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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回家 又是一個廣場之夜。晚上根本沒法睡好,早上渾身沾滿油膩的汗水,頭髮全都結成旒了。 我四處找水洗臉、上廁所。所有我直到的地方都有很多學生在排隊。好不容易用水沖了下 臉舒服了點兒,又覺得餓得要命。那麵包我是實在不能再吃了。我決定回學校。 趕到學校已經是中午了。平常單調的學校飯菜一下變得豐富了。我痛痛快快地吃了頓小酥 肉,還特地要了兩瓶北冰洋汽水。雖然北冰洋比可口可樂差點兒,但此時我覺得幾乎到了 天堂了。吃完飯,我有洗了個澡。平時擁擠的澡堂幾乎沒什麼人。回到宿舍,我見到了蔣 亦山。他是我們班三個絕食的同學之一,並且開始最早,持續時間最長。但看上去沒什麼 大變化。他眼光裏透著自豪,甚至都沒和我打招呼,沒事兒人一樣和黃強華打籃球去了。 我突然想到了回家。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有些對戒嚴後的日子有些反感了:與其待在這兒無 所事事,不如回家吧。學潮還堅持下去嗎?我認為沒我什麼事了。 我來到方海的宿舍。他正在看新來的報紙,作為生活委員就是有這個優勢。我問方海想不 想回家。他回應很快,"回家?今天?"我說,"反正沒什麼事。到北京站看看,能走就走。 "方海略微想想說:"行。我想一下,等會來找你。"最後,我倆決定晚上一塊兒回家。 北京站前廣場上總是聚滿了人。我還能記起第一次大半年前第一次來北京在北京站的情景 。我和五六個同學一塊兒到北京來報到;我們都是大一的新生。有些人來過北京,對我則 是第一次。到北京的時候是夜裏十二點多,我們不得不等到天亮。一出北京站我就被北京 的華麗所折服。在XX待的時候,我盡我所能也想像不出北京是什麼樣子的。廣場對面有 座很高的樓,上面有一盞紅色的燈一閃一閃;一個穿著時髦的青年人旁若無人地走著"太 空步";廣場東側的大螢幕上滾動著最新的新聞?? 我和方海來到北京站廣場,找了個地方坐下。我們已經商量好,那票的價錢對我們來說太 貴,我們決定不買票,看看我們的本事如何。但如果沒有票就無法進站;即使站臺票也需 要火車票才能買到。我們必須找人幫我們買站臺票。最好是能找到和我們同一線路上的旅 客,這樣我們既能通過弄到站臺票又可以在他的掩護下上火車。我們在廣場轉悠,找合適 的人選。我們見到在地上坐著拿著行李並且看上去挺和善的人就問:"您去哪兒啊?能不 能幫我們買張站臺票?"我們問話常常引來的是搖頭或者不理不睬。終於三個去XX的老 太太與眾不同,她們問:"你們是幹啥的?"我們趕緊說:"我們是在北京上學的學生, 準備回家。您要是去XX,剛好我們同路,我們一個去XX,一個去XX轉車。"我們沒 有想到我們的回答馬上得到了老太太們的和藹的目光:"沒問題,我們剛好有行李需要有 人幫著拿。"說著,一個老太太把一張票遞給方海。方海接過來,感激地說:"大媽,謝 謝您。我東西放在您這,我哥們兒也在這。我去買站臺票。" 方海買回站臺票後,我們就配著三位老太太坐著。老太太們不時問問我們北京的情況。我 們把我們經過的事挺驕傲地告訴老人。她們興致勃勃地聽著,並且告訴我們:"還是要小 心。國家大事你們小孩管不了,能回家還是回家吧!"老人們的話讓我們感覺我們像是逃 兵。事實也似乎在證實這一點。我和方海抽空來到廣場外邊的大街上,竟然看到一些學生 在做演講,鼓舞市民反對政府的戒嚴。看來我們真是逃兵了。 在老太太們的幫助下,我們登上了火車。老人們讓我們坐在臥鋪車廂靠窗的座上。我們都 覺得完成了件大事。可是等火車出發後,列車員來換票,看到我們就朝我們要票。老太太 主動站出來說:"他們是北京的學生,準備回家,沒票。"我們聽了一驚,老人怎麼把我 們賣了?出乎我們意料,列車員並沒有發火,說:"你們到硬座車廂吧,那裏的座位還寬 敞一些。"我們非常感激,說:"這就不錯,不用換了。"列車員說:"你們會影響別人 休息,去硬座車廂吧!"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逃票 方海天剛亮的時候由XX站下車了。我一個人在硬座車廂裏坐著,生怕有人來查票。但我 覺得只要我說我是北京的學生,肯定沒問題,但整個一天都沒有人查票。已經進入夏季, 火車異常悶熱。我計算著到XX得夜裏兩點了;那時候,我不得走回家去?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星期三 逃兵 到XX後果然是夜裏兩點半了。我從車廂裏走出來,發現在出站口沒人管,我很慶倖。可 能是太晚了?但出了火車站,我開始發愁,因為沒有任何公交車了。我背著包,決定走回 家去。夜裏的XX很安靜,路上沒什麼人。火車站出來的這條馬路我再熟悉不過了。我在 上中學的時候無數次從這經過。市體育場就在附近,我和夥伴們常常在那兒踢球,多少難 忘的情景就在那個球場發生。還有離火車站大概兩站地我上初中的中學,我在那兒認識了 林靜?? 我沒走出一百米,路邊有兩個人和我打招呼。"唉,你是學生吧?從XX過來的?"那倆 人語氣和善,邊說還邊走到我身邊。我說:"不是,我從北京回來。""啊?北京!你能 不能給我們講講北京發生的事啊?前邊有很多人呢!來我們幫你提包!"倆人說著就來拿 我的包。我從來沒見過這陣勢,除我父母外沒人會為我提包。我說:"不用,不用,沒多 重。"但他們還是把包搶過去,說:"別客氣啦,你也辛苦了。到前面,我們找車給你送 回家。"我完全被他們感動了,心想:"難道就是因為我是從北京回來的學生?我是個逃 兵啊!"他們邊走邊說:"我們看你就像學生,戴個眼鏡。" 果然,在XX路和XX路十字路口站了大約有一百多人。那兩個幫我拿包的人沖那些人大 喊:"有個北京的學生,怎麼讓他介紹介紹北京的情況,好不好?"大夥很高興,"北京 學生,好,給我們講講吧!"我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我也很激動,隨著人流站在了十字 路口中心的臺子上──這是員警用來指揮交通用的。我第一次站在這麼大庭廣眾的地方講 話:"大家好,我剛從北京回來。我現在把北京從四月十五號之後發生的事給大家講一講 !"我斷斷續續地把我看到聽到每天重要的事情逐一和這些人說了,前後大概半個小時。 大家都非常滿意,說:"我們第一次聽到這麼詳細的北京來的消息!太感謝你了!我們就 是在這想聽聽新聞,老有XX的學生回來。" 我從臺子上來,大家熱情地和我握手。有人問:"你是回來和XX的學生聯繫的吧?"這 話讓我臉漲紅了,幸虧夜色下別人恐怕看不出來。我說:"就是想回家。"大家似乎並沒 有對我的回答失望,說:"你能不能白天來一下,白天人更多。XX師範的學生每天都會 來。"我說:"一定一定!""你坐這摩托車回去吧!"說著,一輛摩托車開了過來,我 坐在後座,向人群伸出了在北京經常做的手勢──一個"V"字。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摩托車 當我告訴父母是別人開摩托車把我送到家的時候,父母都不敢相信,甚至感歎:"這世界 是變了,人心都想得是一樣的。" 我回家的消息很快在家屬區傳開了。幾個家裏有在孩子在北京上學的父母都跑到我家來打 聽消息。大家都說,政府這次做得太差了;應該向學生道歉,和學生對話。"都是孩子嗎 ,孩子們都任性,和他們談談有什麼不好?孩子終究是孩子嗎!戒嚴真是小題大作!" 這時電視新聞裏的一個畫面讓驚得大家說不出話來。天安門上懸掛的毛澤東的畫像被布整 個罩住了!原來,毛澤東像被人投顏料污染了!大家都靜靜地看著這則新聞,沒人說話。 制止這個行為的幾個學生在接受中央電視臺採訪的時候說:"這不是我們學生做的。這種 過激的做法也是我們學生所反對的。我們希望和政府通過對話,在民主和法制的軌道上解 決問題。"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小城 白天父母去上班,妹妹去上學,我一個人在家裏。想起回來的那天晚上熱情的XX市民, 我決定去市中心看看。我獨自騎自行車在XX的街道上騎著,不由自主想起中學的時光。 其實也就是不到一年前的事。那時壓力可真大,高考,高考,能把人給折磨死。整個高中 時期,我就是沿著這條路天天往返於學校和家,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消遣。今天對我來說 是難得的悠閒。 我很快來到了市中心一大堆市民圍住我的十字路口。下午正是人多的時候,我站過的那個 臺子旁邊有員警在指揮交通。這個十字路口離市人大常委會只有不到七八十米遠。在十字 路口的東北角圍著很多人,中間站立一個學生模樣的人在演講。我推著自行車靠近那堆人 ,果然是XX師範的學生在大聲介紹他所瞭解的北京的情況,希望廣大市民支援北京學生 ,反對政府的戒嚴。 我沒有想到在偏僻的XX也會有這麼多人關心國家大事。在我的心目中,XX是一個微不 足道的城市,一年到頭也很難在國家級的廣播電視或者報紙上出現一次。記得在初中語文 課本的一篇課文裏出現過XX這麼個地名,編輯不得不為這個無名的小地方加個注釋。氣 得頗見過一些市面的常校長學著XX話的腔調念道"XX,XX的一個城市。"我默默地 離開人群,決定準備一下再來。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人在江湖 下午,我見到了回家過星期天的汪大維。他在XX武警學校上學,是我小學和初中的同學 。他說他參與了四月二十二日省政府門前的治安工作。當時,XX的學生在XX廣場示威 靜坐。他們武警學校的學生被調去保護省政府。看到廣場上大批學生向省政府湧來,他們 不得不關閉大鐵門,躲在裏邊和學生對峙。當天,XX一些商店被搶。這樣的事情在北京 從沒發生過。汪大維說,還是北京學生組織得好。我沒想到我的老同學已經成為我的對立 面了。幸好,他從心裏贊成學生的請願活動,但不得不發出與年齡很不相符的感慨:"人 在江湖,身不由己"。 晚上家裏人都入睡後,我拿出稿紙,寫了兩樣東西。一篇是對於北京自四月十五日開始的 學生運動逐日進行介紹,和那天晚上回來時當著一百多市民說得差不多;另一篇是我對於 現在學生運動可能的結果做出的判斷。寫完後我又反復讀了幾遍,對自己的文筆頗為得意 。又想想這樣似乎有些不帶勁。我忽然想起來自己在學校圖書館偷出來的一份《中國日報 》。這份報紙用正版刊載了七八張北京學生絕食期間的照片,我覺得非常珍貴便趁沒人偷 偷帶出圖書館。回到宿舍,我一張一張把照片裁開,夾在一本書裏。我打開背包,找到那 本書,把照片拿出來和我寫的兩篇東西一起塞進一個信封裏。我決定第二天去趟市中心, 把寫的東西貼出去。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北京學生 我家處於一個XX的工業區。有許多工廠建在這兒。也許是為了不致使公共交通和市中心 壓力太大吧,工業區每週的休息日被安排在星期三。而XX其他地方按正常的星期天休息 。所以,今天父母仍舊上班,而市中心則比平時熱鬧很多。我又一次獨自騎車來到XX路 和XX路的十字路口,在東北角仍然圍著很多人。XX師範的校旗隨風飄著。等我走近了 ,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學生站在高處大喊著:"市民們,我們抗議政府對學潮採取的蠻橫 態度;北京學生已經整整抗爭了一個多月了,但政府至今沒有回應!請大家有錢出錢,有 力出力??"我注意到他的身旁有一個大紙箱,上面寫著"捐款"兩字。可能是已經站了 很長時間的原因,那個學生汗流浹背。但是看的人很多,真正捐款的少。那學生隔幾分鐘 就喊:"為了國家的民主,請大家踴躍捐獻!"但響應者仍然寥寥。很多人圍觀了一會兒 就離開了。那學生的喊聲變得越來越嘶啞,可能是過於激動和疲勞,那喊聲幾乎都帶有哭 腔了。我覺得他可能已經會堅持不住了。 我慢慢湊到那學生的背後,用手捅了他一下,並出示了我的學生證,說:"唉,同學,能 不能幫我貼點兒東西?"那學生回過頭,當看到我的學生證是北京的大學時,他似乎被注 射了強心劑,沖這對面的市民喊到:"市民們,北京的學生來支持我們了!"他這一喊, 可不得了,人群頓時騷亂起來,周圍聽到喊聲的人也都朝這聚攏過來。剛才還半死不活的 場景,一下子被啟動了。我周圍很多人跟我說:"我們就盼著北京能有學生來,我們根本 不知道北京最近的詳細情況。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你給我們講講吧!"我回來幾天了, 我也發現通過政府電視廣播無法得到任何真實的消息。我也從來沒有見過被這麼多人眾星 捧月般圍著的情況,我的性格也不是在眾人面前特別外向,並且我本打算找他們幫忙貼好 我帶的東西就走??可我現在的情況已經不允許我傻站著,我對周圍的人說:"能不能幫 我把我帶的東西貼出去?"周圍的人說:"沒問題!貼到市人大常委會門口吧!"我於是 跟著大家往人大常委會門口走。我感覺我處於一個巨大力量的中心,這種力量由我激發起 來,我又在這種力量的推動下變得毫不在乎、異常自信和勇敢。 人大常委會門口兩側靠牆是很窄的花池,裏邊的花不多,也很矮。花池一側的牆很平整, 我們決定把我寫的東西和七八張照片貼在這兒。正準備貼,其中一個人說:"你還是先給 我們念念吧!"我毫不猶豫地說:"好!"周圍的人馬上說:"你站在臺子上,這高點兒 。"所謂臺子就是花池的池壁。我噌地一下跳上去,轉過身,平生第一次面對著這麼多人。 人群已經漫過了馬路崖子,半邊街都被阻塞了,足足有五六百人。這是XX最大的一個十 字路口,兩條最寬敞的馬路在此交叉。中學時我無數次從這經過。我沒有想到我會在這面 對這麼多人講話。我在小學和初中的常校長是個很善於演講的人,但當時的我們學校小學 和初中加在一起也只有五百人。我還清晰地記得常校長:"我們學校有五百大員!"今天 我面對的場面要比常校長的還要大,而且還要複雜。 幾個人在位我準備話筒。話筒的另一頭連在一個大答錄機上,好把聲音擴大。但是,他們 調了半天就是不靈。我說:"我喊吧!"我覺得自己已經勇氣十足了。我首先把自四月十 五號起我所知道的北京每天發生的事情一一介紹了一遍,內容和那天晚上差不多。不過因 為這是我第二次講並且還寫過一遍,所以我說得更加慷慨激昂、更有鼓動力。市民們不斷 給我掌聲。當我準備讀關於學潮今後的發展時,一瓶汽水遞了過來。等我演講結束時,我 又把幾張報紙上剪下的絕食學生照片向大家一一展示。 我講完後,跳下花池。但是,近處的人還是不願離開,向我打聽北京的情況,甚至問我他 們應該怎麼辦,能做點什麼。一個人說:"我在工廠上班。我也確實想為國家做些事。政 府做得實在太差勁兒了,可就是不知道該咋幹。"我只好說:"可以組織起來,或者和工 會組織談??""工會都是吃閒飯的??"那人說。後來,讓我尷尬的事情又發生了。大 家都認為我是回來和XX師範的學生一塊兒幹的,又問我最近有什麼活動。我說:"我是 自己回來的。沒有什麼具體安排。" 等到人群漸漸散了,我向最後還沒離開的幾個人告別後,騎車離開。但是,我繞了個圈後 又回到十字路口,遠遠地看見一些人還在圍觀我寫的東西。那個XX師範的學生還在組織 捐獻。我覺得自己比人家差遠了。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星期一 校長 回家已經好幾天了,從廣播電視上得知北京沒有什麼大的活動了。但學生還在廣場逗留著 ,但從電視畫面上看人數已經大不如前。我在廣播上聽說有人在廣場對面樹立起了一個塑 像──民主女神像,可從來沒在電視上看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專門對此塑像發了一同議 論,說它不倫不類,與廣場周圍景觀極不協調。我猜測一定是快結束了,於是買了火車票 ,準備回學校。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又朝昨天我演講的那個十字路口望了一眼。我貼的 東西居然隔了一天還在,只不過觀眾沒那麼多了。 中午,父親從廠裏回來,跟我說常校長想見見我。常校長已經離開我們廠子弟學校了,現 在和我父親都在技術科。但我還是習慣叫他"常校長"。父母的工廠外人是不能隨便進的 ,但如果托熟人開個臨時入場證還是能混進去的。我小時候就對父母的工廠充滿了新奇, 常常和小夥伴一起在廠門口的大門前玩兒,甚至想利用矮小的個頭從傳達室的視窗下鑽進 廠內。但是,從沒有得逞過。 常校長和另外一個人在等我。常校長一見我,就向另外那個人介紹:"這是我的得意門生 。"然後就讓我介紹北京的情況,並問我的看法。我說我堅決支持學生運動;中國必須走 民主自由的道路。常校長欣慰地笑了,說:"我這個老右派也支持你們!是鄧小平上臺後 我才被平反的,但是我和你的看法一樣,他的改革遠遠不徹底。"常校長是我人生中最佩 服的人,他的話讓我更加堅信學生做得沒錯。我問:"您覺得這場學潮最終會是什麼結果 呢?"常校長沉吟半晌,說:"可能不了了之吧!中國的強大還需要很長時間,我是看不 到那天了!"聽完他的話,我幾乎快流下眼淚。 一九八九年五月三十日 星期二 後撤 鄰居裴叔叔家的兒子也在北京上學。聽說我要回北京,他們跑過來希望我能給他兒子帶點 東西還有一封信。父母和裴叔叔說:"回北京後,好好讀書。別再參與這些事兒了,沒用 。如果再有什麼活動,大的參與一下,小的就別去了。"我的表情讓他們覺得我不認同他 們的話,他們只好又說:"你還別服氣。父母經過的多了,不是想害你。"我胡亂應付著 ,心裏根本沒把他們的話當回事,還是覺得常校長說話帶勁。我還有一種感覺似乎父母認 為我回家就是一種怯懦的做法,他們說這樣的話是讓我這種懦夫聽得舒服。可是,我確實 是在覺得非常無聊的情況下才回家的,但這種辯解也沒什麼意義。我心想:反正學潮也快 結束了,安安靜靜讀書吧。 晚上,我有看了看《新聞聯播》。北京幾乎是一片祥和,沒有大規模的遊行出現。偶爾出 現的廣場畫面上學生人數已經明顯減少。戒嚴部隊竟然和阻擋的群眾之間關係融洽,毫無 老百姓在阻擋軍隊進城的感覺。有軍官竟然笑著說:"只有後撤??"。中央人民廣播電 台也報導北京已經恢復正常秩序、一些學校已經複課等等。 一九八九年五月三十一日 星期三 改變行程 我很愛吃餃子。臨走,父母又給我包餃子。吃完餃子後,父母送我到車站。路上,我有不 由自主地望了幾眼那個十字路口和人大常委會大門。我貼的東西已經不見了,也沒有學生 在那兒活動了。大約在晚上九點半,我登上了火車。這是我第三次進北京。 出人意料的是火車在開出XX站一個多小時便停了下來,左等不開,右等也不開。火車在 初夏的黑夜裏懶洋洋地爬著不動,不管乘客如何抱怨。旅客們後來無計可施,只好已聊天 兒或者睡覺來打發時間。火車竟然停了整整六個小時才又緩緩啟動。這時已經是淩晨五點 了,天都有些微明。看著略微顯出白色的天際,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到XX一趟,看 看林靜! 自從高中畢業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林靜。高考後,她家也搬到了XX。這使我更沒有機會見 她。而且,我從沒有主動獨自找過任何女生。但自從大學和林靜有了通信聯繫後,我暗下 決心:在某個時候,一定要告訴林靜,我對她的好感。雖然我家在XX,和XX離得很近 ,但是我很少來XX,對XX一點都不熟悉。但我XX有我很多同學,他們分佈在XX的 高校裏。有幾個同學是我從小學就在一起的,像老四、吳亮和猴子。後來我高中上了重點 中學,他們在工廠的子弟中學。在高考中,他們成績都不好,只好自費上了XX工商學院 。我決定先去找他們。 一九八九年六月一日 星期四 林靜 當火車到達XX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快七點了。我匆忙下了火車,我旁邊的人很奇怪:因 為到XX的火車有很多,沒人會選擇這趟。一下火車,我就打聽XX工商學院怎麼走。大 概中午十點多我終於找到了這個"野雞大學"。 幾個哥們兒都在一個很大的宿舍裏住。這個宿舍其實是教室改成的。大夥很驚訝我能突然 來找他們,拉著我來到他們的食堂,給我買了幾份小炒,還有啤酒。我心裏說:"哥們兒 真夠意思。"吃完飯,幾個哥們兒把我領到他們的大宿舍裏休息。下午吳亮和猴子有課, 他倆就先走了。我和老四說:"能不能帶我去趟XX醫科大學?"老四是我的鐵哥們兒, 說:"沒問題,走吧!" 在老四的幫助下,我們很快來到了XX醫科大學。這裏和北京很多大學沒什麼太大區別。 我又看到了久違的大字報。通過詢問,我們終於來到了一個宿舍門前。門口掛著門簾,像 個醫院似的,上面印著房號:四二五。我鼓起勇氣敲門,開門的就是林靜!看見她,我幾 乎快暈過去了:她真是太漂亮了;比高三時還要漂亮。我還牢牢記得,高三最後一學期在 教室度過的一個個難熬的中午,就是通過從側後方看林靜打發的。 林靜也很驚訝。宿舍裏還有別的女生在休息,林靜不得不讓我等會兒。她轉身進去;過了 一會兒從宿舍裏出來三個女生。可能是打攪她們睡覺了,她們看見我站在門口,強硬地點 個頭轉身就走了。我尷尬地和她們說對不起。 我坐在一張床邊,林靜坐在對面的床邊。老四比較慘,坐在一張方凳上;我和林靜聊天兒 時,他無話可說地坐在那兒。我心裏覺得真對不起他。和林靜的聊天兒完全是毫無頭緒、 雜亂無章的。我只是在儘量說,根本毫無意識自己在說什麼。林靜在我看來總是落落大方 、應對自如,我完全處於"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的狀態。我好像說起了學潮的 事,也談到了高中時一些難以應付的課程,又說了些彼此在大學裏的見聞??但我的注意 力完全不在談話上,真不知道林靜是不是已經很煩了。大概一個小時左右,我說:"我得 先送我同學回去。"林靜說:"好!"我出門的時候,林靜指著那個門簾說:"記著房號。" 老四一如既往地和我很鐵,一點都沒有怨我把他擱在一邊。老四說:"這個叫林靜的,看 著真不錯啊!"送走了老四,我又來找林靜,說想見見另外在XX醫科大學的高中同學。 林靜帶我在幾個宿舍裏轉了轉,見到了中學的同學。晚飯的時候,我們一塊兒在食堂來了 個小型聚會。晚上,我在一個高中男同學的宿舍休息。我心裏說:"我做了件了不起的事 。"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日 星期五 花祭 一大早,我和幾個同學告別,準備去北京。我又見到了林靜。我簡單地說再見,便匆匆離 去了。但心裏那種滿足感讓我覺得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回到XX工商學院,見到猴子、吳 亮和老四。我拿個行李,和他們告別。老四堅持要送我。在XX站,我和老四握手告別。 上了火車,我腦子裏一直盤旋著齊秦的《花祭》。周圍的一切都不再對我有任何影響:我 永遠難忘那美麗的面龐,我說不清楚下一次是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 火車又很奇怪地在開出XX後沒多長時間又停了整整六個小時。不過這次我沒有那麼煩躁 ,腦子裏一直徘徊著林靜的影子,設想著我們之間今後可能的相遇、分別和談話。齊秦的 個這時候成了我的背景音樂。我想旁邊的人差不多會把我當作神經病了。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 星期六 堅持社會主義道路 火車賓士在河北廣闊的平原上。但我吃驚地發現在和火車平行的公路上,有很多軍車在朝 北開。這些軍車一定是去北京了?戒嚴不是和四二六社論一樣破產了嗎?為什麼有這麼多 軍車呢? 由於晚點的原因,火車到北京時已經時下午五點半了。坐在一零三路電車上,我看著窗外 的情況。雖然離開北京不到兩個星期,但是我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街邊的人都仨一群 倆一夥地議論著什麼;高大建築物上懸掛著政府的橫幅:"堅持社會主義道路??"," 堅持共產黨的領導"。一切好像和電視廣播上說的是一樣的。在經過長安街的時候,我朝 西邊天安門方向望。因為離得太遠,根本看不清什麼,感覺那邊霧氣沉沉。到了白石橋路 ,我見到了前些天熟悉的場景。一些學生騎著自行車,打著紅旗,朝南邊飛馳而去。 下了車,走進校園,似乎校園裏比平時安靜很多。食堂還是被大字報貼得滿滿的,但看得 人不多。也許時晚飯的時候一過,食堂裏人也很少。我提著行李走進宿舍樓,看門的老太 太見我就問:"你剛從外地回來?"我說:"是。"她又問:"回學校的路上沒被堵住? "我奇怪地說:"沒有啊。"老太太點頭,但她說:"你這時候不應該回來。"我說:" 不是要複課了嗎?"老太太搖頭說:"沒譜的事兒!學生都回家了,複什麼課。" 我莫名其妙地朝樓上走,滿腹狐疑。宿舍樓裏很安靜,這和平時差別很大。看來老太太沒 說錯,很多學生都不回家了。等進了我自己的宿舍,只有龔維在。他看我回來了,大聲說 :"喲,你怎麼回來了?"我問:"咱們宿舍就你一個人?"龔維說:"對呀!這多好啊 !這麼大宿舍我一個人住。"其實我們班在北京的只剩下十一二個人了。 我泡了點速食麵,算是吃了一頓。大概八點左右,龔維和建華來找我一塊兒去廣場。我說 我沒自行車。他們說:"我們的車太破,沒法帶人。到學校外面找嗎。"他們的意思是找 騎車去廣場的人,搭便車。我又說,我剛來,實在太累。他們就不再勉強,結伴走了。 宿舍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坐在宿舍裏唯一的一張桌子前給家裏寫信。宿舍的視窗沖南,窗 戶大開著。這時,有人門也不敲地進來了。我一看,原來是方海:"方海,你也回來了? "方海見到我,也是一愣,說:"我前天回來的。聽說北京沒什麼事兒了,沒想到咱們班 沒多少在北京了。我去人民大學門口,你去不去?"我問:"去哪兒幹嘛?"方海說:" 那兒聽到很多新聞,這兩天還是挺亂的。你剛回來,算了我自己去了!"不等我回答,他 風風火火地走了。 宿舍裏又恢復了平靜。我開始寫信。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 星期日 屠殺 大約晚上十二點左右,我聽到視窗外面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一陣陣和打雷的聲有些像, 似乎還夾雜著哨聲。我的信也寫得差不多了。困倦使我很快倒在床上睡著了。 我剛沒睡一會兒,被樓道裏的叫聲所驚醒:"殺人了!殺人了!"我驚愕地坐起來。我的 宿舍門被撞開,又是方海。他神色異常,還有些怒不可遏,向我大喊:"殺人了!戒嚴部 隊強行進城,向市民和學生開槍了!"我被這句話驚得目瞪口呆:"真的?!"方海的手 鑽成拳頭,使勁砸了下門,說:"從北京各地傳來的消息說,戒嚴部隊大開殺戒。我親眼 看見從廣場拿回來的一張大床單。那床單是用來做橫幅用的,上面血肉模糊!"我一言不 發。"根本不是什麼橡皮子彈。長安街回來的人說,全是炸子!??"方海幾乎說不下去 了。他轉過身跑回自己的宿舍,叮呤?啷一通,不知在找什麼。我跟著他跑進他的宿舍, 他已經坐在那兒拿著一支彩筆在一張紙上飛快地寫著大字報。我坐在旁邊看著方海憤怒的 樣子,打開收音機。北京人民廣播電臺傳來非常恐怖的聲音:"昨天深夜和今天淩晨,北 京部分城區發生了嚴重的反革命暴亂。我戒嚴部隊對暴亂採取了果斷的措施,部隊正在迅 速進入指定戒嚴地點??" 正在寫大字報的方海猛然抬起頭,大喊:"什麼反革命暴亂!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別 的宿舍的一些同學被方海的喊聲驚醒,紛紛跑過來。"真的開槍了?"所有的人都在問。 方海說:"這時千真萬確。戒嚴部隊不開槍,永遠別想進北京!"方海這時已經把大字報 寫完了,站起身朝樓下走去。我和其他幾個同學跟在後頭。已經快三點的校園裏甚至比我 傍晚回來時還熱鬧。學生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議論紛紛。方海把大字報貼好,很快有些 學生圍過來看。 我們在校園裏轉著,希望能得到一些最新的消息。在學校南門附近,一個學生挑著一個鋼 盔,很多學生圍著他。他激憤地說:"我剛從公主墳回來。這是解放軍的鋼盔。他們用坦 克撞開公共汽車,向手無寸鐵的市民和學生開槍。毫無人性!市民們躲在花壇後面或者胡 同裏喊:'法西斯,法西斯!'戒嚴部隊聽到哪兒喊,就朝哪兒打一梭子子彈!我眼開著 幾個人倒在我旁邊,我爬在地上不敢動。"一個女生在旁邊哭泣者說:"政府終於下黑手 了。我們本來以為是橡皮子彈,根本不是!他們怎麼做得出來?那麼多絕食學生的努力, 全國那麼多人的支持,最終換來的卻是屠殺!這是什麼樣的一個罪惡政府啊!" 不斷有學生零星地從長安街回來,他們紛紛訴說著自己看到的場景。所有的消息都證實自 五月十九日宣佈戒嚴後被困的戒嚴部隊開始獸性發作!一場人類歷史上的浩劫終於到來了 ! 我們回到宿舍,等待著我們班的同學回來。當晚,謝晉歌、丁楊、李龔維和李建華四位同 學在廣場或者長安街。先是建華回來了。他見到班裏的幾個同學,只說了句"開槍了!" ,便累得坐在床上。"我爬在地上根本不敢抬頭。開始大家還敢喊;後來哪喊哪就挨子彈 ,大家便都爬著不動了。第一次見到被槍打死的人,太可怕了!"沒過一會兒,龔維回來 了,他大喊著:"看到軍人就往死裏打!??好幾個人就在我身邊被打死。一個人正爬在 地上和我說話,過一會兒沒聲了,原來已經被打死了!市民們看到穿軍裝的拉住就往死裏 打!"我們趕緊給他們端來水。"我們倆剛騎車到木樨地,就聽說公主墳那邊開槍了。我 們想肯定是橡皮子彈,就又往前沖。看到倒下的人,我們才意識到是真子彈。放倒車,趕 緊爬在地上??等戒嚴部隊過去了,我們才起身騎車往回跑。政府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做? " 天已經濛濛亮了。但是謝晉歌和丁楊還沒有回來。同學們都很著急。班主任也來到宿舍等 著這兩位同學。班主任悲憤地說:"木樨地那邊開槍最嚴重。那邊兩側都是高幹樓,上面 留下的彈孔讓他們好好看看!"直到十點多鍾,謝晉歌才回來了。大家這才松了口氣,但 是班長丁楊還沒有回來。謝晉歌是從廣場回來,他說:"我開始在建國門附近,後來戒嚴 部隊坦克開進來,當路障用的公共汽車汽車在坦克面前根本經不起一撞。我推著自行車就 跑。很多人在長安街上,可是坦克車根本不減速,很多人被壓死。人被坦克車壓上以後會 發出'砰砰'的像氣球破裂一樣的聲音??"所有的同學幾乎都毛骨聳然。"我把自行車 停在一個胡同裏,趕緊往廣場裏跑。學生都圍攏在紀念碑旁邊。沒過一會兒,廣場的燈全 都滅了。廣場學生的大喇叭也被戒嚴部隊開槍打壞了。大家非常緊張。後來廣場東南角留 了個出口,我才隨學生隊伍從廣場撤出來。學生們痛哭流涕,大罵'法西斯'!我出來後 居然在胡同裏找到了自行車,這才回來。"謝晉歌說完後,大家異口同聲地大罵共產黨。 這個結局是誰也沒料到的。 直到十一點鐘,丁楊才回來。班主任和同學們才完全放心了,至少我們班沒有悲劇發生。 丁楊和我們說:"戒嚴部隊剛出現的時候,我們還和他們對峙著。可是戒嚴部隊朝地上打 了幾槍,那子彈濺起了火星,大家才知道是真子彈,紛紛朝後撤。" 下午,宿舍的傳呼齊喊我的名字,說是電話找。我趕緊跑到樓下去接,是媽媽打來的。媽 媽得知我的安然無恙後才放了心,叮囑我千萬不要去廣場,儘量在學校待著。鄰居的一個 阿姨說:"廠裏家中有孩子在北京上學的家長都在這兒。你們一定要注意安全。"她最後 說:"這個政府終於還是開槍了,太狠毒了!都是孩子啊!" -- ※ 修改:·junefourth 於 Jun 2 07:19:15 修改本文·[FROM: 129.34.] ※ 來源:.Unknown Space - 未名空間 mitbbs.com.[FROM: 12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