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主義何時免疫？◎艾頓----------(一)

[mansiID (免洗三部曲之會長再臨)]

國家主義何時免疫？◎艾頓

7月11日，陳水扁說下次大選是「一邊一國」與「一個中國」的大對決。我同意但我認為理
由較之許多通常所認知的更複雜更有趣。要解釋個明白，我得繞個彎，涉及英國文學、觀
念史、個人閱歷、台灣與和台灣情況類似的國家比較。讀者請稍安勿躁，就像情節複雜的
偵探小說，到結尾會萬流歸注。

歐威爾之傑出在道德境界

　今年是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GeorgeOrwell）誕生一百年。歐威爾以反烏托邦小說
《一九八四》與《動物農莊》著名。但依我之見很明顯地，他最偉大的作品是他的文論。
如果我對於將他的文論介紹給台灣朋友一事有所猶豫，不是因為他的文論僅少數翻譯成中
文；歐威爾英文以簡明清楚著名，事實上在20年前我剛到台灣，以教英文為生時，曾用他
比較短的文論當教材。我之猶豫是因為歐威爾所寫的是有關英國文化，特別是社會階級現
象，以及台灣還很少人知道的1930年代與40年代的歐洲政治。話說回來，我雖然對1920年
代的中國政治所知不多但仍能樂於閱讀魯迅文論，你不妨也一試歐威爾，可能會有斬獲。

生命牽涉道德追求與考驗

　歐威爾之傑出不在其寫作風格，雖然這已經是夠強的理由。而是在其道德境界，在其不
休止的智性探測追索一個人所聽聞受教的渣滓裡、在個人的喜與惡中、偏見與成見中，去
找出常常令人不舒服的真相。因為絕大多數的我們對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覺知常常被
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改變，因之真相可能對每個人都不舒服。

如此，生命就牽涉到道德追求與道德考驗－－順便一提，歐威爾從不抽象地討論道德，其
作品的道德面是來自其對真相的全盤態度。道德追求在發現真相，道德考驗在於發現真相
之後，據真相而行。真相的發現是知性之旅，是一趟人必須為自己去做的旅行。追尋真相
之途的主要障礙是懶惰、對權威的服從、以及我們自己對權力與地位的渴求。不停地追問
什麼是對的令人疲憊，相反的你是可以相信布萊爾或小布希的話，把自己包裹在階級與氏
族的偏見旗幟裡，因此感覺到做為有權有勢的團體或國家、甚至種族或宗教裡的一員，是
何等有力。

　這樣認同更大團體以加強自己地位，歐威爾稱之為「國家主義」(nationalism)。

堅持國家、愛國主義不同

他堅持國家主義與愛國主義不同。他定義愛國主義為對某個地方與某種有特色的生活方式
的忠誠。「國家主義」是「使自己認同單一國家或單位的習慣，並將之置於善惡之上，以
追求其自身利益為唯一職責…與權力慾不能分割…每個國家主義者的持續目標是獲得更多
權力，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他所選擇的、可以讓他的個體沉沒在其中的國家或單位。」

　順便一提，「國家主義」不可理喻的愚蠢表現最淋漓盡致的莫過於體育與支持喜愛的體
育隊這樣的概念裡。為什麼一個人會為一群沒見過的人在一個本質上徒勞的遊戲裡，贏了
另一群陌生人而高興呢？為什麼「你那一隊」贏了使你感覺棒呢？到底它是怎麼可能成為
「你那一隊」呢？可能是人們對其文化、國家也有同樣的感情傾向。

　歐威爾稱此為思想的剛愎自是，我們都是如此，除非我們警覺。警覺的方法就是毫不留
情地質問我們所被賦予的文化假說。正如同在金幣時代，生意人沒有試一下金幣的聲音是
不會接受的－－重量不夠或金屬混合的偽幣會發出不同的聲音－－沒有在我們知道的真正
試金石上一試其聲，我們決不應該接受來自另一來源的提議。當然這就是說，我們看到真
相要能認得；事實上要能夠做到這樣，大不易。（四之一）
 .....2003-08-05【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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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艾頓專欄】「國家主義」何時免疫ꄭ-------(二)
時間: Fri Apr 16 00:32:28 2004

【艾頓專欄】「國家主義」何時免疫？(四之二)

在此介紹我個人的經歷或許對討論主題有助益。我受私校教育，父母親是中產階級，生我
時年紀都不小。他們極其保守右派的世界觀成形於1930年，他們被教導英國為一個強權，
溫和統治，卻被可憎的歐洲意識形態—法西斯主義與共產主義—威脅，更重要的是，被自
家裡長出的社會主義威脅，社會主義要攻擊英國固若磐石的優越感，也就是其廣被接受的
階級制度。

我成長於後帝國的1960年代，被教導社會主義所做的壞到不能再壞，致使英國強權嚴重萎
縮—這對世界大底是一件壞事—英國文化近乎毀滅。非洲幾乎每個月都有政變，獨立後印
度的亂象，在在顯示帝國是好的，令人神傷懷念。蘇格蘭與威爾斯要脫離聯合王國(U.K.)
獨立，正說明了他們的忘恩負義，想想我們英國人對他們所做的種種。

　那是我十四歲時的想法。現在，三十年過後，以上的信念我沒有一樣保留。我二十出頭
到亞洲非洲旅行的見聞告訴我這世界並不懷念英國的統治。在很多地方，人們不在乎，僅
記得那些來了又走的白人，除了一些鐵軌以外，他們所留下的也不多。在世界的其他地方
，那些同樣的白人以最好的立意做下最可怕的事，遺留下棘手的問題。旅行也教導我，世
人想要的大致都一樣，不外是某種程度的物質享受、家人安全、孩子受教育。

台灣無中華文化影子

然後我來到台灣，在此我學了更多。我應該加一句，並不是台灣是智慧的泉源，人可坐在
智者的跟旁。而是台灣是被歐威爾所講的「思想的剛愎自是」弄得顛倒混亂的地方，使我
不免提問相關的問題。同時意識到我自己的國家也會被問到其中一些問題，自然地我必得
發問，而我找到的答案大大改變了我。

　第一個大開我眼界的是：「台灣是共產黨統治前中華文化的寶庫」之想法的顯然誤謬。
這是在1980年中期人們常常聽到的，但我卻不怎麼看到這種「傳統文化」。我所看到的是
一種幾百年前從福建帶來台灣的民俗文化，接枝上多種日本習俗與社會禮儀，而所有這些
就像在一個較為蕭條的美國城市的環境裡繁衍。可是我總找不到任何1949年以前的中國碩
儒士紳階級高層文化的殘影，至少是我從五四運動文學裡所瞭解的。在台灣的前兩年，因
為蔣經國政府所說的台灣與我在日常生活中、在街上所見的差異，常常使我驚愕、憤怒。

當然還有一個政治面：那是個反攻大陸與類似口號的年代。很顯然我的台灣朋友對這個國
家目標裡最大最重要的企劃毫不感興趣。

台灣未實踐高層文化

　然後是二二八事件的問題。我讀過柯喬治（GeorgeH.Kerr）的《被出賣的台灣》
（FormosaBetrayed），知道了許多二二八的事。我的大部分台灣朋友卻一無所知。

　我也讀了史特林‧席格瑞夫（SterlingSeagrave）的《宋家王朝》（TheSoongDynasty）
，知道很多偷搶成習的蔣宋兩家歷史，他們無數的背叛，手上血腥斑斑，以及他們對二十
世紀中國全然有害的影響。我的朋友們對這也幾乎不知道。哦，關於五四運動文學，我欣
賞魯迅，沈從文與老舍，想跟顯然會比我更為瞭解的人士談談他們的作品，但沒有人讀過
這些「共產黨」作品。我記得跟一個我的學生，我對這些作家的熱情激發起她的興趣，一
起試著到黑市買一些書－－我們買到了，我記得是在台大外面的一輛貨車上從一個機動書
商那裡極秘密地購得。

　所以那廣為宣傳的高層文化，事實上在台灣並沒有被實踐。一個沒有人知道的歷史。一
個沒有人相信的國家目標。一種對中國大陸及其文化的官方重視，卻又禁止民眾去閱讀那
個國家在二十世紀所完成的最重要文學作品。

　種種矛盾讓人無可逃避一想再想。

　然後我就瞭解我看到的是什麼。言行不一的巨大不和諧是台灣身為一個殖民地社會的結
果。事實上我能夠就政治、文化、社會比較大陸人國民黨對待這裡的行為，與英國人之於
愛爾蘭。這樣的比較告訴我更多有關台灣與我自己民族的事，永遠地改變我的思考方式，
也使我對「國家主義」的感染有了永遠的免疫力。

（四之二） .....2003-08-06【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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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mansiID (免洗三部曲之會長再臨) 看板: CrossStrait
標題: 【艾頓專欄】「國家主義」何時免疫？------(三)
時間: Fri Apr 16 00:37:20 2004

【艾頓專欄】「國家主義」何時免疫？

　我之看台灣是一殖民社會，對身為英國人的我而言誠然有趣並富教育，因為英國人至少
這一千年來都是統治者，而非被統治者。

　在現代英國文學裡有一分枝，處理的是我當時已經相當熟悉的殖民經驗。對於那些認為
世界即是英國的人士，一如我少年時候所想，主要主題常是，這些殖民地與這些民族的奇
情與未知，在比如說印度的無政府狀態與風情裡，英國人懷著僵硬不能變通的標準和目的
孤立了自己。

　但若帶著更大的世界觀，我們的視野就不一樣了。我們要處理的對象是一種階級的人，
他們認為統治其他人無須什麼道理，只要懷著文化優越感與優勢武器，並故意與當地人疏
離，部分原因是如果他們與當地人認同，首先便要問自己為何來此。只有認為其他民族較
差，殖民統治者才能將其權威正當化。

　這意思就是，英國殖民主義的儀式與文化，是從英國進口，與他們統治的民族無關，導
致「官方」文化與人民真實生活方式的分裂，一如在台灣。

　以春天為例，該季節在歐洲，特別是北歐，由於冬天酷寒，春天就做為復甦的隱喻，最
常用於詩裡。在前英國殖民地新加坡，由於數十年來研讀英詩，仍視春天是復甦的隱喻，
但想想看一個幾乎在赤道上的國家，可說沒有季節變化，這樣使用並不妥。此即殖民經驗
的扭曲效果。

　台灣是真相是真實體

　而這即是留在台灣讓我瞭解到，殖民統治階級主張他們的價值，不顧其所統治的人民他
們真實傳統與價值的巨大扭曲效果，與兩者間巨大的鴻溝。我看到一邊是大陸來的國民黨
，以其對傳統儒家文化的荒謬言行與對大陸的一切（只要是一九一一年前）的執著，另一
邊是粗野的台灣人新社會，塑造於想要脫離中國的渴望，在中國的約束之外自創新機。台
灣不是中國傳統文化最後基地，一如美國的懷俄明州無法映射英國牛津郡的價值與傳統。

　這就帶出一個問題，我站在哪一邊？身為天生的保守者，我哀悼中國高層文化在過去半
世紀裡連根被拔起。但這又與台灣何干？此一文化在台灣從未深耕好好發展過。這是一個
有趣的二分法，我很想要找出國民黨所描繪的那個台灣，但我找到的卻是另一個。不管怎
樣，我必須選擇台灣而非中國，因為台灣是真實體，台灣是真相，其他都是一廂情願的想
法。中國的高層文化於台灣大多是外來的，雖然還不至於像英詩之於新加坡那樣異質，但
也差之不遠。

　一個人應支持真相，不管怎樣不舒服，對我如此，對歐威爾亦然。支持幻想，逃避真實
更容易。比起真實世界，幻想一向對我們更好，也更為輕鬆。但對我來說，這在道德上讓
人不齒，足以摧毀一個人的生命價值。

　但是在台灣，當我在1980年代第一次來到這裡，統治階級是在幻想裡，逃避現實。很多
民眾也是。幾乎所有官方對台灣的說法都是假的。一個妄想，這是跟當地社會保持距離的
結果，是殖民社會的一種本質特點。

　如果過去二十年來有改變了，就應該大大鼓掌。比如你可以隨你所欲談民進黨政府的能
力，至少其治理並不是立基在凋零的彼岸偉大幻想與對本地人的輕視。（四之三）
 .....2003-08-07【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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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艾頓專欄】「國家主義」何時免疫？------(四)
時間: Fri Apr 16 00:41:46 2004

「國家主義」何時免疫？◎艾頓

　殖民社會的另一個問題是總是有本地人認同其統治者，歐威爾對國家主義的評論在這裡
就很切題。記住其定義是一個人渴望把自己身份沉浸在更大的團體，以與有權力者聯結，
來增加某種自信與自尊。就此意涵，歐威爾的國家主義與傳統意義的國家主義有直接衝突
。


　傳統的國家主義意涵最初出現在英文是在1840年代，是特別用來描繪那時歐洲的各族群
，追尋民族獨立，脫離當時的歐洲帝國，如波蘭之於俄羅斯，匈牙利之於奧地利，巴爾幹
半島諸國之於土耳其。此傳統意義具有從一個更大實體脫離、追尋國家獨立的意義。至少
在英國，傳統的國家主義是與愛爾蘭要脫離英國統治的數世紀奮鬥有關，而愛爾蘭終於在
1920年初達成獨立。

　是以，在台灣基本政治社會的分裂是介於這兩個國家主義版本之間。

　代表傳統國家主義意涵的是那些感受到台灣有自己的歷史、自己發展的路，清代統治只
是其中一部份這樣的事實，並渴望看到台灣憑自己本事做為一個國家，被國際社會承認。

台灣有自己的歷史　另外有歐威爾式的國家主義意涵，即代表對權力與顯赫的渴求，一種
懷舊「偉大」中國之情。

　也許我使這樣的懷舊顯得卑劣，就像虛弱的人加入一群悍將，以讓自己感覺更悍。有時
情況是如此。我記得美伊戰爭時，一個計程車司機欣欣然告訴我：「我們與中國統一後，
就可以踹美國一腳。」

　但也不全是如此。我曾有一位熱愛中國古典詩的台灣朋友，她的熱情產生了文化方面的
「國家主義」（以下歐威爾所稱的國家主義我會加上引號），影響她的政治觀。

在台灣所有深刻的文化都來自中國，她想，要尋求正式的政治獨立等於與中國文化割斷。
她誠懇地相信如果她能繼承龐厚的中國文化，她會更強；如果她有的僅是輕薄的台灣文化
遺傳，她會感到在某方面喪失身份。

　一個台灣國家主義者當然會說她受到國民黨的殖民教育遺毒(在那教育裡關於宋代的杭州
教得比台灣任何地方都多)，她之崇拜古典詩是該教育體系教誨下錯置的價值結果。當然這
樣講沒錯，但也不會改變她的觀感。我不認為責備她被殖民主義欺騙會使她改變態度。

　我以為「一個中國」的吸引有其光榮（即使是被誤導的）與不光榮的理由。不必然是因
為自己是外省人－－我們都知道有統派的台灣人，也不必然是因為被過度誇大的中國商機
。個人的文化認同可能有深切的個人理由。這是為什麼陳水扁的「一個中國」與「一邊一國
」對決的講話不單只是一個競選活動而已。

真相會使你自由

他所講的劃分，在台灣社會是極為深切的，有較政治更為深沉的原因。問題在於渴求中國
的「偉大」，與藉一個偉大的中國支撐自我。在這個對某些人的自我很冷酷的世界裡，中
國的概念（就像支持一個足球隊）給予某種的撫慰與舒服。

　當然，這就是馬克斯主義者所稱假意識的典型範例，這樣的信念使被迫害的個人或群體
停止找尋壓迫的根源。除了政治戰爭以外，如果獨派想要贏得文化的戰爭，就必須找出一
個根除假意識的方法。

綠營或台灣國家主義者必須有更多的討論，找出如何根除假意識的方法。「中國」是一廂
情願，「台灣」是真相。

此刻對我們重要的問題，也是1930年代時喬治‧歐威爾面對的問題，當時的人非常容易被
共產主義與法西斯主義所誘惑，這個問題即是，如何使那些受到神話或幻想撫慰，甚至以
為神話或幻想賦予他們權力的人，生活在真相裡，如何使他們去瞭解如聖約翰所言，「真
相會使你自由」，因為到最後台灣的命運就會在這個深沉的道德層次上決定。

（四之四） .....2003-08-08【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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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udasB:好文..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