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驚夢牡丹亭
鄭培凱
湯顯祖的《牡丹亭》，這兩年來蜚聲國際。世界各地的舞台都爭先恐後，搶著上
演不同編導的「全本」《牡丹亭》。同時，也引發了各種爭議與批評，有的是政
治與藝術的衝突，有的是藝術的雅俗之爭，還有藝術與市場噱頭之間的關係。
關於《牡丹亭》的禁演風波，我早已寫過文章（見〈花木蘭與杜麗娘〉，《當代
》一九九八年七月號），指出藝術自由的重要。關鍵是要讓人去演，演得好當然
為《牡丹亭》爭光，演得慘不忍睹也無損於湯顯祖的不朽盛業。世界各地都經常
排演莎士比亞名劇，有的演出實在不倫不類，可也不曾有英國人視之為民族文化
的污蔑，不准上演。
《遊園驚夢》：崑曲的典範之作
然而，談到舞台藝術的呈現，全本《牡丹亭》的排演，就引出了長期舞台實踐的
典範與舞台實驗新招不同的議題。任何名劇都可以出新招，但不保證高水準的藝
術呈現。同樣的，舞台典範的忠實呈演，也不保證票房的成功。這裡涉及的問題
，不單是「曲高和寡」的雅俗考量，還牽涉到現代社會高雅藝術與票房商業價值
的衝突。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假如搬演全本《牡丹亭》是要為傳統名劇注入新血
液，因此創出新招，吸引觀眾，更不能忘記傳統典範的成形，是經過了長期藝術
磨練的結果，其中注入了千千萬萬演出者與觀演者的心血與藝術鑑賞。
從這個意義來說，《牡丹亭》第十齣〈驚夢〉，發展成今天舞台演出的《遊園驚
夢》，是崑曲典範成形的最佳例證，也是近四百年來中國戲曲演出實踐的巔峰。
任何全本《牡丹亭》的創新排演，都不能輕忽這個演出傳統的典範，因為它是全
戲的「戲核」，也是湯顯祖「曲意」的舞台闡釋結晶。
杜麗娘超越生死，追求真情至愛
《牡丹亭》所要呈現的藝術感染，歸根結柢是一個「情」字，而且是生長在深閨
的杜麗娘追求理想真情的展現。從湯顯祖的「題詞」中可以看出，《牡丹亭》創
作的曲意核心，是杜麗娘的真情與至情。而這種肯定自主性的「情之至」，是超
越生死、超越夢境與真實、超越世間道理的。因此，杜麗娘的情人柳夢梅，是「
夢中情人」，是杜麗娘的理想塑造出來的。也因此，湯顯祖的創作心血幾乎全部
傾注在杜麗娘身上，柳夢梅只是夢中情人的化身，是理想的塑像。通過湯顯祖的
生花妙筆，劇中的柳夢梅固然也有血有肉，但只是個配角，為了襯托真情飽滿、
自主性流露的杜麗娘。
不論是閱讀或觀賞《牡丹亭》，都會清楚感到，戲劇發展由動作層次提升到意境
層次，高潮就在〈驚夢〉與〈尋夢〉兩折，而且都在杜麗娘唱獨腳戲的時刻。其
藝術感染的展示，就全在應工的閨門旦身上；表演者的藝術體會成了關鍵。這就
像莎劇演出《哈姆雷特》，關鍵就在這位丹麥王子，特別是他獨白「生死大事，
是為問題」之時。
一般而言，〈驚夢〉比〈尋夢〉精采，因為載歌載舞的場面多，前有小姐丫鬟逛
花園，後有才子佳人談戀愛。然而，也就是因為花樣多，易生花團錦簇、歌舞昇
平之蔽，使人忘記了杜麗娘遊園的感嘆：「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
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傷春之感，就是認識到韶華易逝
的人生體會，也就是她通過夢境追尋理想情人的契機。
張繼青的唱做，細膩呈現女性內心世界
過去有不少名演員，在〈遊園〉一段賣弄身段，不但與丫鬟春香互別苗頭，蹦蹦
跳跳，大跑圓場，甚至在台口展示「臥魚」的本領，贏得滿場采聲。演出〈驚夢
〉一段，還有人在入夢與夢醒之時，大拋媚眼，展現春心大動的情態，牽引得觀
眾也為之怦然心動。這樣的演出，固然能夠引起即時的熱烈反應，卻有違全劇的
「曲意」，而且破壞了杜麗娘的大家閨秀形象，使我們難以體會她追求「情之至
」的深刻生命意義。
張繼青在〈驚夢〉中演出的杜麗娘，落落大方之中仍有少女嬌羞情態。展現「有
女懷春」，卻依然清麗高雅，絕無放蕩動作。細觀她的唱做，端莊之中不失天真
，細膩地呈顯了杜麗娘內心世界的變化，在一顰一笑之間，揣摩理想愛情與自主
人生之美好。《牡丹亭》可以千秋不朽，不僅有湯顯祖的生花妙筆，還靠了張繼
青這樣的表演藝術家，在舞台上闡釋了戲曲藝術的精華。
張繼青演出的《遊園驚夢》，從梳粧、遊園、入夢，到柳夢梅出場、相會、驚夢
，展現的杜麗娘心理變化，轉折雖多，卻層次分明，鋪墊有序。這樣的舞台呈演
，清楚地闡釋了湯顯祖的曲意，也讓我們理會了〈驚夢〉戲劇展現的內在邏輯。
湯顯祖的〈驚夢〉，原來只是一折，後來在舞台實踐中逐漸演變成〈遊園〉與〈
驚夢〉兩折，甚至使一些觀眾以為〈遊園〉要花稍，〈驚夢〉要風流。仔細體會
一下張繼青的演出，就會發現，杜麗娘的內心世界是縝密細膩的，需要抽絲剝繭
的工夫，一層一層的藝術烘托與暗示，配以唱腔與身段，才能呈顯出這個少女的
情懷，不是單純的思春，不但不能花稍，也不是一般的風流。
重新認識湯顯祖與《牡丹亭》
因此，不管是一折還是兩折，《遊園驚夢》的演出，是前後呼應，息息相關的。
這是湯顯祖的本意，也是張繼青演出藝術的具體驗證。只有體會了全齣的連貫性
，演出呈現才不會離開了主線，變成支離破碎的花式溜冰或舞蹈。也只有體會了
杜麗娘遊園的心境，領悟到象徵層次的「內心遊園」，才能呈現震撼靈魂的驚夢
。
杜麗娘為了追求理想，把自身的性命孤注一擲，在「斷井殘垣」中經歷了生生死
死，追尋自己夢境所構築的「良辰美景」，精心描繪「奼紫嫣紅」的明天。只有
體會了這齣戲的內在意義，才能展現這位少女驚心動魄的自我認知、自我肯定，
與自我尋求。要問中國古代女性有沒有自主意識，請看杜麗娘小姐，請看張繼青
演出的杜麗娘小姐。
《牡丹亭》的演出，不管是「全本」還是散齣，能演好〈驚夢〉與〈尋夢〉，就
能演好杜麗娘，能演好杜麗娘，就有好戲。否則，不論是在台上使用多少道具，
多少聲光化電，多少乾冰機械，多少寬衣解帶，多少美女婆娑，都不會是成功的
《牡丹亭》。為此，讓我們向張繼青致敬，因為她讓我們重新認識了杜麗娘，重
新認識了《牡丹亭》，重新認識了湯顯祖。
【1999/11/20/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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