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朱子論理氣關係
在探討蕺山對朱子理氣論的批判之前，我們有必要先對朱子的理氣論略
加說明。迄今為止的相關研究已顯示：在宋明儒學之中，朱子的理氣論最具
有二元論的色彩，而這要歸因於朱子本人分解性的思維方式。關於朱子思想
中的理氣關係，前人所論既精且詳，本文毋須續貂。依筆者之見，在眾多詮
釋當中，牟宗三先生「不離不雜」之斷語最能得其旨。21 朱子在答劉叔文的
兩封書信中扼要地說明了理氣之間這種「不離不雜」的關係。其第一書云：
所謂理與氣，此決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則二物渾淪，不可分開各在一處；
然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則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
其理而已，未嘗實有是物也。22
其第二書云：
須知未有此氣，已有此性；氣有不存，性卻常在。雖其方在氣中，然氣自氣
，性自性，亦自不相夾雜。23
在朱子的義理系統中，性即是理，故第二書所論的性、氣關係即是第一書所
論的理、氣關係。依此，朱子係從兩個觀點去說明理、氣關係，即一方面
「在理上看」，一方面「在物上看」。所謂「在理上看」，是說就理論或概念而
言；所謂「在物上看」，是就現實的存在而言。
首先，就理論或概念而言，理與氣是截然不同的，兩者不可相互化約，
所謂「氣自氣，性自性，亦自不相夾雜」。這是存有論的區分，由此而言理、
氣之「不雜」。這種區分包含兩層意涵：一是「理先氣後」，二是「理為但
理」。所謂「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與「未有此氣，已有此性；氣有不存，性
卻常在」，即涵「理先氣後」之義。「理先氣後」是朱子自己的說法。《朱子
語類》卷1 有如下的一段文字：
問：「有是理便有是氣，似不可分先後？」曰：「要之，也先有理。只不可
說是今日有是理，明日卻有是氣；也須有先後。且如萬一山河大地都陷了，
畢竟理卻只在這裡。」24
類似的話頭在《朱子語類》卷1 還有不少，25 此處僅舉其一，以概其餘。由
這段文字可知，此處所謂的「先後」，並非就時間的次序而言，而是就存有的
次序而言。在現實的存在物當中，理與氣是同時存在的，並無時間上的先後
可言。但就存有結構而言，理對於氣卻有優先性，而為其超越的根據。然而
這種與氣分離的理，只是「但理」（「但有其理而已」），亦即抽象的存有，而
非現實的存在。由於理是抽象的，故不能活動；能活動的是氣。26 借用牟宗
三先生慣用的說法，朱子的「理」是「只存有而不活動」。27 是故，朱子在闡
明理、氣在理論或概念上「不雜」之同時，往往又從現實存在的層面強調
理、氣之「不離」，所謂「在物上看，則二物渾淪，不可分開各在一處」。換
言之，現實的存在物必須由理、氣二者共同組成，所謂「天下未有無理之
氣，亦未有無氣之理」。28 沒有理，氣即無其存在依據（ratio essendi）；沒有
氣，理只是抽象的，而無現實性。我們必須同時從這兩方面去理解朱子思想
中的理、氣關係，才能得其全貌。
由此便產生一個問題：朱子的理氣論究竟是一元論還是二元論？劉述先
曾撰有〈朱熹的思想究竟是一元論或是二元論？〉一文，29 來回答這個問
題。他的結論是：「由形上構成的角度看，朱熹是二元論，由功能實踐的角
度看，朱熹是一元論；兩方面融為一體，才能夠把握到朱熹思想的全貌。」30
其實，借用「一元論」或「二元論」這類的西方概念來說明朱子的理氣論，
只是一種方便的說法，未必完全符合西方哲學的理論脈絡。劉先生也承認：
朱子理、氣二元、不離不雜的思想與西方典型的二元論思想（如柏拉圖、笛
卡兒的哲學思想）有完全不同的理論效果。他以笛卡兒的心物二元論為例，
說明其論斷的理由：
事實上只要心物各有不同屬性，彼此不能化約，就可以說他是二元論的思想
。這樣看來，顯然沒有充分的理由不許我們稱朱子是二元論的思想。但在實
踐功能的層次上，笛卡兒仍然堅持二元論的立場，以致心物的交感成為問題
。這種二元論是中國傳統之中所缺乏的東西。中國思想從來沒有在心與身、
知與行、理論與實踐之間劃下一道鴻溝。朱子也一樣要講一貫之道，故由實
踐功能的角度看，也不妨可以說他是一元論。31
然而，對於蕺山而言，這種形上理論二元、實踐功能一元的情況是不可
思議的。他批評朱子理氣論的二元傾向，正是因為它會導致工夫的支離，使
工夫失去著落。其〈中庸首章說〉便針對「後之解者」，批評其心性論及工夫
論：
（6）須知性只是氣質之性，而義理者，氣質之本然，乃所以為性也。心只
是人心，而道者，人之所當然，乃所以為心也。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氣
質、義理，只是一性。識得心一、性一，則工夫亦一。靜存之外，更無動察
；主敬之外，更無窮理。其究也，工夫與本體亦一。此慎獨之說，而後之解
者往往失之。（《全集》，第2 冊，頁353）
這段話顯然主要是針對朱子而發。因為在心性論方面，朱子區分「道心」與
「人心」、「天地之性」（即「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在工夫論方面，則
區分「靜存」與「動察」、32「主敬」與「窮理」。33 在蕺山看來，心性論之合
一與工夫論之合一是互為條件的，不可能存在心性論上二元而工夫論上一元
的情況；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即本體與工夫為一。
綜觀整個蕺山之學，其結穴之處在於以慎獨誠意之學為核心的工夫論。
唯有透過這個角度，我們才能理解其心性論。至於其理氣論，誠如李振綱所
言，是「從屬於心性論」，「是為其心性論作注腳」。34 唯有把握住此一思想
背景，我們才能正確理解蕺山對朱子理氣論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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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參閱牟宗三，《心體與性體》（臺北：正中書局，1975），第3 冊，頁
486-516；亦參閱劉述先，《朱子哲學思想的發展與完成》（臺北：臺灣
學生書局，1995，增訂三版），頁274-283。
22 陳俊民校訂，《朱子文集》（臺北：財團法人德富文教基金會，2000）
，第5 冊，卷46，頁2095。
23 同上註。
24 《朱子語類》（臺北：文津出版社，1986，據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版翻
印），第1 冊，卷1，頁4。
25 參閱同上註，頁1-4。
26 《朱子語類》云：「蓋氣則能凝結造作，理卻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
。....且如天地間人物、草木、鳥獸，其生也，莫不有種，定不會無種
子白地生出一箇物事，這箇都是氣。若理，則只是箇潔淨空闊底世界，
無形迹，他卻不會造作；氣則能醞釀、凝聚生物也。」（同上註，頁3。）
27 大陸學者向世陵曾撰〈宋明理學之分系─牟宗三宋明理學「三系說」評
說〉，試圖為牟先生此一論斷翻案；但依筆者之見，其翻案並不成功。
此文刊於鄭家棟、葉海煙主編，《新儒家評論》，第2 輯（北京：中國
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頁83-110。
28 《朱子語類》，第1 冊，卷1，頁2。
29 此文原刊於《中國文哲研究集刊》（中央研究院），創刊號（1991.3）
，頁181-198；後收入其《朱子哲學思想的發展與完成》，頁639-662。
以下引用此文時，主要根據《朱子哲學思想的發展與完成》之頁碼，而
以括號將《中國文哲研究集刊》之頁碼附於其後。
30 劉述先，〈朱熹的思想究竟是一元論或是二元論？〉，頁639（181）。
31 同上註，頁648（188-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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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
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于刺人而殺之，
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歲，斯天下之民至焉。”
《孟子 梁惠王章句上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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