維哲，給了兒女最「本土」的養分，學崑
曲這十分「文化中國」的戲曲讓楊汗如覺得「背叛」，內心還得有番自我說服才
行。
楊維哲說，念淡江數學系卻去唱戲的女兒，要比廿二歲就拿到數學博士的哥哥還
天才，因為她唱歌、跳舞、打拳，樣樣都有趣味，「可是社會只重視考試的東西
」；但她選擇自己要的，全心投入，女兒的表現讓他自喜教得真好：「我真成功
！」
以下是楊維哲和楊汗如父女的相對論，大半以台語進行，偶爾用國、英語。
資優老爸 保送台大醫科 重考選數學
問：聽說楊教授當年也是資優生，還從台大醫科轉數學系？
楊維哲（以下簡稱「哲」）：當時沒有跳級制度，但只要校長說好，就可以提前
給你畢業證書。我小六只讀兩三個禮拜，後來就考上台中一中初中部，還榜首哩
。後來保送高中部，又保送台大醫科。
讀醫生，沒趣味嘛。同學讀普通化學讀得七零八落，但我隨便讀就八、九十分；
可是動物、植物學我就不行了，背各種分類，什麼腔腸動物……夭壽，真艱苦。
功課不好，當然被當啦，那還用得著說。
那時沒有轉系這回事，我大三退學，參加大學聯考，分數又可以上台大醫科。我
選數學系，是因為很喜歡數學系的老師。
台大的軍訓我讀了九學期：醫科時讀四學期，數學系又讀四學期，另一學期是因
教務處說我軍訓課「曠課時數超過三分之一，不得參加學期考」，軍訓居然也要
重修！算一算，我大學也讀了七年，和醫科一樣。
資優女兒 數學段考35分 崩潰哭整晚
問：爸爸是數學教授，汗如數學厲害嗎？
楊汗如（以下簡稱「如」）：小時候比較正常的人，誰不是數學常考一百分？不
過，我國中崩潰過一次。
因為大我三歲的哥哥資優出名，台灣開始有資優教育；我國一時，被編進首屆數
學資優班（哲：她們校長叫我去教，一周上兩小時）。可是那時根本沒有資優教
育的師資，我第一次數學段考只考卅五分，很崩潰，哭了一整晚。爸爸沒說什麼
，我自己很痛苦；等了一年，聽我媽建議，轉到美術資優班。
問：女兒數學考卅五分，教授作何感想？
哲：我看過那個題目，有一題是考一個四位數字有幾個因數。我很懊惱，這是典
型的排列組合，是真深奧的東西－－她哥哥後來就是念排列組合－－啊，妳們看
起來都不是數學很好的樣子，我用簡單的話來說，早期排列組合是高三上的題材
，現在高二下才教。是真荒謬啦，國中出這種考題！
如：但我們班還是有人考九十五分啊！那時沒有資優教育的師資啦，（開玩笑）
若叫楊維哲老師去教，就夠資格啦！
哲：（認真）那當然，當然！
資優兒子 與丁肇中對談 國一就出名
問：哥哥柏因怎麼被發現是數理天才的？
如：他國一的時候，（諾貝爾獎得主）丁肇中來台灣演講，我哥問了問題，還對
談一下，被媒體報導，就出名了。
哲：他初二參加全國高中數學競試，得了第二名，打敗高中生，很顯然是超過程
度了。我卡怪，寫一個計畫給教育部長朱匯森，說楊柏因以後除了音樂、美術、
童子軍去上課以外，其他的數學、物理、化學的課都不要上，改到台大上。
朱匯森覺得太麻煩，說跳級讀高中好不好？好吧。我們選了附中，沒選建中，因
為附中比較近，可以走路去。楊柏因之後，教育部就設立資優教育條例什麼的。
問：爸爸和哥哥都這麼厲害，汗如會感受到壓力嗎？
如：當然會啊！全社會都在問：「妳是楊柏因的妹妹啊？」到今天你們都還在問
。我哥很出名，當時留學出海關時，海關人員說他是台灣得諾貝爾獎的希望，他
們不知道諾貝爾沒有數學獎！
我後來考上淡江數學系，好不容易才矇上。有一次，我和爸參加一個活動，遇到
那時淡江校長林雲山，我爸打招呼說：「我女兒現在讀你的學校。」他竟反問：
「為什麼不念台大？」我心想：哇，這麼白目！
我哥是書蟲。他有幾個著名的故事。有一次跑到朋友家，趴在地上看，那一家人
也沒管他。人家九點多喝完喜酒回到家，打開門一看大叫：楊柏因，你怎麼還在
這裡！我哥什麼書都看，家裡的書夠多了，他到別人家裡還是看書。
還有一次，我哥在路上邊走邊看書，砰地一聲撞上電線桿，趕快張望一下有沒有
人看到－－結果，土木系的葉超雄教授看見啦，對著他笑。
哲：哈哈哈哈哈（狂笑），葉超雄好愛講這個故事！當時我們怕哥哥太愛看書了
，特別在樓上裝一個翹翹板，吸引鄰居小孩來家裡玩。
我常開玩笑，楊柏因哪算資優？比起來，妹妹不管唱歌、跳舞、打跆拳道，都贏
哥哥很多，這才是資優。但這「沒效」，社會就是認定要考試、考數學這些贏的
人才算，考試以外的都不算數。
資優教育 父寫信給校長 不要模擬考
如：哥哥小六時，爸爸帶我們出國一年，到美國姑姑家，有棵樹都是刺，別人都
好好地經過樹、走到門口，只有柏因跌到樹叢，身上全是刺。我媽和姑姑趕忙幫
他拔刺！
問：上美術班，汗如大學還是念數學？
如：是啊，就算是美術資優班，功課好的都還是要去讀北一女，這個社會就是這
樣子。我們等而下之的，就去念別的。哈哈！我只考上景美女中，這又是個打擊。
哲：這是我的問題，我就卡「狡怪」，我堅持小孩子就要按課表下課、回家，我
們不要上輔導課、不要模擬考。她金華女中、景美女中一進去，我就寫信給校長
說明，可能校長感覺我滿討厭的。
我本來就討厭考試，真「了時間」，妨礙讀冊嘛！對有心讀冊的人，考試是妨礙。
如：那時我壓力滿大的，別人會覺得你是「怪胎」啊。後來有一次我背著我爸，
偷考了一次模擬考，最爛的化學竟然只考了四點七分！倒扣都扣光啦。
選念數學是受爸爸影響。我喜歡純粹的學門，填志願只填數學系、物理系；如果
讀文科，我會讀中文、外文或歷史系，因為純的東西最值得研究。
哲：她那時說，每一科都討厭，只有數學的「討厭度」少一點。
自由發展 囝仔要靠自己 認真就成功
問：楊教授覺得，怎樣是好的資優教育？
哲：一句話：讓孩子自由、輕鬆地發展，不要揠苗助長。這講起來簡單，又不簡
單。一個囝仔要成功，總是要靠自己，父母應該讓孩子認識自己，培養他有毅力
、決心，這才是成功的關鍵。
像汗如沒有去念數學，她選擇崑曲，別人感覺未符合期望，不，我覺得她很成功
。爸爸「舞數學」，她選一個不是爸爸舞的領域，很認真、很努力。這樣，我就
認為我的教育很成功。
【2005-03-15/聯合報】
歌仔戲轉崑曲 汗如有背叛的感覺
【記者陳宛茜、張錦弘、梁玉芳】
問：據說楊家只聽古典樂，只有汗如從小迷歌仔戲？
哲：聽古典音樂是家族影響啦。
如：小學看電視歌子戲（楊汗如主張以「歌子戲」稱「歌仔戲」），喜歡楊麗花
、許秀年、葉青、林美照。那種喜歡，像是「看明星」。到大二去看「河洛歌子
戲團」演出「曲判記」，心裡很震撼，兩個禮拜睡不著－－原來歌子戲這麼高級
、這麼好看！
那個時代是「講台語會被罰」的，即使我是在這樣的家庭，社會壓力還是很大，
我一直對喜歡歌子戲感到丟臉。河洛的表演，讓我發覺：原來我喜歡歌子戲一點
也不丟臉。
問：什麼時候開始學歌子戲？爸爸有沒有意見？
如：後來宜蘭辦了一次歌子戲大賽，我去參加。我自己看電視學歌子戲，記譜啊
，自己亂唱、亂比。
一上台，開口唱了一句，「弦仔」就拉個「過門」，我根本不知道要停下來等「
過門」，還一直唱，心裡覺得這個人怎麼這麼不會拉（大笑）！那場比賽中，我
認識了很多歌子戲同好，像劉秀庭，她後來在台大創立歌子戲社，我也跑去參加
。
大學畢業就到蘭陽戲劇團工作，到宜蘭租房子。那時參加「崑曲傳習計畫」，要
提早三點多下班，從宜蘭搭火車到台北上課。一個星期倒有四五天都住在台北。
哲：她這樣是真辛苦，通勤來來去去，這麼遠。不過，這些都是她自己選的，歡
喜就好了。
問：汗如學過南北管、歌子戲，為什麼最後成為崑曲小生？
如：剛開始我學京劇、崑曲、南北管都是「為歌子戲服務」，是為了增進我的歌
子戲功力。學崑曲是因為它身段漂亮，後來會「ㄉㄧㄠ（上癮）」到，是「崑曲
傳習計畫」，請很多大陸名師來教。學崑劇變得很「方便」，不像學歌子戲要到
處找老師。
真正喜歡崑劇，是上海崑劇團的蔡正仁老師來教，他的嗓子非常好，我才了解「
好」的崑劇小生的聲音是非常動聽的。就戲曲而言，只有愛上一種唱腔，才算真
正愛上那個劇種吧。
問：汗如跟爸爸都很有本土意識。聽說妳由歌子戲改學崑曲有「背叛」的感覺？
如：剛開始是有這種感覺，而且滿久的。後來想開了，就當成學鋼琴吧 －－鋼
琴也是外來的藝術；既然你可以喜歡鋼琴，為什麼不能喜歡崑曲？雖然我唱崑曲
，但一聽到歌子戲，還是會讓我興奮，那是長在血液裡的，你的東西。
我到中國大陸學戲，發現那裡藝術被高度政治化。譬如記者問我：「楊小姐，請
問對『祖國』的藝術感覺如何？」上電台，被提醒不能用「中國」、「大陸」這
些詞，要講「內地」。我都不管，不然就是儘量不提。
問：女兒從歌子戲轉到崑曲，楊教授怎麼看？
哲：我是很台灣式的嘛，她如果學歌子戲，我支持的力量當然會大一點。（如：
他當然會比較高興！）河洛歌仔戲團要成立基金會時，也請我去做董事咧，我就
可以想想看能幫她怎麼弄怎麼弄。但是在崑曲界，我是完全不相干的人，我「沒
趣味」嘛，完全使不上力。
問：聽說汗如每天練功好幾個小時，毅力驚人？
如：儘量吧。如果你想在台上不難看，就每天練啊，這沒什麼。哎，如果是鋼琴
家每天練琴十小時，沒有人會驚訝，因為彈琴是很高尚又應該的事；可是練功十
小時，大家就大驚小怪－－可見戲曲這門藝術有多沒落，地位高下立見。哈哈！
【2005-03-15/聯合報】
三張書桌擺一起 讀冊不用逼
【記者梁玉芳、陳宛茜】
國中老師走進教室，說：「外面那個修廁所的工人，口罩怎麼這麼髒。」學生往
外望，小女生赫然發現：嘿，那是我爸爸。老師說的「口罩」，是爸爸泛白的大
鬍子；「工人」是台大教授。
崑曲小生楊汗如講起這段往事，笑翻了。台大教授楊維哲那天戴著斗笠、騎單車
到國中找校長，這就是他的慣常打扮。這樣的父親形象多麼特別。
楊汗如以不甩世俗的父親為榮，「他的整體形象很偉大」。在台大用台語教數學
、寫文章以數學適配、插數觀點分析中文拼音利弊的楊維哲，笑聲比女兒更驚人
。
台大長興街的教授宿舍裡，楊家的擺設全是上了年紀的老傢伙，老書架、老佛桌
，在老宿舍裡排排站。汗如的阿公楊啟東，這位台灣早期畫家寫的字掛在最顯眼
位置。這家人不追求時髦，不在乎外界看法，只在乎本質──就像典型學數學的
人。
剛由台大退休的楊維哲，是大學聯考時代的「闈長」，老是一把亂鬍、短褲和拖
鞋，領著入闈的老師和教育部長握手。他很自得：「我做得很好，關在裡面當牢
頭」。再早一點，兒子楊柏因在數理上的天才表現，楊氏父子掀起台灣的資優浪
潮，至今仍有家長問他如何教出天才兒。
這家人血液裡有優秀的因子。也曾是數學資優生的楊汗如說，小時候認為長大就
是該去當數學教授，不知道「人除了數學教授之外還可以幹些別的」。當時她不
知道，人生路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她沒當成數學教授，卻成了崑劇小生。
哥哥楊柏因開啟台灣的資優教育，拿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數學博士，這兩年結了
婚，在妹妹母校淡江大學任教。楊汗如卻放下數學，描了臉、束了髮，唱起戲來
。
「他們說我台上扮相帥，大概是因為我平常看來像阿婆，上台後反差太大吧？」
剪了清湯掛麵頭的楊汗如說，她不在乎外表看來如何。「我們是共一類的人。」
楊維哲很高興，外界的看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對自己志趣的追求。
楊汗如為了學崑曲，跨海赴大陸四處拜師，朋友說她：「早上六點起床喊嗓，晚
上十點催大家熄燈睡覺。」每天練功，跑場、踢腿，她很知道自己要什麼，拚了
命去追求。
楊維哲篤信，教育是價值觀的傳遞，是孩子自己感受到的，不是「用嘴講的」。
從小楊家父子三人的書桌擺在一起，「爸爸老是坐在桌前，我們哪裡好意思起來
？」楊維哲說：「讀冊還要用逼的？不用嘛。」放在一起的三張書桌，資優生就
這樣走出來了。
【2005-03-15/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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