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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二日 星期五 莫名其妙 我沒有想到我在晚上回宿舍的路上又看到了扛著校旗圍在食堂門口的大批學生。我以為學 潮自五月四號以後就結束了。但當我湊近那些學生的時候,其中有人在演講。大概意思是 說政府和人大至今沒有接受學生請願的條件,至今沒有正式的真正有誠意的對話;自五四 後,高自聯一直和人大常委會保持聯繫,但始終沒有結果;學生代表認為自己被欺騙了, 因此號召學生停止上課;並且北京大學已經有學生準備絕食。 我對這些話非常震驚。在我周圍沒有人相信四月份那麼大規模的學潮會再來了,大家都恢 複正常學習生活了;沒有想到在最近幾天的平靜之後,還有這些事情。那個演講的同學的 話並沒有得到很強的回應,有些學生在表示支持,但大多有點莫明其妙,沈默地觀望著。 胡耀邦去世那麼大的事都沒有鬧到絕食的地步,最近挺平和的氣氛下突然出現"絕食"真 有些讓人覺得唐突。大家懷疑真會有人絕食嗎?絕食的目的是什麼呢? 又有兩三個同學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其中有一個對絕食表示了不支持。大多數同學停了一 會便三三兩兩地回宿舍了。我路上聽幾個同學說:"還鬧?鬧不起來了。"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三日 星期六 絕食 中午,關於絕食的大字報出現在食堂門口。北京大學已經有一百多名學生在北大誓師,宣 布絕食,現在已經到達天安門廣場。大字報號召大家對絕食學生予以聲援,並且期望廣大 學生在慎重考慮之後報名參加絕食。其中一張大字報用來給志願絕食簽名。我看到上面只 有一個名字:段野。看到這樣的大字報,大家群情激奮,很多人從昨晚的觀望變成了支持 。有人帶頭喊:"罷課,罷課!""去廣場聲援北大絕食學生!"而且,有人開始把自己 的名字簽到那張大字報上。 下午又是機械製圖課。我發現班裏有幾個同學沒有來上課。晚上,當我回到宿舍時,我聽 說蔣亦山宣佈絕食了。蔣亦山來自湖南湘潭,和毛澤東是老鄉,也愛吃辣椒。他宿舍裏有 一大罐從湖南老家帶來火紅的醃辣椒。我也能吃些辣椒,但當我嘗了他從湖南帶來的辣椒 後,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辣。我吃了一點後,從嘴到胃整個火燒火燎了半個晚上,不得 不直灌涼水。湖南人確實不善。整個晚上,蔣亦山都沒有回來。他們宿舍的同學急得不行 ,別的宿舍的同學也跑去打聽消息。這個消息是黃強華從天安門帶回來的,他說:"我和 蔣亦山下午騎車去天安門,蔣亦山看到絕食學生,二話不說把自行車往地上一扔,就進了 絕食學生的隊伍??" "明天一定要去天安門!"同學們說道。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四日 星期天 學生萬歲 幾天很熱,罷課有開始了。我從西長安街朝廣場方向走。在達到人民大會堂北側時,我被 這裏的場景驚呆了。在大會堂北側的長安街上直挺挺仰面躺著一排十幾個學生,他們頭上 裹著白布條,彼此之間離得很近。由於天很熱,他們渾身流著漢。旁邊有個牌子,上面寫 著"中央美術學院"絕食學生;同時令人震驚的是,他們已經絕食絕水三十個小時了。絕 水!這是對生命極限的挑戰!救護車就停在他們不遠處。他們周圍有些護士走來走去,觀 察他們的情況,並不時把水遞過去,但都遭到拒絕。一些學生在維護秩序,儘量給這十幾 位學生留出一些空地,保持通風。圍觀和聲援的人也直覺地和他們保持距離,遠遠地看著 他們。 我繼續朝廣場裏走。人群都聚集在紀念碑附近。廣場周圍的人流紛紛朝那移動。在我離絕 食人群還有五六十米的時候,突然一位蹬板車的中年漢子大喊:"學生──萬歲!學生─ ─萬歲!"他的嗓門很渾厚,在"學生"和"萬歲"兩個詞之間有節奏地停頓一下,並且 伸出右手舉過頭頂;沒喊一句,手隨著一起一落。"學生──萬歲!學生──萬歲!"同 時,他開始蹬著板車離開人群繞著廣場轉,那個姿勢始終沒變:右手一上一下,拼命高喊 。讓人感動的是,在他繞廣場的時候,另外一些"板爺"看到後,不斷加入,跟著他一塊 兒繞廣場飛馳。周圍的人群給予他和那些"板爺"熱烈的掌聲。 我終於來到絕食學生隊伍的跟前。那些學生被簡單的繩子圍成的護欄和聲援的人隔開。他 們頭上同樣綁著白布,上面寫著"絕食"兩字;有的絕食同學躺著,有的坐著。和那十幾 為中央美術學院的同學比起來,他們的條件要好些。每人身子下麵都有些被褥。紀念碑架 起了喇叭,不斷播送著學生絕食的目的和學生寫得文章。從廣播中可以明白學生絕食的目 的主要是希望政府能對四月份的學潮給予正確評價,並且展開真正的對話。整個絕食學生 大概有四五百人。遍及北京主要大學,各校校旗在風中飄蕩著。 我在廣場逗留到下午四點多後返回學校。我在路上一直想:我是否應該參加絕食?第一聽 說"絕食"這兩個字是在很小的時候看《烈火中永生》。國民黨把大米飯和炒菜放在監獄 門口,但是革命先烈們就是不吃。前天得知北大學生宣佈絕食,我感到非常突然,因為我 以為學潮已經結束了;絕食給我一種非常突兀的感覺。也許我們學校遠離"民主聖地── 北大",所以我們不瞭解絕食的究竟吧?今天第一次在現實中看到有這麼多絕食的同學, 我的世界完全被這種景象撞擊著充斥著,我的熱血也開始燃燒起來。還有那些可愛的"板 爺",可愛的北京市民。我們擁有五千年歷史的文明國家現在卻遠遠被世界強國摔在後面 ,毛澤東都認為我們有被開除球籍的危險;我們過去的文化糟粕以及當今毫無民主可言的 政治制度、僵化的經濟體制都嚴重困擾著國家的發展;五四時期的啟蒙運動在當今中國仍 然有現實意義,"德先生"、"賽先生"仍然離我們很遠。作為一個青年學生在國家需要 的時候當然要站出來,為推進國家進步進一份力量。我完全被絕食同學的真誠所震撼!但 我仍然懷疑是否非要絕食這種激烈的形式是必要的嗎? 晚上校園裏也很熱鬧,有學生抗著大旗喊:"明天戈巴契夫同志訪問北京。我們要到機 場去迎接。我們希望中國有蘇聯那樣的公開化新思維。"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五日 星期一 絕水 中午十二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午間半小時》是我非常愛聽的節目。今天中午,諶容 的一篇文章在廣播中由虹雲播出。文章熱情讚揚北京學生自四月中旬開始的愛國民主運動 ,肯定當代學生繼承了五四以來中國青年的優秀傳統。她最後表示,學生作為一個社會團 體已經在最近一個月中為國家作得太多了,他們太需要我們知識界站出來了,太需要社會 各界的支持了。聽到這裏,我心情激動萬分。連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都對學生運動這麼肯定 ,這次運動一定會取得勝利,一定會為中國民主事業的推進作出巨大貢獻。 這時,我又聽說竺亮參加絕食了。班裏的同學都準備下午去天安門廣場。我們出發前都自 己製作好標語和小旗,為聲援活動增加氣氛。當我們來到學校門口時,發現白石橋路已經 幾乎變成單行道了,大家都朝南行進,打著各式各樣的橫幅標語。大家彼此之間互相打著 招呼,無論是否相識。大部分人都騎自行車。我還沒有自行車,沒想到很多公家的客車會 主動停下來,只要你說是去天安門。更讓人稱絕的是,如果實在搭不上汽車,你可以隨便 問一個騎自行車的,如果他也是去廣場,那麼他就會讓你坐在後座上,帶你一塊兒走!我 搭乘一輛可坐十幾個人的小客車前往天安門,這時我第一次享受這麼好的待遇。一路上我 看到到處都是湧動的人流。只要彼此眼光相對,交換一下眼神,就會明白是否是去天安門 是否是去聲援絕食學生。在我的印象中北京市民從來沒這麼豁達、文明和友善過。 人民大會堂北側中央美院十幾個絕食絕水的學生仍然躺在那裏。從廣場的喇叭裏我們知道 他們已經堅持了六十個小時了!聲援隊伍到了他們附近都會高聲呼喊:"學生萬歲!"廣 場裏的人比昨天多了很多。昨天只是集中紀念碑周圍,今天大半個廣場已經被人群覆蓋。 我從汽車裏下來,碰巧見到了馮鈺,就一塊兒朝廣場裏走。廣場裏搭起了一些小帳篷,說 是為絕食學生提供的。有的地方還放著很多食物藥品,還有一些救護車。我們來到我們學 校聚集的地方,那有一副橫幅:"媽媽,我餓;但我吃不下!"。繞了幾圈想找朱子剛和 蔣亦山,但沒有看到,只好找個地方坐了下來。馮鈺不知從什麼地方拿來一個很大的塑膠 桶,裏邊裝著深紅色的飲料。看到桶上的標籤,我才明白這就是著名的可口可樂。他打開 蓋,喝了一口,然後遞給我。飲料桶裏不斷冒著小泡,我從沒喝過這種飲料。我也渴得不 行,也喝了一口,馬上感到清爽、甘甜。真不錯!這時我第一次和可口可樂。但想到我們 是在蘸絕食學生的光,不免有些慚愧。 夜幕就要降臨了,曬了一下午的我繞著廣場瞎轉,到處是四面八方湧進廣場的人流。在廣 場東南角,一位推著竹制小車的老太太引來一片掌聲。原來,老太太的車裏放著小爐子, 爐子上面有一個鍋,鍋裏有炒好的菜;車裏還有一些做好的米飯和碗筷;一面小旗插在車 上,上面寫著:"孩子,你吃一點吧!" 晚上回到宿舍已經是十點多了。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六日 星期二 莎士比亞全集 一大早,我又和幾個同學來到廣場,同時帶了本《莎士比亞全集》,一面在廣場坐著沒事 。廣場的喇叭裏正播送十二名知識份子給政府的信。他們當中很多就是我心目中的社會精 英人物,像嚴家其和蘇曉康。信裏提到了二十三年前五月十六日;那時史無前例的文化大 革命開始的日子,而二十三後的幾天是人民覺醒的日子。十二名知識份子呼籲政府和人大 傾聽人民的呼聲,和學生真誠對話,加速中國民主和法制的建設,從而從根本上避免文革 悲劇的重演。 我是坐在紀念碑旁邊幾乎已經被人流踩得光禿的草坪上聽完這封信的,我深深為這些知識 精英的真誠、勇敢和睿智所感動。我相信通過學生和社會各界的努力,中國從此將走向更 光明的未來。那我應該如何呢?我下定決心:絕食。 我來到我們學校的絕食圈,轉了幾圈,終於看到了竺亮。我出事學生證後進入了絕食圈。 我和竺亮聊著,問問他怎麼樣?他說沒事,不久少吃幾頓飯嗎。說著,他就連蹦帶跳地在 幾個帳篷間轉悠。二班的李明明走過來問我:"你真要絕食?"我說:"對。" 我以為進入絕食圈就算絕食了,便坐在一邊看《莎士比亞全集》。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旁 邊有兩個人的對話,讓我感到很不舒服。 "那哥們兒幹嗎呢?" "看書呢。" "跑這兒來看書,吃飽了撐的!" "人家愛學習嗎!" "學習也別在這啊!" 我回頭看了一眼。他們是在說我。這是兩個絕食的學生。我的眼神和他們的眼神對了一下 ,我感覺到了一種不屑。我很奇怪,我難道不是絕食的一員嗎?但他們的口氣分明告訴我 ,我不是。難道絕食還要什麼手續嗎?是不是我頭上綁一條白布寫上"絕食"才算數嗎? 我心裏非常彆扭,轉過身繼續看書,但已經沒什麼心思了。我坐在那兒,那兩個學生和別 的絕食的人高興地聊著,我似乎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過了會兒,竺亮回來,坐在我身邊,隨便聊了幾句。我得知許小燕成了我們班第三位參加 絕食的人。這時,一個年齡看著挺大的學生拿著相機走過來,對著竺亮說:"坐好,我是 學校新聞社的。我們為每個絕食的同學照張相。"竺亮坐在那兒拍了張相。我認為我確實 沒有被當作絕食的同學,因為那為同學拍完後就走了,並沒有問我。"也許我加入得太晚 了?"這時,竺亮說:"你下回能不能把我的答錄機從學校帶來?"我說:"可以。"說 完,我就跨過一條繩子,走出了絕食圈。 出來以後,我碰到了馮鈺。他手裏仍然拿著桶可口可樂。我們找了個廣場路燈的臺階上坐 下來,邊吃麵包便喝可樂。馮鈺抬頭指著路燈下麵說:"看,那有攝像頭。"我沒說話, 因為這東西我四月份就注意到了。"你什麼時候回去?"馮鈺問。我說:"不會去了。" 馮鈺說:"沒事,你叫輛計程車回去就可以,不要錢。"但我還是決定在廣場待一晚上。 夜幕降臨了。我又獨自在廣場周圍轉悠,覺得自己不應該從絕食圈裏出來。我不應該在乎 那兩個人的話。再說,人家不一定對我有什麼看法,不過是我自己太敏感了。但我的心情 已經不像聽完十二位學者的信後那麼激動,對絕食的恐懼還是讓我放棄了。 這時,響徹廣場的時不斷傳來的救護車聲,真有點撕心裂肺的感覺。不斷有學生被送往醫 院,絕食已經進行了七十二小時了。學生聲援隊伍裏不斷傳來《國際歌》和《血染的風采 》。在中國革命博物館的臺階上,幾個西方記者架著很大的攝像機對著廣場。 廣場晚上還是挺冷的。在天安門前,我面對著兩頭大石獅子中的一頭默默地說:"保佑我 們的國家強大。那時候我會再來看你。"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七日 星期三 聲援 淩晨,我回到我們學校的聲援隊伍。剛坐下一會,我們隊伍的一角有些騷亂,有學生喊: "請同學們讓一下。"好像是有人要擠過來發言。等那人站定了,我才認出來是薑昆。薑 昆可是個大名人!同學熱情高漲,紛紛想擠近點兒。姜昆拿出張紙大聲地念著,表示對廣 大學生運動的支持。學生不斷抱以熱烈掌聲。姜昆最後說他是代表文藝界一些人來聲援學 生的,隨後他把那些人名念了一遍,什麼唐傑忠、陳佩斯等等。 我在聲援學生的隊伍裏迷迷糊糊地在廣場度過了第二個晚上。這裏的衛生條件很差,我四 處尋找能洗臉的地方,終於在人民大會堂一側找到一條橡皮管子。這管子一頭接在水龍頭 上,另一頭噴出水來,很多人在排隊等著用。在重新回到廣場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塊牌子 上貼著的一幅照片,十幾個人互相攙扶勉強站立著。原來是中央美院的絕食學生在堅持絕 食絕水一百小時後的合影。但即使這樣,他們仍然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政府仍未和學生 真誠對話。最終因為身體極度虛弱而放棄了。 廣場裏人群密佈,到處是聲援的學生和市民。除了北京當地的大學以外,全國很多地方的 大學都在廣場樹起了大旗。長安街上更是熱鬧,遊行隊伍綿延不絕。人們打著各種橫幅表 示對絕食學生的支持,同時也打出橫幅標識自己的身份或者單位:王府井百貨商店的服務 員、同仁醫院的醫生護士、八一中學的學生、首鋼工人、大興縣農民、中科院科技工作者 、人民日報記者等等,甚至還有公安大學的學生、武警部隊以及解放軍戰士。那些戰士站 在緩慢行使的卡車上,頻頻向圍觀的市民敬禮。市民看到這樣的情景,異常激動,高呼: "解放軍萬歲!" 我突然覺得應該把這樣的景象記錄下來。可是我沒有照相機,我真羡慕那些有照相機的人 。我只有答錄機,可是還沒有帶在身邊。於是我決定返回學校把答錄機拿來,同時在學校 吃點飯。 等我回到學校才發現自己的決定多重要。在學校食堂門口,已經有同學用擴音器播放從廣 場錄製的市民聲援的錄音了,同時還配上了解說。沒有去廣場的同學可以通過這樣的錄音 和解說瞭解廣場的情況。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八日 星期四 四十年太久 我再次返回天安門的時候早上十點多。一路上大雨磅?,但是我所塔乘的客車裏很多人把 手伸出窗外,伸出食指和中指組成"勝利"和車外的遊行隊伍呼應者。在風雨中的那一些 手讓人很感到。 到了廣場,雨漸漸小了。我開始用自己的答錄機錄下長安街上的聲音,並且加以簡單的解 說。我覺得這樣的事挺有意思。我大部分時間是站在金水橋頭。我旁邊的幾個北京市民議 論在議論著:"中國人到關鍵時候才抱團!""是啊,這學潮前誰認誰啊?"我也覺得自 從四月份學潮後,北京市民越來越和善可親了:去商店服務員態度特別好;在公共汽車裏 大家彼此之間都禮貌相待;對外地人歧視也少多了;員警再也不橫眉立目給人臉色看了。 這時,一個中年大聲喊著:"四十年太久!只爭朝夕!四十年了,人民終於取得了勝利, 終於把皇帝從寶座上請下來了!四十年太久!"我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旁邊的人議論, 據說鄧小平辭職了。我打開收音機,廣播裏正在播送中蘇會談的消息,完全沒有鄧小平下 台的事。過了一會兒,又說道趙紫陽的什麼講話。我關上收音機,繼續錄音。又過了一會 兒,我打開收音機想知道有什麼相關新聞。我聽到一個尖聲尖氣語速不均的聲音從廣播裏 傳出:"我希望學生儘快從廣場撤出??"──是現場錄音。接著,有另外的人說話:" ??廣場的學生正在挨餓,請我們不要糾纏,不要糾纏。" 讓人心驚的是廣場裏不斷傳來的救護車的聲音。據現場廣播,絕食學生已經達到三千人了 。可是這時候長安街附近完全沒有員警維護交通持續了。為了保證救護車的順利通行,學 生們成了主要十字路口的指揮者。但是指揮交通有不可能不讓遊行隊伍前進。為了解決這 個問題,從廣場自長安街主要路口之間每隔四五十米會有一面紅色的大旗,一旦有救護車 從廣場出來,離車最近的大旗就會搖動;指揮交通的學生看到後,就會命令學生組成人牆 攔住遊行隊伍和行人,給救護車讓出通道;沿路的大旗會像接力跑一樣逐個搖動,這樣每 個路口之間會立刻閃出足夠救護車通行的馬路,讓車快速通過;等救護車過去了,學生人 牆又會迅速散開,讓遊行隊伍和行人繼續通行。由於不斷倒下的學生越來越多,需要大量 學生組成人牆保證救護車通道,晚上八點多,我來到正陽門南邊和同學們手拉手看著紅旗 的起落,一會兒組成人牆,一會兒又散開讓市民通過。夜晚的正陽門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 蒼白而莊嚴,遠處的紅旗就在正陽門腳下起起落落,沿著介面兩側站滿了學生隊伍,隨著 紅旗,他們有如漲潮退潮般時而醒目地矗立街邊,時而消失在漫漫人群中,救護車呼嘯著 從他們攔截出的通道裏飛馳而過。所有目睹這個場景的市民們,無不為學生的行為所感動 。大家完全不明白,政府這時候在幹什麼;為什麼還不站出來? 直到夜裏十一點左右,街上的人才少了。維護交通持續的學生漸漸散去。但回到廣場的我 卻被雨後的寒冷凍得難以入睡。廣場上的帳篷很少,只能供給絕食和外地的學生。我不得 不坐在路燈下,蜷縮著忍受寒冷又熬過一夜。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九日 星期五 趙紫陽 天一亮,我趕回學校。整個晚上都沒有真正入睡的我,一到宿舍便沉沉睡去。醒來時已經 是下午一點多了。我覺得餓得要命,趕緊跑到食堂。學校食堂正常的開飯時間全都打破, 幾乎是二十四小時開放,保證從廣場回來的學生有飯吃。我飽餐一頓,回到宿舍,把自己 昨天的錄音拿出來,塞進竺亮的答錄機,把音量調得很大,並且把宿舍門敞開。樓道裏頓 時充滿廣場聲援市民的口號聲和我的解說。別的宿舍的同學們聽到以後都紛紛跑過來。我 感到很驕傲,和他們介紹廣場最新的情況。其實,絕大多數同學都是從廣場剛剛回來的。 但大家散佈在不同的地方,很多人並沒有錄音,所以聽著我的錄音還是覺得很新鮮很振奮 。 晚飯後,我大概數了一下,男生除了蔣亦山和竺亮等五六個人,大部分都在。很多人顯出 疲憊的神色,或者聊天,或者蒙頭睡覺。易明強和宋津又在對面搓麻。夜裏十一點多,一 個家在北京的外班同學說中央電視臺通知稍候有重要消息要公佈。我們整個宿舍樓一千二 百人只有一樓有一台電視。幸好竺亮那台大答錄機能接受調頻廣播,平時可以收聽到中央 電視臺的聲音。當我們調好頻率,答錄機裏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老一輩無產階級 革命先輩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江山正早受著前所未有的威脅??我宣佈從即日在北京部分 地區實行戒嚴!"這時誰說話,大家都很奇怪。"李鵬!""是嗎?他說話沒底氣,這人 還挺恨得。""是他!"經過一番辨認,大家聽出是李鵬。我們頓時覺得情況有變化,政 府有行動了! 我們紛紛走出宿舍,在校園裏聽到從北大帶回來的錄音。"??趙紫陽已經失勢。中央內 部強硬派處於領導地位,已經決定對學生運動採取鎮壓態度??一九七六年四五運動的悲 劇就將在天安門重演!??" 所有的同學都震驚了!整個北京以至全國各地學生請願抗議和各階層人士的支持聲援難道 竟然換得中央這樣的反應?民心向背如此明確,中央難道會逆潮流而動?趙紫陽原來是支 持學生的?記得四月二十二日的遊行後,很多學生罵趙紫陽在追悼會上有氣無力地念悼詞 。 和前幾次不同,這回沒有什麼號召,同學們決定星夜前往天安門廣場,保護絕食學生!我 首先和幾個同學回到宿舍,向尚不知情的同學說明了現在的情況。我推門來到宋津的宿舍 ,宋津、易明強等幾個同學在搓麻。我說:"趙紫陽下臺了!情況緊急??"宋津說:" 是嗎?趙紫陽這人還行,瞧這幾年頭髮全白了。" "出發!出發!"樓道裏有同學在喊。同學們向離宿舍最近的南門走去。已經是夜裏,公 交車地鐵早沒了。有自行車的同學紛紛結伴朝廣場方向騎行,沒有自行車的在南門外等經 過的汽車。一輛夜間運垃圾的卡車被學生攔住,說明情況後,大家紛紛爬上垃圾車的車鬥 。幸虧這是輛空車,不然沒法站人。等車鬥裏站滿了人,卡車朝廣場開去。在我身邊是易 明強、孟彤、於光和大個。大個雖然是山東人,但卻很膽小怕事。這竟然是他第一次去廣 場!他不時蹦出一句:"哎呀,太可怕啦!"這樣的話。我低聲說:"住口!"易明強也 說:"怕什麼呀!"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日 星期六 戒嚴 來到廣場時已經是淩晨裏一點了。垃圾車停在了正陽門南邊。同學們紛紛下車直奔我們學 校的聲援隊伍。廣場裏和前幾個晚上不同,大家都無睡意,議論著可能面臨的情形。到廣 場後我得知趙紫陽幾個十九晚上曾經來過廣場和同學們講過話,甚至流了眼淚。怎麼會沒 幾個小時就下臺了?絕食也已經宣佈結束了,前後持續七天時間。廣場學生的廣播認為所 謂戒嚴沒有經過正常的法律程式,屬於違法行為;號召大家團結起來,阻止戒嚴部隊的行 動。 廣場氣氛有些緊張。"戒嚴"是個在書本裏電影裏常見的一個詞,但對我們這些學生實在 是太陌生了?怎麼個"戒"法?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七六年四五運動。對我們這些學生來說 ,那時候都還在小學甚至還都沒有上學,根本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從後來的一些書和照 片上知道了一些事:很多人寫詩,什麼"揚眉劍出鞘"之類;最後廣場上的人被公安和民 兵用棍棒驅散,有的被抓進監獄。通過電視報紙,我們得知南非和南朝鮮在對待抗議學生 時會使用高壓水龍頭和橡皮子彈。大家坐在地上說:"戒嚴部隊現在在哪兒?""橡皮子 彈打在身上是什麼滋味?""可能受傷嗎?""至少眼睛被來一下不得了。"沒人能回答 這些問題。這樣議論紛紛地到了三四點鐘,困倦終於占了上風。我又一次坐在廣場睡著了 。睡著前,我還和別的同學說:"解放軍來了,把我叫醒。" 等我醒來,天已經亮了。廣場裏滿是北京和外地高校的旗幟,學生們群情激憤。廣播裏不 斷傳來各界人士對學生的聲援信。每當有好句子出現,大家都跟著喝彩。我竟然聽到了張 志新弟弟寫的信。這樣熱烈的場面把昨晚略顯緊張的氣氛沖散了。根本無法想像解放軍會 在這種情況下進來並且把學生趕走。 當然,廣場裏還有政府的廣播,不斷重複著戒嚴令。可是重複多了,誰都不把它當回事了 。全北京都是學生和支持學生的市民,解放軍如何實施戒嚴? 廣場學生的廣播開始不斷傳來北京各個地方的消息。豐台的戒嚴部隊被市民和學生阻擋, 無法前進;大興的戒嚴部隊停止前進;門頭溝區戒嚴部隊開始後撤;通縣市民和學生成功 阻擋戒嚴部隊的行動??我們歡呼聽到這些消息後,都興奮地歡呼起來。這些北京郊區不 斷傳來的消息證實著我們的認識:戒嚴根本無法實施;它會像四二六社論那樣變得臭名昭 著,貽笑大方。 中午時分,廣場裏又變得很熱了。同學們只能以麵包、汽水充饑。這時,遠遠傳來馬達的 轟鳴聲,原來是四架直升飛機自西向東沿長安街飛進廣場上空。廣場頓時有些騷亂,不知 到直升飛機會幹些什麼。同學們仰面沖著直升飛機高喊:"下來,下來!",並且揮動著 手中的旗幟和衣裳以示抗議。直升飛機盤旋了一陣便朝東沿長安街飛走了。同學們又歡呼 起來。 直到夜幕再次降臨,也沒有任何戒嚴部隊即將佔領廣場的跡象。不斷傳來的消息告訴我們 ,在北京部分地區實施的所謂戒嚴根本進行不下去;在北京所有戒嚴部隊出現的地方,都 有數倍的市民和學生在阻擋。我和另外幾個同學在廣場四周瞎轉,看到很多市民為學生送 來吃的。一些年長的市民被人們仨一群倆一夥地圍著,講述著七六年四五運動時的所見所 聞。"??革命博物館和人民大會堂裏突然沖出全副武裝的民兵,將廣場裏不願撤離的群 眾亂棒趕走或者抓走??"那些人繪聲繪色的講述又讓我們感到有些恐怖;直到回到學生 隊伍當中,才覺得七六年的事不可能發生;連那些過來人都說:"沒見過今兒這場面!"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 星期天 無所適從 我有在廣場度過了一夜。整個晚上和戒嚴之前沒有什麼大區別。如果說有,那便是絕食停 止了,那慘叫的救護車沒了,也用不著在路口維護交通保證絕食學生的得到迅速治療了。 同學們在廣場幹坐著,等待著可能的"襲擊"。但廣播裏傳來的消息總是戒嚴部隊被阻擋 無法前進,甚至報導說有些參加戒嚴的解放軍戰士已經表示要拒絕執行戒嚴命令;北京各 地的市民不僅開始阻擋解放軍,甚至開始為解放軍送水送食物送報紙,向他們介紹北京最 近發生的事情,希望他們瞭解真相,不要做政府的幫兇。市民和學生的行動很奏效,戒嚴 部隊的影都看不到。 我坐在廣場,不知道要幹什麼。那些四處來的好消息也沒法再激起掌聲和叫好聲樂。有的 同學聊著天,有的甚至打起了撲克牌。易明強說:"真應該把麻將帶來。" 打開收音機,聽到的全是和政府的腔調,前一陣為學生說話的聲音全啞了。但這又能如何 呢?自四月中旬開始的學潮就那幾天出現過傾向于學生的聲音,有沒有無所謂。我看到了 龔維。他對政治的解釋就是"醜惡";他身上有種玩世不恭的態度。在學潮開始階段他很 少參與;但絕食之後他成了積極分子,不知道從哪兒弄到一身白大褂,像個醫學院學生一 樣在學生隊伍裏忙著。但我感覺他似乎並不具體的政治目標放在第一位;證據是他總是愛 紮在一幫女生堆裏,賣力地表現自己對學潮的熱忱。我問他這些日子都忙些什麼。他匆匆 看了我一眼,煞有介事地回答:"形勢不錯。戒嚴部隊怎麼可能進來?"建華是我們班另 一個宿舍的同學,說話慢條斯理:"沒錯,這次學潮一定會為咱們國家的民主事業作出很 大貢獻。"我感覺他們和高自聯的人挺熟,就問:"我能做點什麼?"他們說等會兒要你 幫忙再來找我。說完,他倆又不知忙什麼去了。 我做著聽收音機,直到午間小說聯播節目都聽完了,龔維和建華也沒影。收錄機的電池漸 漸也沒電了。我心想:"學生的目的達到了嗎?趙紫陽都出來看望學生了。好像達到了。 可他又被解職了。學生和政府的對話也進行了,雖然仍沒有任何實質內容。那麼,現在坐 在廣場是為什麼呢?就是要顯示學生的力量?可戒嚴部隊已經示弱了呀。"我從前天晚上 剛剛聽說北京要戒嚴的憤怒變成了今天無所適從地幹坐著,不知要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