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度邊緣 禁戲登場
文／王安祈
◎感天動地 刀下留人
民國六十九年，「雅音小集」新編大戲《感天動地竇娥冤》正要上演前，突然接
獲禁演的通知，表面的理由是「竇娥善無善報，有害善良風俗」，私下傳出的說
法卻是「竇娥連聲呼冤，似有為美麗島叫屈的嫌疑」。當時距離公演只有五天，
國父紀念館三天票券已經售完，正在排戲的郭小莊小姐慌了手腳，探問請託均不
得要領，行政人員已做了退票的準備，郭小姐嘶啞著嗓音一邊應付記者的採訪，
一邊九轉迴腸想辦法解套，突然靈光閃現，有了！
五天後戲正常演出，越接近尾聲滿座觀眾越是屏息以待，就在劊子手舉起鋼刀揮
向竇娥前一秒，全場情緒緊繃到極點時，突然幕後傳來花臉宏亮高亢的嗓音，清
清楚楚唸出四個字：「刀下留人！」觀眾先是一楞，全場靜默一秒鐘，而後猛地
爆出如雷掌聲，鬧哄哄的直到終場。當時坐在台下的我，很難分辨這掌聲的涵義
，一方面像是對於四字解套妙法的驚喜歡呼，一方面也有好人終得好報的情緒紓
解。
元代著名劇作家關漢卿的名作京劇版差一點成為當代禁戲，這一樁禁演風波鬧得
沸沸揚揚，然而在另一個京劇演出場域「國軍文藝中心」，多年以來禁演的動作
卻是默默的持續進行著。
◎妨礙風化 政治禁忌 大陸匪戲
當時的劇團大部分隸屬軍中，對外公演的戲碼首先要通過國防部審核，首次推出
的新戲還要送交教育部得到准演證明，因此，禁演的動作並非明令對外公佈，有
些沒有被核准的戲就此冷藏，但也不會通過媒體被社會討論，很多消息都是私下
流傳的。綜合各方管道，得知曾被禁的戲包括《大劈棺》、《馬寡婦開店》、《
斬經堂》、《霸王別姬》、《昭君出塞》、《四郎探母》、《春閨夢》等。另有
一大批表面看來並無任何不妥的戲，卻因是1949兩岸分裂後對岸新編的「匪戲」
，當然不得上演。
《大劈棺》就是莊周戲妻故事，莊周專心修道，長年不在家，獨守空閨的妻子在
戲裡有一段思春表演，其實也就是咬咬手絹、蹭蹭雙腿而已，實在沒什麼，可是
放在京劇舞台上硬是被視為淫蕩，再加上最後劈棺取丈夫腦髓的恐怖與不倫，雙
重妨礙善良風俗，《大劈棺》成了最具代表性的禁戲。《斬經堂》演吳漢與王莽
之女夫妻恩愛，但當劉秀起兵時，吳漢母親痛說丈夫為王莽殘害家史，命令兒子
殺妻以絕私念，投奔劉秀滅莽興漢。這戲表演極為可觀，早期也常有名伶演出，
但殺妻並當場砍頭的動作明顯有違社教意義，劇團多不忍心上演。至於《霸王別
姬》、《四郎探母》、《昭君出塞》的被禁，則與風教無關，針對的是當時政治
環境，英雄末路、投降敵國、紅粉和番，都是當時的禁忌，就連由唐詩「可憐無
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構思起意編成的程派名劇《春閨夢》，也被視為「
充滿反戰思想」而不得上演。
其中最窩囊的應該就是楊四郎了，金沙灘一戰，楊家眾兒郎壯烈殉國，只有四郎
，被俘之後一時懦弱，不敢說出真實姓名，投降了敵國，從此揹上漢奸叛國不忠
不孝罪名，十五年後回營探母，一齣道盡亂世無奈心境的名劇卻在兩岸都遭禁，
裡外難做人。
◎甘願出塞 探母獻圖
禁戲當然是意識型態的監控，不過如果心平氣和回顧歷史，當時環境中這樣的做
法，倒也還可以理解，更值得觀察的應是京劇界人士在面對傳統好戲被禁時的反
應。
《霸王別姬》是梅蘭芳代表作，一旦被禁，梅派演員的藝術展現缺了核心塊面，
怎麼辦呢？在不慣抗爭的年代，劇界面對這般難題的態度，竟然是輕鬆甚至帶點
幽默的從容應對，改劇名為《虞姬恨》，劇本一點都沒動，只從名目上強調女性
的愛情遺恨，免卻「霸王」的末路之悲，結果呢？重新送審，安然過關！而《虞
姬恨》演著演著，不知何時又恢復了《霸王別姬》原名，也沒再引起任何風波，
列入禁戲的《霸王別姬》並沒有在演出史上中斷過多久。
《昭君出塞》開禁的過程更體現了京劇演員的「文采與智慧」，原來被禁的關鍵
是其中四句唱詞：
文官濟濟俱無用，武將森森也枉然，
偏教俺紅粉去和番，臣僚呵、於心怎安？於心怎安？
聰明的京劇演員，竟然不必勞駕學者專家，自己動筆稍作更換，改成了：
文官濟濟全大用，武將森森列兩班，
只為俺紅粉甘願去和番，臣僚送、於心怎安？於心怎安？
妙筆一揮，情境翻轉，甘願和番的昭君立刻開了禁，重登舞台。
同樣的，《四郎探母》也用這種方法解套，劇團請了幾位戲曲專家，在原劇本上
增加了「四郎回營探母時獻北國地圖」的一小段插曲，總共才九十一個字唸白，
唱詞身段都沒動，就「治了四郎的病、救了探母的戲」。
原來，禁戲並不如想像的嚴重肅殺，而它卻是以這般可笑復可憫的姿態，反襯了
時代的荒謬。
◎京劇的審美文化
而觀眾呢？當台上演的是情願和番的昭君、當四郎探母時表明是十五年裡應外合
、伺機來獻地圖時，觀眾是什麼反應？
很奇怪的，場內並無任何騷動，觀眾的反應並不明顯－－明確的說，應該是「戲
迷」的反應並不明顯。
是有一些觀眾看到獻圖時悲憤無奈的離座而去，但場內大部分是傳統京戲迷，他
們的觀賞態度自成一套獨特的審美文化。
戲迷稱看戲為「聽戲」，用「看」的是外行，內行是來聽唱腔、聽韻味、品鑒角
兒唱工的。傳統京劇是「演員劇場」，觀眾進戲院不是為了看劇情、欣賞曲文唱
詞，主要觀賞焦點盡在「演員唱唸做打表演藝術的發揮」，傳統老戲本來就有很
多情節不順暢、唱詞不通之處，很少有觀眾嚴謹的推敲戲劇邏輯，通常只要聽到
幾段有韻味的唱，就覺得藝術上心滿意足，這是中國戲曲觀眾獨特的審美習慣，
演員的表演超越一切，劇本再差都不足以影響「聽唱」的心情。而傳統觀眾看戲
時本來也就「不太專心」，傳統戲隨時會有冗長、重複或無關緊要的念白和過場
出現，觀眾不可能全場專注，遇到沒有精彩唱段可聽之時，便利用機會和左鄰右
舍（無論相識不相識）閒聊一些戲劇掌故，因此，九十一個字的改動，在傳統戲
迷的觀賞心理上並不會造成明顯的波動，往往到四郎獻地圖時，觀眾席會出現一
陣輕微的訕笑或評論，但不到一分鐘，四郎開始唱經典唱段，觀眾立刻回復情緒
跟著拍板哼唱，戲迷對劇中人性格的接受往往是通過個別唱段而不是整體劇情，
對於這多出來的九十一個字，戲迷反正「不去聽它」就是了。在戲迷心目中，對
整樁禁演風波的感受是「無奈又幽默的接受」而非「激憤的拂袖而去」，如果親
身處在戲院現場，將會感受到戲迷們普遍的看法是「當局者有其考慮，而劇界自
有其對策」。演著演著，劇團和演員又悄悄的把《四郎探母》的九十一個字和《
昭君出塞》的四句唱詞改了回來，好像也沒人察覺、更無人道破，新劇本根本沒
演過多少次，禁演的風波，安然度過。
這當然不是正常的反應，無論就戲劇審美觀而言（這也反映了八○年代以後戲曲
追求整體劇場觀與現代化之必要性）或是對政策干預藝術的反應而論，都是不正
常的。本文提出這段，要說明的是：對學界、藝文界和社會輿論而言，禁戲代表
政治干涉監控藝術，但是現場觀眾戲迷的感受倒沒那麼強烈，對藝術的斲傷力在
劇場內部並不嚴酷。京劇演員如果將京劇式微歸過於政府禁戲，其實是在推卸責
任。京劇與社會的脫節，主要還是因為劇本情思太老舊、觀劇態度太專業（也太
偏狹），都是戲曲內部的問題，並不能歸過於政府禁戲。
國立國光劇團於明年一月將在中山堂推出「尺度邊緣？禁戲匯演！」《大劈棺》
、《斬經堂》、《昭君出塞》、《春閨夢》以及《無底洞》、《壯別》、《赤桑
鎮》等「匪戲」堂堂登場，目的不在嘲弄歷史，而是希望「儀式性的」揮別禁忌
的過去，迎向藝術的未來。
來源：國光電子報 第廿二期 》發刊期二○○六年一月五日
（原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94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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