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俞大綱老師》落花如有恨，墜地也無聲
【聯合報／李昂】 2007.04.20 02:17 am
要談《新繡襦記》與《王魁負桂英》，當然要從俞大綱老師說起。
1970年代初期，我的姊姊施叔青從美國拿得戲劇碩士回台，說是要研究平劇。如此，
我和她到館前路的一家公司，見到了在裡面一間小辦公室裡的俞大綱老師。
那時候我就讀於文化大學哲學系。對學校教的老莊哲學、禪佛正入迷，一掃高中時
為考大學得死背「文化教材」，對《論語》、《孟子》深惡痛絕的負面印象。
原來中國文化也有如此精采可親的一面。
那也是個「回歸鄉土」的時代，但「鄉土」並不僅只是指台灣現狀，還包括「復興中
華文化」。
對岸的中國正大搞文革，中華文化的命脈全在寶島台灣的「中華民國」，這樣的口號
，我當時（到現在）也十分相信，並覺得自己深負使命。
我小時候家裡教背了很多詩詞，現在都還記得小學六年級即熟背的〈長恨歌〉，及一
大半〈琵琶行〉。也從來不否認偉大的中華傳統文化對我創作的影響。
這麼多因素加起來，使得我十分熱中的「跟著」到俞大綱老師的辦公室「聽課」。
我還做了一件很「偉大」的事，就是有一回見到林懷民，轉告他俞老師一直念著他怎
麼沒去找他。後來聽林懷民說，他終於硬著頭皮，不再因自己信心不足，要多學習充實後
才敢去看俞老師。果真就去了。
聽俞老師講課，真是能結合古今、中外，一點也不八股和教條，這又是我一大驚奇，
原來這些「骨董」中華文化，也可以有如此時新的意義。
除了白天去聽俞老師上課開講，有時候晚上，我會接到俞老師打來的電話，談他對當
時台灣的文化狀況、發展前景等等看法。我握住話筒，手常微微發抖，覺得這樣的文化大
老竟給我打電話，這樣的言教，真是感動。
更佩服的是俞老師往前看的前瞻遠見，那時代總有人高喊傳統不可變動，俞老師一直
鼓勵文化要能創新，而不只是守成。我相信這樣的想法鼓勵了林懷民與郭小莊，讓他們更
有信心在傳統上開創出新局。
俞老師影響到的，真是一整代人。
我當時只是個小跟班，但因此跟在一群「重要人物」（包括林懷民、施叔青等等）後
面，常去看平劇，並且深深的被感動。
那時代只有「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在中華路，老舊的鏡框型舞台，每個晚上都有平
劇演出。「陸光劇團」的胡陸蕙，早在演俞老師的《新繡襦記》前，便已令人驚豔。而最
有意思的是，之後我從美國回來，到文化大學教書，胡陸蕙也到文化大學上戲劇系「國劇
組」，成了我教「西洋戲劇史」的學生。
我教了她兩年，看著她每回期中、期末考一筆工整的字，詳盡的寫滿整張考卷，常覺
得她有如此根基與好學上進的精神，都是因為俞大綱老師。
是啊！當年演那個敢愛、敢作敢當，既溫婉又堅毅的李亞仙的，除了胡陸蕙不作第二
人選。她的一條好嗓子，我至今都覺得稱得上「水咽」無愧，而且扮相美絕。
同樣醒目，而且更有積極心的，就是郭小莊了。《王魁負桂英》裡她真是演活了焦桂
英。後來我有機會看到川劇，因為是地方戲曲，詮釋起桂英的恨與癡，更是火光四射十分
具有生命力。
但回想起郭小莊的演出，我一直覺得，小莊的演出對一個女人愛恨情仇的表現，更全
面而且更深入，這當然也因著劇本給了足夠的呈現空間。
這便要說到俞大綱老師的文人出身了。不只家學淵源、中國傳統詩詞精通（這是創作
平劇劇本不可或缺的），俞老師還涉獵西方美學、戲劇理論，因而不管在《新繡襦記》與
《王魁負桂英》裡，都真正保留了中華傳統戲曲的精粹，而又具完整結構手法，當然精采
感人。
聽著這命運坎坷的妓女唱出：
落花如有恨
墜地也無聲
真是整個心都揪了起來。這樣的道盡女人在感情世界裡的癡情、傷情，沒有什麼更確切的
了。
當然，時代在改變，1970年至今，已然三十幾年過去，當年多少有「為賦新詞強說愁
」的我們這一代，與如今的「新人類」、「新新人類」等等，對感情、人情世故等等，恐
怕體會差別十分巨大，新一代的年輕觀眾，還會像我當年那樣深刻的感動於李亞仙與焦桂
英的愛情嗎？
我不免有些遲疑。
但即使談情說愛的方式不一樣，「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應該是不會變
的，看的如果是感情的本質而非外在的「顯相」，感動是一定會在的。
何況，像《新繡襦記》劇情的合宜發展、緊湊，《王魁負桂英》裡桂英的剛烈，以及
作鬼後前來報仇，好看的舞台奇觀如女鬼走的「鬼步」，縹縹緲緲真是淒絕。而且那個會
噴火的鍾馗，更是好看得不得了。
俞老師賦予了這兩名女子情愛的根基與血肉，而至跨越時空，訴說著女人對情愛的執
著、勇氣。
此次紀念演出，魏海敏演李亞仙，應更能看到亞仙堅毅之一面，而其他角色搭配完整
，唐文華、陳美蘭、汪勝光、溫宇航的演出可以想見也精采可期。
看不一樣的時代，不一樣的演員，詮釋這兩個我深深喜愛、敢愛敢恨的女性角色，我
真是十分期待這次演出。
因著這樣的演出，不僅是紀念俞大綱老師，紀念一位重要的文化工作者，更是對文化
的傳承有著承先啟後的意義呢！
●國立國光劇團即將於4月27、28日演出《王魁負桂英》，4月29日演出《新繡襦記》
，地點為台北市城市舞台。
【2007/04/20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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