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情別戀】新感情.舊回憶
我始終有個偏見,認為像我這一代──民國四五十年代出生的棒球迷,
是最幸福、最懂得看球的族群。至少比起現在那些新新人類,棒球的
精神領域要寬闊得多。
和流行歌曲一樣,消費者的年齡層愈來愈低,一大堆後生可畏,都來
湊熱鬧,職棒場上,也常看到他們的蹤跡。他們關心每場球賽的結果,
他們各有心目中的球星可以關心。
也有的年紀一大把了,但過去的歲月中,棒球不曾走進他們的生活。
如今也在球場搖旗吶喊,比誰都還激動。在我的分類裡,他們和新新
人類其實是同一級的,他們都是沒有歷史的族群。
說他們沒有歷史,因為他們錯過了和球員的棒球生涯一起成長,一起
興奮,一起緊張。就像史艷文、藏鏡人、二齒、苦海女神龍等角色,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心事,好像只有我們這些四五十年次的才能體
會,小一輩的,即使透過;第四台補看,總少了那麼點什麼。
記得當時年紀小。少棒捧個世界冠軍盃回來,全台灣大街小巷,總見
到大小朋友,拎個手套,掂隻棒子,就這麼比畫起來。道具不全的,
用帽子、用報紙、用隨手撿來的棍子,甚至徒手,也玩得不亦樂乎。
那時候,從南區少棒預賽開始,報紙就登得好大,從比賽實錄到場邊
花絮,羅縷紀存。
然後便漸漸退燒了。電視轉播的場次愈來愈少,報紙記載愈來愈短,
終於某一年起,三級棒球代表隊遠征海外的新聞,只剩寥寥數百字,
至於國內選拔,甚至分區預賽,更不必提了。那是民國七十年代的事,
新人類大致就成長於這段時期。
難怪他們的記憶是空白的,郭李建夫大概是他們最初的印象,之前的
,就只能直接在職棒球場相見。你問他們徐生明是誰,答案必定是味
全、雷公的總教練,時報鷹的投手教練。答案看似完整,實際殘缺不
全。他們很難體會,我們這一代對徐生明的感情有多深,對徐生明有
多崇拜。
沒錯,就是徐生明,我心目中最好的投手。就因為有歷史記憶,我也
不免多了些許遺憾,遺憾那些還來不及躍上職棒舞台的英雄豪傑──
有的晉升為教練,像徐生明,像全方位攻守的江仲豪,像我最崇拜的
打擊手楊清瓏,雖然仍在棒球圈子裡,卻無法再瞻仰他們的身手與丰
采;有的當年像煙火,炫爛之後消聲匿跡,多好奇他們來打職棒會是
什麼情況,像劉秋農、李志俊、許正宗、趙士強......。緬懷
「先烈」,撫今追昔,真令人平添幾許惆悵。
就因為有歷史記憶,我對某些球員的感情特別深,儘管他們已不復當
年。呂文生,一百七不到的身高,紅不讓照轟,轟得古巴強投一愣一
愣。同為乾坤一擊,「細漢仔」吳林煉把林光宏的球擊成全壘打,又
有什麼稀奇?所以,像宋榮泰,像杜福明,像涂鴻欽,像涂忠男,以
及在日本的莊勝雄,雖然近幾年的職棒之路,走得不很順遂,仍無損
在我心中的英地位。
幾乎所有的職棒球員,都從業餘打起,麥可.喬丹式的人物,台灣好
像沒有。這些球員,有的曾入選代表隊,為國爭光,有的鬱悶不得志
;有的從少棒打起,有的遲至青棒。看他們崛起,看他們衰老,看他
們起起落落,這些點點滴滴構成的回憶,早已脫離勵志小品的層次,
而成為懷舊的、傷感的抒情散文。
每一年新的球季開始,各隊陣容不免有增減更替,如果面對的是一個
陌生的名字,我往往有點惶恐,不知這是何方神聖。洋將倒也罷了,
反正來來去去,沒幾個修成正果;怕的是國產球員夾著陌生的面孔,
來了之後,好幾年內絕對不走。無法把新的感情,和舊的回憶串連起
來,好像一名外星人突然闖入我的職棒時空,總讓我忸怩不安。
比較起來,年輕的球迷,彷若無根的一代,沒有包袱,只能向前看,
反正過去一片空白。也難怪我這一代的作者,寫起棒球文類,總是老
氣橫秋,彷彿在哀傷一段逝去的年華,沈浸於莫名的鄉愁。不若新新
人類,在報章上「給雄哥」「致親愛的孫小毛」,聲聲呼喚,那麼快
樂。他們不必知道偶像球星過去的豐功偉業,只須捧著球員的寫真集
,四處蒐集球員卡,就夠了。
真的這樣就夠了。有時候也頗訝異自己怎麼那麼國民黨,喜歡倚老賣
老,在潛意識裡排斥新興事物,否則何以會為職棒新星的出現而不安
?這樣想想,發現自己還得多跟新新人類學習才好。1994/0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