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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mallgoose (好...給你一杯) 看板: So-Edition
標題: Jovita的週日速寫
時間: Tue Mar 19 01:33:44 2002
Jovita的週日速寫*
勞工社/汪英達（KarlMax）
這是禮拜天的早上，大部分的臺北人在這難得的假日裡，常會比平常多睡一兩個鐘頭，
但Jovita這天卻起了個大早。在迅速而輕聲的盥洗之後，她換下了平常穿的寬鬆長袖舊
t-shirt和運動長褲，從衣櫃裡拿出了很少拿出來的白色襯衫、鵝黃色西裝外套和窄裙穿
上，拿起口紅和粉底放進皮包，等坐上了公車再稍微擦一下，再從抽屜裡拿出一些零錢。
七點半不到，Jovita兩手提著高跟鞋，以一身office lady的打扮，躡手躡腳的走出家
（或者正確的說，雇主的家）門，小心翼翼的把門關上，再把鞋穿上，盡量不發出一點聲
音，直到關上了一樓大門，她才鬆了一口氣，走向公車站，等待前往教堂的公車。雖然禮
拜天是她的假日，可是Jovita還是非得趕在雇主全家起床之前出門，免得又被指使來指使
去的處理一堆家事。
其實Jovita在禮拜天早上並非一直是如此行色匆匆、像逃難一般的離開雇主家的。以前她
通常都會為雇主一家準備好早餐，跟他們一起吃完早餐、清理好廚房之後，在八點半、九
點以後才出門。但近來雇主對她的態度越來越惡劣，她出門的時間也越來越早。
Jovita來自菲律賓呂宋（Luzon）島中部Pampanga省、今年四十九歲。她家裡有三個女兒
，其中兩個念私立中學，做藝術工匠的丈夫收入無法支付她們的高額學雜費，因此她申請
到台灣幫傭。來台七年，她一直為同一個雇主工作，中間曾經過兩次契約期滿，然後回菲
律賓換個名字重新申請一個新的契約，再次來台工作。在雇主家這麼久，雇主從沒有子女
到現在懷了第二胎，Jovita早已把雇主一家當自己家人般對待，而他們之前對她也確實還
不錯。但是自從男雇主在失業許久找到的工作在半年前再度出現危機、女雇主也在幾個月
前再度懷孕開始，夫婦倆像是變了人似的，時時對她發號施令，動輒對她提出抱怨與斥罵
。過去七年，Jovita承擔雇主家中所有的家務，早已成為家庭裡不可或缺的一份子：雇主
夫婦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棉被或換季的衣服放在哪裡、不會為小孩洗澡、不會打掃、不會整
理、不會燒菜。
Jovita負責的工作包括了上市場買菜購物、燒飯、照顧雇主的小女兒、服侍偶爾到訪的雇
主母親、整天拿著抹布跪在地上擦洗地板（跟大部分外籍幫傭一樣，Jovita是不被允許使
用拖把的，因為雇主認為跪在地上擦地才會擦得"比較乾淨"），以致於兩個膝蓋都結成了
一塊厚厚的黑繭。由於貧血加上重感冒，前不久Jovita上吐下洩了好幾天，一彎腰就覺得
眼前一片黑，但是雇主也只是讓她在家稍做休息，不但沒帶沒有健保卡的她去求診，還要
她為兩歲的女兒剪指甲。女雇主整天在家睡覺、看電視、講電話，讓Jovita照顧女兒，卻
總在丈夫回到家後馬上抱起女兒又親又哄。在Jovita眼裡，這個女人成天什麼事都不做，
卻總是喊累、總是說這裡痛那裡不舒服。跟好些菲律賓姊妹一樣，Jovita覺得她的雇主簡
直是廢人一個。七年來，為雇主一家人做牛做馬，每天料理家務、帶小孩，卻少有機會見
到自己的丈夫和女兒，甚至連自己親生母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現在甚至還越來越被當
成下人一般般使喚，這讓Jovita覺得情何以堪，好幾次在跟其他姊妹傾訴時，難掩心中委
屈，難過得悲傷落淚。
只有禮拜天可以讓她從這個牢籠裡暫時脫逃。Jovita在菲傭們每週日固定聚會的公義中心
與大家練唱聖歌、在教堂禮拜當中負責放寫有歌詞的投影片，與大家分享各自帶來的午餐
、一起聊天、交換彼此的經驗與訊息。在這裡，比大多數人都年長的Jovita是個令人尊敬
的長者，每當她因為錯過了早上的禮拜而從下午的禮拜結束後回到公義中心時，總有好幾
個年輕姊妹會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輕輕的將她的手臂放在自己前額碰一下，表示接受她
的祝福。午餐以後的大半個下午，Jovita留在中心裡，跟其他來自呂宋島和
Visayas、Mindanao地區各省、講各種不同方言的菲律賓姊妹們一樣，一起以宏亮的嗓音
、各種揶揄戲謔的詞彙講述自己的雇主、工作以及其他所見所聞，然後一起哄堂大笑，
心領神會、相互揮掌相擊。
偶爾，Jovita會和其他朋友坐車到中山北路（她們口中的"sa Chungshang"）一帶，她們
會到那兒的菲律賓商店或攤販購物、到私人匯兌處匯錢回家、到貨運行把在台灣賺錢購
得的衣服、日用品、玩具或電器用品以大小不同的紙箱寄回家。但與很多朋友不同的是
，Jovita幾乎不到那一帶多半為菲律賓華人開設、包場的卡拉OK或者舞廳消遣；她甚至
連手機也沒買過。
類似於香港的維多利亞公園，到了禮拜天，臺北的公義中心、中山北路"菲律賓假日商
圈"一帶、臺北車站內外，這些地方既是臺北的菲傭們各種資訊、八卦流言、以及個人
經驗與故事的最佳集散地，也是菲律賓外勞之間包括了手機、電話卡、直銷購物等小買
賣的交易中心與削金庫。更重要的，這些地方就是這些菲律賓外勞得以在這個不友善的
異域找到支持社群、繼續獲得生存動力之所在。在這些地方，菲傭們認識朋友、購得所
需日常物品、賺得外快、找到打工機會，但也可能被朋友出賣、向警方告密。為了週日
的活動，菲傭們會在工作之餘、在倒垃圾、買菜或宋雇主小孩上下學時，找機會透過鄰
居、以手機簡訊、自己的手機、雇主家的電話或者公用電話與朋友聯絡。她們在封閉與
隔絕的環境中辛苦的工作了一週、兩週、甚至一到兩個月才有這寶貴的一天假期，必須
好好的放鬆心情娛樂一下，因此常常為了一個禮拜天計畫、討論了好幾天。
近幾個月來，Jovita利用禮拜天半天的時間，在雇主鄰居陳先生那裡打工。陳先生人比
她自己的雇主好得多，清掃四小時可以多賺一千元，但卻仍會換來的全身腰酸背痛。但
無論再怎麼累，只要還有些時間，Joivta總會再回到公義中心。儘管這裡的人不斷的當
中來來去去，但是修女和一些朋友總是會歡迎她回來。即使沒有姊妹為她體貼的做一次
全身按摩、即使沒有準備任何晚餐、即使就是靜靜的坐著，Jovita在這裡都覺得比在雇
主家裡輕鬆舒服得多。
回到了中心，Jovita發現這個下午留下的人還不少。在中心一樓兩排有座墊的小沙發上
，在教堂負責彈吉他的Roberto在一樓一首接一首的彈著他喜歡的西洋老歌，其他的七
、八個人則或者有一搭沒一搭的跟著哼唱、或者三三兩兩的聊著天，並不時傳手機鈴聲
。Lily早已從家裡做了不少菜帶來，中午只吃了一部分，因此到了六點多，大家在結束
了中心裡掃地、拖地的例行義務清潔工作後，大家正在張羅餐具、準備要把剩下的菜飯
拿出來吃。可是Jovita今天沒時間跟大家分享晚餐了，因為她還得回去為雇主做晚餐。
和大家道別之後，她再度一個人走到公車站。
坐在公車上，Jovita知道，她將近七年的"好日子"都已經隨著台灣的景氣成為過往雲煙
了；她更知道她遇到的大部分這些辛酸與委屈，幾乎都是所有外籍幫傭所共有的。在公
義中心的這群朋友當中，Stephana和Tina一年前就都在剛延長了第三年的約之後不久被
雇主強制送回；她自己和Josephine、Jean和Laling都在這一兩年遭到了喪母之痛，Lily
的丈夫則在幾個月前因病去世，這裡面只有她一人曾回家協助辦理喪事；Pandora和
Juliana都在兒子未滿周歲時就來台灣幫傭，放假回去探親時，兒子都完全不認得她們
了；"非法"的Juna和"合法"的Teresa的雇主都在幾個月前開始，以經濟不景氣為由，只
願付她們每月八千元的薪水；Mercy的雇主同樣在半年前開始態度大變，並把她趕了出
來，她和前年四月就因為在雇主家不堪餓得瘦了十公斤而逃出、四處找工作、找住所的
Valentina都在兩三個月前找到了新雇主，繼續她們在台灣小心翼翼、危機四伏的"非法
打工"生涯。
香港外傭抗爭減薪雖然暫時得勝，可是在台灣的她們其實並未分享到多少勝利的喜悅。
去年年底《就業服務法》修正之後，她們雖然已經可以在台合法連續工作六年，但仲介
明白的告訴Jovita，她必須在三年期滿之後回菲律賓，並且再付一次仲介費才能再來台
：很清楚的，延長工作時間，只不過免去了換名字的麻煩罷了，但仲介費可是不會省掉
的，因為不管是台灣還是菲律賓，仲介業者與政府高層的親密關係，都幾乎是人所共知
的。儘管目前這紙契約的第三年展延尚未到期，但Jovita的雇主為了避免付出新版本法
令中對雇用"非法外勞"更重的罰緩，希望她先回菲律賓，再重新申請來台。近來幾個月
的窩囊氣讓Jovita實在不想再繼續為這家雇主工作，她朋友也勸他乾脆回去重新申請、
找個新雇主。可是拗不過雇主的請託，Jovita知道自己還是會照著他們的要求辦。至少
她知道公義中心還會在那兒，每個禮拜天，修女和她那群像候鳥一樣在菲律賓和海外各
國、在各個雇主家和各個教堂之間來來去去的無數個無名的菲律賓姊妹們，也都還會在
那裡等著當她的好聽眾，陪她一起流淚、一同歡笑。
離雇主家那一站還有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閉上眼睛，Jovita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些了；
在外面跑了大半天，在回去之前，她想先打個盹兒。她清楚得很，雖然擺脫了早上的差
使，晚上那頓卻是一定逃不掉的。她知道等一會兒打開雇主家門後，迎接她的將是散落
得滿屋子的玩具、丟得東一件、西一條的髒衣服、髒手帕、廚房裡中午留下來的一整個
洗碗槽沒洗的鍋碗瓢盆和敗餚殘羹、以及一對只會坐在那兒張著口、瞪著眼，對著她頤
指氣使、大聲發號施令的淺膚色的台灣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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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到底是誰 從哪裡來 又要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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