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星競芳菲〉
世界性的藝術----白先勇、張繼青談崑曲
整理：宇文正
序曲：姑蘇行
帳幕緩緩升起，笛師孫建安一曲自江南絲竹和崑曲音樂改編的〈姑蘇行〉，為
清簡的舞台繪上園林色彩，宛轉笛音裡，修竹、幽蘭、布幕上的樓台都有了生命
。崑劇祭酒張繼青與小說家白先勇的對談，有一個很江南的開始......
南京戲緣
白先勇（以下簡稱白）：
我想今天我被邀請與張繼青女士對談，唯一的資格，是因為在一九八七年時跟
她有一段戲緣。那年我回到童年居住過的南京，托朋友說項，希望看到她演出的
「三夢」，她給足了我面子！到今天我還想要再謝她一次！
我對崑曲的著迷，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它的文學性。我們的民族可以說是詩
的民族，民族魂裡有詩的成分。而崑曲正是以音樂、舞蹈，把中國最精美的詩的
意境表現出來！我想請張繼青女士從一個表演藝術家的角度，為我們現身說法崑
曲在歌、舞方面，怎麼樣表現文學的意境。
張繼青（以下簡稱張）：
談崑曲之美以前，首先我表達一下現在的心情。確實我跟白先生在南京有這麼
一段戲緣，當時聽到台灣這麼知名的小說家要來看我們演出，我們很興奮，但也
非常緊張。而這一次在台灣演出，這麼隆重，我同樣是又高興、又緊張的心情，
因為大家都知道我的年齡，我的藝術生涯就快要告結束了。
做為一個崑劇演員，學了這門藝術，我不遺憾，只覺得幸福！當然從日常生活
而言，我們這些演員是比較清苦的，但是一旦到台上演出，我就陶醉在其中、什
麼東西都不要了！
說到唱，崑曲的唱腔美、唱詞亦美！它的唱法完全是依字迎腔，格律非常嚴謹
。今天大家說我唱的還可以，而我的經驗，師父領進門，修行靠自身，我沒有很
近的途徑可走，就是靠自己練，反覆的琢磨。我記得我們那時有整整三年的時間
在蘇州四大才子之一文徵明的書館裡習演崑曲，當時為我們排曲子的老師很辛苦
，他吹笛子吹到滴水，滴得地上一大灘！每天拿火柴棒數啊數，一天要唱三、四
十遍。經過這樣的磨練以後，使我在唱腔上能稍微有一點提昇。
白：張繼青女士的唱腔特別好，她是蘇州人，所謂吳噥軟語啊！她的咬字吐音
裡特別有蘇州的味道。
張：我在未學崑劇之前是學蘇劇的，那跟崑曲等於是姊姊劇種，它的唱法，完
全是以蘇州話發音。我改學崑曲是因為那時崑曲要衰落了，沒有接班人，那大約
是五二到五四年間。學了崑曲以後，覺得蘇、崑有些地方可以融合，所以我現在
咬字有一點蘇劇的味道。這不完全是我自己的創造，我的老師也都是蘇州人，我
們覺得讓咬字軟一點是可以的，反而對唱腔、人物的塑造都有幫助。
歌、舞、詩的結合
白：舞的方面也很重要，關於崑劇有一句話，載歌載舞、無歌不舞，這跟京劇
不太一樣。崑劇是歌、舞、詩的結合。
張：做為一個崑曲演員，難度也就在這裡。崑曲，唱腔這麼細膩，詞又這麼深
，觀眾能不能立刻理解呢？還有一點，它沒有過門，像京劇有一個很長的過門，
演員可以在舞台上靜靜的表演；而崑曲，唱、表演、感情都要一氣呵成，詞意又
深，非要有動作來解釋不可。所以我們老師說，崑曲就是圖解式的音樂。小時候
我還聽到一個笑話，崑曲的動作如此之多，真是下獄候斬、披枷戴鎖！那有點諷
刺的意味，其實崑曲就是因為詞太深、太美，要幫助觀眾理解，一定要有舞蹈動
作來陪襯。
白：您的藝術到今天的造詣，一定拜過很多名師，哪些老師讓你受益最多？
張：我很幸福，早年尤彩雲老師教過我，而傳字輩老師教給我的就更多了！當
人家問我，你拜過哪個老師啊？我總說我一個都沒有拜過，但是傳字輩的老師都
是我的老師！而我特別要提的是姚傳薌老師和沈傳芷老師。在我年齡已經到了中
年時，得到他們的指點，學了〈尋夢〉和〈癡夢〉，這兩齣戲使我在藝術的道路
上又跨前一步。
七九年我到杭州去跟姚傳薌老師學〈尋夢〉，他的藝術豐富了我！不久南京崑
劇團的領導們要把《牡丹亭》串起來，串成現在我們演出的版本：〈遊園〉、〈
驚夢〉、〈尋夢〉、〈寫真〉、〈離魂〉。其中〈寫真〉、〈離魂〉這兩齣只有
演出本，在舞台上還沒演過，所以把姚老師請來幫我們加工指導。這期間他又把
〈尋夢〉再加工，幫我改了好多動作。後來我思考，還是他第一次在杭州教我時
的動作最好！當時姚老師曾說：「妳的體型各方面都不如上海的花旦，上海的花
旦比較『奶油』，妳呢比較苦澀，所以你的型要自已掌握，不能像她們一樣！」
所以當他幫我改得太花梢，我做出來反而難看，於是我也沒跟老師說，偷偷地還
是回到他第一次教我的路子，一直保持到現在。
雌大花臉崔氏
白：您的招牌戲《爛柯山》，大家都很感興趣，想要知道您是怎麼樣塑造、體
會、詮釋崔氏這一個精彩的人物？怎麼能把這個人物演得那麼傳神、那麼成功？
張：這是從沈傳芷老師那裡學的。這一齣〈癡夢〉我也非常喜歡！它的動作都
是我以前演過的戲裡沒有的，很別致。一開始自己也不太能體會，反正，笨鳥先
飛嘛，練了再說。之後我又跟沈老師再學〈潑水〉。我很高興的是，後來沈老師
也讚揚我，他說：「這齣戲給妳演出來了！」，所以我一直非常有信心要把這齣
戲演好。
正好我們崑劇團要把這齣戲串成大戲到北京演出，在前面加了〈前逼〉、〈後
逼〉、〈悔嫁〉。我們請北京中國京劇院的大導演阿甲幫我們修改、加工。經過
阿甲的大筆修改，加了很多戲，增添很多層次，更豐滿了這個人物。
阿甲在分析人物時說，崔氏不是一個壞女人，她只是一個有缺點的女人，她的
缺點是不願意守貧。算算看，她已經跟朱買臣守了二十年了！沒得吃、沒得穿，
她的要求從現在來看，一點也不高啊！她錯就錯在最後熬不住。在〈癡夢〉裡，
崔氏聽到朱買臣做了官以後，真是懊悔！她腦子轟地一聲、一切落空了！她患得
患失、一廂情願，從高度的興奮、緊張，而後降落為高度的疲憊，種種情緒發揮
得淋漓盡致！這個戲很有層次，一層一層地把她的心情攽開來，太豐富了！閨門
旦的唱腔要細膩、要柔；而崔氏，我們老師形容是「雌大花臉」，比較放蕩的演
出、嗓門要放寬。
姚傳薌、沈傳芷兩位恩師，雖然都已經不在了，我在這裡還要感謝！他們給了
我這兩碗飯，我一直吃到現在！
死去活來的浪漫經典
白：〈癡夢〉是一寶，還有另外一寶，張女士的〈尋夢〉教人激賞。我覺得〈
尋夢〉可能是最高難度的獨角戲。你是否可以談談對於這一齣〈尋夢〉是怎麼體
會、加工的？
張：〈尋夢〉確實是高難度的，唱腔、動作，兩者都要經過反覆的鍛鍊。我一
直在演《牡丹亭》，而我記得我的老師有這樣一句話：「你熟的戲要當生的戲唱
，生的戲要當熟的戲唱。」我把從老師那兒學到的東西，慢慢的品味，品味角色
的情感；慢慢的磨，磨成這個角色的內涵。到現在還會覺得不夠好，還要再磨！
杜麗娘跟前面談的崔氏這兩個人物很不同，一個是內斂的，一個是外放的。演杜
麗娘難度更高，心好像老是捏著的！演崔氏我感覺舒服一點，因為在台上不能放
也很難過啊！
白：《牡丹亭》這齣戲，可以說是我們浪漫文學傳統的高峰，杜麗娘的愛情，
愛到傷心死去還不夠，還要活過來！所以我總說這齣戲是愛得「死去活來」！我
到紐約去看牡丹亭的全本戲，十八個鐘頭，五十五齣全部演完。完了以後當然外
國人很開心，一直拍手，因為他們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死了以後就活不過來了！所
以中國的浪漫比西方還要浪漫！
我有一個感想，一門藝術超過某個境界時，就是世界性的了！張繼青女士八五
年到柏林、八六年到法國、西班牙馬德里等地演出，備受歡迎，聽說謝幕謝了十
幾次，那些西方人、日本人非常能夠欣賞、尊敬這門藝術，可見崑曲確實是世界
性的藝術！四百年後我們看了還如癡如醉，這不是偶然！
張：崑曲的確是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我常說不是我演得好，是這門藝術傳統本
身太豐富，經過一代一代的藝人把精品留到我們手中，而我們要不折不扣地把它
保存下來，不要去摻什麼東西，那反而使它遜色！
1999-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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