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楷第〉
文◎張中行
孫楷第是我在通縣師範上學時期的老師,字子書,依禮,我應該以字稱之。只是
字罕為人知,不得已而從權,稱名。孫先生于1986年作古,確切時日,是直到不
久前,由師母溫雲芳夫人那裡要來一些介紹和紀年文章纔知道的。介紹文章中有
一篇《孫楷第傳略》,楊鐮所寫,刊於1985年第一期《晉陽學刊》,內容簡要而
全面,我以為,述說孫先生的業績,這樣寫就足夠了。──就是沒有這一篇,我
也不想寫這方面的。孫先生是小說戲曲史的專家,研究這些,走的是清朝漢學家
的路子,用考證的方法,廣收材料,於材料的比勘中辯明實相。這方法,這材料
,甚至推出的結論,不往裡鑽的人不會感興趣。往裡鑽的人呢,都熟悉孫先生的
幾部名著,主要是三種小說書目、兩種戲曲考和滄州前後集,也就用不著我再費
辭。而還想寫,是因為覺得:其一,我的瑣話常常提及師輩,孫先生是更近的師
輩(中學時期受教),依情理不當漏掉;其二,大著以外的零零碎碎也許另有一
種意義,這別人未必知道,也依情理,不當密而不傳。以下寫,因為是零零碎碎
,就想到什麼說什麼。
記得是1929年或1930年,我在通縣師範,還差一兩年畢業,學校請孫先生來教國
文課。知到他是北京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留校任助教;到通縣上課,距離五十
里,往返奔波,推想家道必不是富裕的。人清瘦,總像是大病初愈的樣子。口不
能說有才,但講得細致確切,丁是丁,卯是卯,我個人的感覺,是有學問,像是
也不想學問以外的事。我當時入世淺,理想多,無知而尊重知,因而對孫先生,
起初是懷有深的敬意,時間稍長就交往多起來。記得有事到北京還去看過他,至
少是兩三次吧,那時他住在中南海居仁堂西四所的西房,環境清雅,屋裡書已經
不少。我的印象,他更加往書裡鑽,因而離世故更遠了。清瘦的程度有增無減,
可是心情安靜而愉快,不只一次,我聽見他一邊走一邊吟詩。
其後不很久,他不再到通縣去兼課;我也離開通縣,到北京大學上學。我們離近
了,見面的次數卻不多,現在記得的,他遷居次數不少,住西城石老娘胡同傅增
湘家,住北海、景山之間的大(小?)石作,住西郊北京大學(原燕京大學)的
鏡春園,我都去過,往鏡春園的一次已經是五十年代初,他身體情況似乎更下,
晚秋季節,院牆上爬山虎的葉子剛露紅,我在院裡打招呼,他在屋裡答話,讓等
一等,原來是找毛圍巾,圍得嚴嚴實實的纔出來迎接。他也念舊,總是問這問那
,表示很關心。很少談學問,推想原因的少一半是專門的東西,一言難盡;多一
半是我遠離漢學,已經不是孺子可教。這之後,小則各種學習,大則各種運動,
斷續而來,我,輕些說是乏善可陳,重些說是自顧不暇,因而來往就斷了。
一斷就是二十年以上。他早已離開北京大學,到文學研究院任研究員。鏡春園的
住處,據說是文化大革命初被迫放棄,經過不少顛簸,最後纔遷到建國門外的學
部宿舍。我由於另外的原因,城內的住處也被迫放棄,到北京大學女兒處寄居。
1976年 7月下旬,唐山大地震,北京大學繼承的原燕京大學的中西合璧式樓房遺
產,因為是鋼筋混凝土所鑄,成了寶貝,為保命,從權,大家往裡擠。我們分到
一間,在未名湖北岸的紅三樓。孫先生的甥女住紅三樓稍東的健齋,孫先生逃難
,住在他甥女那裡。萬沒想到,忽然我們成為近鄰,不只可以朝夕想見,而且幾
乎可以終日坐對閒談。比起前些年,他反而豐滿些。問他怎麼保養的,說只是因
是子(蔣維喬)靜坐法。但他又說,無論如何,精力總是不行了,譬如那篇談變
文的文章,後半的材料早已齊備,只是因為沒有精力,就寫不出來了。
我們常在一起,談得很多。其結果,我的認識就更加清楚。總的說,可以簡而要
的論斷,他是老牌的貨真價實的沒有任何攙合的漢學家。先要說明一下,這論斷
是敘述事實,不是或主要不是贊揚成就。贊揚當然可以,但這會引來疑心,是有
意貶低宋學,甚至新學。所以還是客觀主義的好,只說漢學,不管是不是超過其
他。老牌的漢學,以乾嘉學派為代表,是題材限定於四部,即所謂國學,用考證
的方法求實,即弄清某一歷史情況的真相,而不談,至少是不很注意,應該怎樣
希聖希賢。這樣的學風有優點,是腳踏實地,不空口說白話。缺點也不是沒有,
往大處說就是躲開現社會的爭端(起初並且是有意的),往小處說是躲開正心誠
意一類問題;而人,有了生,就不能無所求,因而就不能跳出人己的關係網,總
是閉門考大禹是不是蟲子,曹雪芹是不是死於壬午除夕,也未免過於鬆心了吧?
但這是就整個社會來說,至於各個人,那就還可以從分工方面著眼,有的人走陳
涉、吳廣一條路,很好,有的人走馬融、鄭玄一條路,也不壞。孫先生走的是馬
融、鄭玄一條路,而且沒有什麼攙合。所謂攙合,是指材料,注意點等的超出傳
統,如劉勰、嚴羽之外也引亞里士多德,生霸死霸考之外也談《紅樓夢》的藝術
價值之類。在這方面,孫先生是家風純正,用笑話說,夠得上真正老王麻子,鄭
重其事地說,可以算作乾嘉學派的殿軍。
評價或推崇成就,稱為乾嘉學派的殿軍,孫先生可以當之而無愧。舉證,不難,
但是太多。只好大題小作,以點代面,先泛說治學方法,是從疑開始,即在故紙
堆中,像是沒有問題的地方發現問題;然後要博,查閱一切有關材料,中間經過
慎重比勘,舍去不可信的,取其可信的,最後得出結論。這裡顯然有兩難:一是
肚子裡要裝滿古籍,有用的都不遺漏;二要頭腦清楚,能看到問題,辨析真偽。
漢學家的本領就在於能夠克服這兩難。孫先生也是這樣,能夠由博而精,所以一
生喜歡考,考這考那,幾乎都取得使人信服的成果。只舉其中之一為例,是收入
《滄州後集》卷四的《唐章懷太子賢所生母稽疑》。章懷太子李賢名氣很大,因
為《後漢書》的注是他主持作的。史多稱他是高宗第六子,武后所生,死時年三
十二。孫先生根據大量史料,推斷李賢是武后姊韓國夫人所生(高宗的私生子)
,死時年三十一。這篇文章是1947年所作,1972年章懷太子墓志銘在陝西出土,
兩份,都說李賢死於文明元年,年三十一,證實孫先生的論斷是對的。懸揣而合
於事實,這就可見漢學的力量和漢學家的高明。
我也喜歡翻書,但雜而不專,又善忘,因而對於孫先生的博而精,總是十分欽佩
。他研究小說戲曲,大致說內容是在我國文獻的後半段,可是文獻的前半段,他
同樣是了如指掌。一次在未名湖畔閒談,我問他,著作中引用這麼多材料,是不
是都有卡片。他說有些卡片,但是不多,主要還是靠記,譬如史部,前四史直到
新舊唐書,他差不多都記得。這使我想到歷代的學術界名人,如顏師古、蘇東坡
、錢牧齋、紀曉嵐之流,四部的重要典籍,大致是都能背的。能背來於熟,熟來
於勤,勤還有來源,是迷戀,所謂死生以之,在孫先生的身上,我有幸還能見到
這樣的流風餘韻。
凡事都會有得失兩面。博而精,考證有大成就,是得的一面。還有失的一面,是
容易成為書呆子。從二十年代後期我認識孫先生的時候起,到八十年代我最後一
次看見他的時候止,我的印象,除去書和他專精的學問以外,他像是什麼也不想
,甚至什麼也不知道。應該知道而不知道的,其中之一,依常情,相當重要,是
世故。例如一次談閒話,也是在未名湖畔,他提及寫了一篇批評某書的文章,某
書作者表示謹受教,希望不必發表,他不接受,跟我說的理由是:「我發表我的
意見,別人管得著嗎?」這就是只看見學問,沒看見世態。
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來了,聽說他幸免於抄家,但不知有什麼困難不能克服,所有
的存書,連帶書櫃,以 460元的代價,讓中國書店運走了。他的書,我知道,相
當多,大部頭的,如二十四史,四部叢刊初、二、三編,等等,治國學的人必備
的,以及小說戲曲方面的,他都有,而一下子就斬草除根,我推想,原因之一,
或重要的之一,還是書呆子氣太重,世故太少。但人間沒有後悔藥,說,問原因
,都沒用了。重要的是如何善後,當然最好是找回來。據說費了不少週折,不只
一本沒回來,反而聽說,同單位的某某人,由舊書店買到他的批校本。他生氣,
也傷心,心情很不好。這時期,我去看過他。他多半躺在床上。我無力幫他找書
,但不能不聊盡弟子之誼,只得用俗語所謂「想開了」的理論勸他,並且說,反
正年事已高,沒有精力再寫,找回來也用處不大,有興趣,拿兩本新印的看看算
了。他靜靜聽著,沒有答話,顯然是心情不能接受而不便反駁。坐一會兒,我辭
出,最後一面就這樣完結了。其後,聽說他心情不好的情況加重,原因是某高級
人物談到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曾舉他為例,說書都給找回來,而這次談話,報紙
登了,他碰巧看到,於是而更生氣,更傷心,簡直近於精神失常了。我當然要去
看看,到他的住所,叫門。師母出來,很不好意思地說,一兩天前,史樹青先生
來,送一本書,談得很好的,他忽然變了臉,把史先生趕走了。勸我還是不進去
好。我沉吟了一下,只好從命,以後就沒有再去。
我有時還想到他,連帶想到書和書生的坎坷,以及「想開了」的理論。其實,人
生多事,事來了,處理,總是不能像說的或想的那樣容易。理論的力量終歸是有
限的。至於孫先生,像是連這樣的理論也不想引用。何以言之?有他的詩作為證
。也是地震時期,他拿他的《鈍翁詩稿》給我看,我抄了一份,其中有兩首這樣:
贈鄧之誠文如四首(之四)
三字愚貧病,一生清狷狂。
束身為士辱,低首事人忙。
行路仍多礙,歸耕未有方。
詩書真誤我,歲暮轉淒涼。
有 感
世運何人值半千,數奇亦不怨蒼天。
少年往事貧猶憶,老子於今困可憐。
舊稿殘叢如敝帚,寒家古物是青氈。
他年與我共灰燼,偶一思之尚惘然。
兩首詩的末句是「淒涼」和「惘然」,可見仍是想不開。想不開是為「書」,為
「治學」,就算是不夠達觀吧,由束髮到易簀,始終如一,不知別人怎麼樣,我
是寧願灑一些同情之淚的。
(不繫之舟於2006年02月11日凌晨輸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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