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的青春:六四日記
如果一個人的一生中有一件事無法忘記,對我來說就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在我們國家首
都發生的駭人聽聞的屠殺。從那一刻起,我一下子發覺我從小便生活在一個到處充滿欺騙
的社會。我在正規教育中所接受的所有說教都是騙人的鬼話。專制制度庇護下的政黨在它
自己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做事是沒有底線的。那偉大光明正確的形象雖然在六四之前已
經搖搖欲墜,但我仍然對它報有好感,仍然相信國家和人民的利益是這個政黨所願意維護
的,我們的國家會在這個政治集團的領導下一步步走向繁榮。但是,那槍聲和逝去的年青
生命讓我警醒:沒有民主,這個現代國家政治進步最基本的保證,我們國家的強盛將永遠
會步履蹣跚;我們偉大的民族永遠難以煥發活力、為世界文明做出新的貢獻;我們的人民
永遠只能以奴隸的身份苟活。
如今的青年在中國社會中無從知道當時的情況,對那時的大學生有深深的誤解。他們甚至
懷疑那天是否發生過殺人的事情;即使鐵證擺在面前,他們也會自做聰明地運用純技術知
識分析嘲諷鐵證是否可以偽造。我不用在此駁斥那些可笑的言論,只想告訴他們:十五年
前的夜晚,有一批同齡人為你我的自由而死去了;你們的無知只能博得專制體制的蔑視和
恥笑,甚至是同樣的殺戮;沒有民主和自由的清新空氣,我們的死將輕如鴻毛。
僅以自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至六月四日間一個普通大學生的日記紀念即將到來的六四十
五周年。為那些為中國民主自由貢獻青春的生命默哀!
目錄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 星期六 胡耀邦去世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六日 星期天 柳絮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七日 星期一 報紙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八日 星期二 三角地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九日 星期三 貼大字報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日 星期四 慘案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一日 星期五 零點行動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二日 星期六 對峙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三日 星期天 國恥日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四日 星期一 罷課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星期二 社論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六日 星期三 誣衊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星期四 大遊行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八日 星期五 對話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九日 星期六 五四傳統
一九八九年四月三十日 星期天 照片
一九八九年五月一日 星期一 春假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日 星期二 黑龍潭
一九八九年五月三日 星期三 麻將
一九八九年五月四日 星期四 宣言
一九八九年五月五日 星期五 複課
一九八九年五月六日 星期六 舞會
一九八九年五月七日 星期日 美國之音
一九八九年五月八日 星期一 鐵桶
一九八九年五月九日 星期二 政治課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日 星期三 羞辱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一日 星期四 大約在冬季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二日 星期五 莫名其妙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三日 星期六 絕食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四日 星期天 學生萬歲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五日 星期一 絕水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六日 星期二 莎士比亞全集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七日 星期三 聲援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八日 星期四 四十年太久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九日 星期五 趙紫陽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日 星期六 戒嚴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 星期天 無所適從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回家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逃票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星期三 逃兵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摩托車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小城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人在江湖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北京學生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星期一 校長
一九八九年五月三十日 星期二 後撤
一九八九年五月三十一日 星期三 改變行程
一九八九年六月一日 星期四 林靜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日 星期五 花祭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 星期六 堅持社會主義道路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 星期日 屠殺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 星期六 胡耀邦去世
晚上從自習室回來已經十點了。通常我是不會在週六去自習的。今天,我發現下午機械制
圖課上那些東西我還沒弄懂,就只好抽時間來到九號樓二五零。整個晚上大部分時間只有
我一個人。等管理人員來關門時,我已經準備走了。週六上自習總給我一種充實的感覺,
讓我覺得我比別的同學多付出了一些,一定也會多收穫一些。平常我都是在管理人員的催
促下離開自習室的,只有週六我會幸福地主動離開。
回到宿舍時,發現竺亮沒回家,躺在他的上鋪寫什麼東西,耳朵上罩著耳機。孟傑則一如
既往地回親戚家了。大個躺在上鋪聽著收音機,也帶著耳機。龔維和易明強在下象棋。屋
裏挺安靜。我的床鋪最靠近門口,在大個的下鋪。我一進門就把書包掛在上鋪的一頭,拿
起臉盆準備去水房洗臉。這時,大個突然拔掉耳機說:"唉,胡耀邦死了!"我於是停下
腳步,想聽是怎麼回事。易明強對時事挺敏感,他抬起頭問:"胡耀邦死了?"龔維則無
所謂地訂著棋盤:"死就死了,趕緊下棋,將著你呢!"竺亮可能耳機裏的音樂聲太大,
沒什麼反應。廣播裏的男播音一板一眼地說著,什麼"沉痛宣告","醫治無效"之類。
緊接著,收音機裏傳來哀樂,只有國家領導死了收音機裏才會有這樣的聲音。
我對胡耀邦的印象是他不高的身材。中學時,我和夥伴們常常笑話我們國家領導個子都那
麼矮:一個鄧小平,另一個就是胡耀邦。不過我的初中語文老師上課時談到的一件胡耀邦
的軼事我還記得挺清楚。我的中學老師是五十年代為蘇聯專家服務的翻譯,後來被打成右
派,發配到我所在中學的小城──XX。他說,胡耀邦一次出國,使用一個公共電話。可
能他打得時間長了點,在旁邊等他的一個外國人請他快點兒。那老外身高馬大,胡耀邦和
他比當然矮小得多了。可他居然怒視著那老外,大聲說:"我他媽還沒打完呢!"後來在
高二的第一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胡耀邦辭去了總書記的職務。那個學期結束的全校學生
老師的大會上,校長坐在露天會場的一個高臺上挺激動地說:"他為什麼被免職?原因很
簡單,反資產階級自由化不力!"我當時第一次聽說胡耀邦是被"免職"而不是"辭職"
。我還聽說他的丟官跟合肥西安等地學生遊行有關。我還記得電視上胡耀邦講話時常常揮
舞著雙臂,和別的領導人明顯不一樣,雖然看著不自然。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六日 星期天 柳絮
我照例很早就來到圖書館。春天的北京常有柳絮在接到上飛來飛去,校園裏也是這樣。大
團的柳絮讓人感覺臉上很癢不舒服。柳絮落在地上,滾做一團,最終停在路邊或者低窪的
地方搖搖擺擺。雖然我來圖書館很早,但特別困倦,手裏的高等數學的習題沒做幾道就爬
在桌上睡著了。我知道能在圖書館占到一個座是挺不容易的事,可睡意總是占上風。
大學的生活已經開始第二個學期了。可我似乎還以中學高考時一樣的狀態生活著。要爭取
在班裏取得好名次,要多做習題,課前預習,課後復習,課上認真聽講,平時還要多上自
習,占座位。對於一個剛剛離開小城來到北京的大一學生來說,要克服的困難很多。至少
第一學期就這樣度過的。
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收到林靜的回信。自從高考估分報志願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林靜了。沒
想到我在去年底給她的一張普通的明信片竟然能在二月份得到她的回信。我驚喜異常。雖
然信裏儘是些平白的話,可我還是非常高興。她的字不好看,但我卻覺得如此珍貴。我們
中學有五年時間在一個學校,幾乎沒說過什麼話。直到高三的第二學期,我猛然發現以前
從沒引起我注意的林靜竟然便得異常漂亮。真希望明天能從生活委員方海手裏接到林靜的
回信。我上一封信是三個星期前寄給她的。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七日 星期一 報紙
可惜,今天沒有林靜的回信。上午八點到十點有兩堂高數課。中間休息時,方海攥著十幾
封信走進教室。他一封封把信遞給女生;可輪到男生事,基本上是扔過去的。可沒有信扔
給我。兩堂課過後,我來到圖書館。這時想找到座位已經很難,必須在別的學生離開上課
時抓緊時機。可是高數老師拖堂的原因,我來到圖書館時,課間大換班已經結束了,座位
肯定沒了。
我只好來到圖書館閱覽室。這的人也很多。我只能站著看看報紙。十六號報紙上都提到了
胡耀邦去世的事,還有他的遺像。我隨便走動著,我猛然被一張在中國日報上的照片吸引
住了。那張照片拍攝於十六號天安門廣場,整個照片裏很多人擁擠在一起,表情嚴肅,人
們手裏拿著帶有胡耀邦遺像的報紙;背景是紀念碑。我很驚訝會有這麼多人在廣場悼念胡
耀邦!我以為除了當年周恩來,沒人會有這樣的影響力了。我和竺亮在宿舍的夜談會上曾
經聊過這事。
中午到食堂吃飯的時候,我看到食堂旁邊的宣傳欄裏有悼念胡耀邦的挽聯和白花。我於是
心情也隨之感覺有些壓抑。胡耀邦會有這麼大影響?晚上自習回來,竺亮說,北大三角地
貼出來很多大字報。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八日 星期二 三角地
星期二下午總是沒課,也是同學們大睡其覺的時候。我也不例外,因為連圖書館都不開。
可竺亮跟我說,想不想去躺北大看看大字報?
我認為我是一個很關心政治的人。我常常會因為我們國家可能會被"開除球籍"而焦慮。
《河殤》中對中華文明糟粕的唾棄讓我產生要為國家尋找出路的衝動。我還記得中學政治
老師在看到關於改革的政治教材中一張關於各國人均資源佔有量的表格時發出的感慨:又
是一個老大!有很多這類統計,什麼人均收入,什麼人均耕地,什麼人均生產效率,中國
大多時是排在最後一位。到北京後,我見到了一些過去只能在書的封皮或者電視片片頭看
到名字的人物。他們在校園中大談國家民主建設,中國之前途命運,改革策略,人大權威
??引經據典,談鋒甚健,或者博得滿堂喝彩,或者落個噓聲不止。我從他們的演講中認
識了很多新東西,也會在會場上寫紙條問問題。他們是我眼中的文化精英。那時的北大是
我非常嚮往的地方。我後悔自己因為痛恨所謂重點大學那個"重點"兩字而故意不報名牌
大學。我的高中就是在所謂重點中學重點班乏味地度過的。
我意識到胡耀邦的逝世一定引起了一些震動。我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我從老鄉吉
浪濤那兒接了輛自行車,和竺亮在下午兩點出發去北大三角地。
北大總是能讓我產生威嚴崇敬的感覺。雖然我不是北大的學生,可每當從北大南門進入北
大時,我仍然感覺挺自豪,至少相對於我很多在考不上大學甚至在外地上大學的同學來說
,我是幸福的,因為我能這麼方便地來到北大。當從北大走出來的時候,我甚至會略微仰
起頭,好讓別人誤以為我是北大學生。
北大三角地人很多。五六十米的宣傳欄前聚滿了人。我驚訝地得知有一百多北大學生在人
民大會堂前靜坐請願。他們的請願信內容一共七條,展示在一個宣傳欄裏。對我來說,我
知道我們國家處在非常落後的狀態,改革勢在必行;我基本同意那七條請願要求。雖然對
具體含義瞭解並不清楚,比如"精神污染"。那時我正上初中,很多流氓犯罪團夥在"清
除精神污染"的行動中被除以極刑;整牆的判決佈告和法院長的簽名是那個時候留給我的
記憶。那次運動也有錯?
我讀著大字報,心情很激動。我非常佩服那些能到天安門去的北大學生。我後悔自己不能
在這樣一個民主科學的聖地讀書生活。等我打算回學校的時候,我已經找不到竺亮了。
晚上我學習回來,我見到竺亮就說:"我們也得做點什麼。"他表示同意。於是我們找到
易明強,他是團支部書記。我說:"你字寫得好,能不能幫我們寫張打字報?我來起草"
易明強說我們必須小心。我認為他不願意參與,於是就和竺亮兩人;但從易明強那兒接來
一些大張白紙和毛筆。
竺亮喜歡宋詞,所以他編了兩副挽聯悼念胡耀邦。我寫了一百字左右的大字報,抒發對國
家命運的憂慮和對改革的支持。這時候班長丁楊從別的宿舍進來,看到我們在忙著些這些
東西,說:"我勸你們小心。過去有的同學畢業時受過牽連。"可是他越說我月想把這事
辦成,拿起毛筆蘸著黑鋼筆水在紙上開始寫。易明強在我旁邊的床上躺著,讚歎道:"還
真不錯啊!"
大字報寫完後,挽聯比較麻煩。因為沒那麼長的紙,只有把十幾張白紙上分別寫一個字,
在用膠水把白紙粘成一幅挽聯。我和竺亮在宿舍的樓道裏忙起來。別的同學在樓道裏走過
時,或者無言,或者停下來看幾眼問兩句。等一切完畢,大部分同學都睡了。我和竺亮拿
著這些東西下樓準備連夜張貼出去。可是宿舍門已經關了。看宿舍的老太太就是不開門。
我倆決定明早早點兒起床,門一開就去貼大字報和挽聯。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九日 星期三 貼大字報
每天早晨六點,看門的老太太會把宿舍樓門打開。通常,很少有學生那麼早起來。如果是
每學年的第一學期,大一的新生就聚集在操場上跑步或者傻站著啦。我去年來的時候就遭
受過這樣的折磨。第二學期就自由多了。早起對我來說總是一天中最難得時候。今天例外
,當竺亮的鬧鐘一響,我倆就翻身爬起,臉沒洗牙沒刷,直奔樓下。整個樓裏樓道裏完全
沒人,所有的人都在睡覺。四月北京的清晨還是挺涼的;我和竺亮都穿著夾克,大字報和
挽聯折好藏在其中怕撞見什麼人。宿舍樓共有四層,是老式的桶子樓,我們住在最上層。
當去年剛來北京,踏進校園,遠遠地看到即將搬進去的宿舍樓時,不禁大失所望:真破!
在開始的一個月我都在確認,我們四年不會一直住在這樓裏吧?
當我們打開虛掩的樓門時,沒有撞見一個人。我們都挺興奮,飛奔而出,直奔食堂。說來
也怪,我們學校沒有一個像北大三角地那樣用來張貼告示的地方。平時學校或者社團組織
要是有活動發通知,全都依靠學生宿舍區南北兩片食堂;南北各有三座相對獨立但有互相
連接的大食堂。一到吃飯時,擁擠不堪;學生在三座食堂間穿來穿去找適合自己的主食副
食。在每座食堂大門左右旁邊各樹立著大概兩米長一米寬的宣傳欄一座。所有的通知、海
報之類都貼在上面;還有些學生賣東西的小廣告也常見到。我和竺亮來到離我們宿舍樓僅
五六十米遠的南邊食堂,開始動手張貼大字報和挽聯。先把大字報和挽聯字朝下平攤在地
上,然後用膠水在紙的邊緣塗抹,再拎著紙的上沿儘量平整地把覆蓋在宣傳欄裏,兩手展
開扶平大字報,好讓它牢靠地粘合在宣傳欄上。就這樣,兩幅挽聯和一張大字報被分別張
貼在南邊三座食堂門口,前後花了十分鐘左右。這段時間裏,我們只是遠遠地看到幾個人
影。任務完成後,我們直接返回宿舍接著睡覺。
在十點鐘去上課的路上,我朝食堂方向張望。似乎沒有很多人注意我和竺亮的"傑作",
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人隨便看一眼就走了,連腳步都沒有停下來。直到中午十二點多回來吃
飯時,我才高興地看到我的大字報前始終保持著七八個學生圍觀。竺亮的挽聯也引來很多
目光。我還裝模作樣地站在人群中看自己的東西。回到宿舍一見到竺亮,他笑著說:"效
果不錯嗎!"班裏幾個直到這事的同學也挺羡慕我們的行動。方海對我說:"你寫得不錯
!"其實,我從小就喜歡寫東西,作文經常受老師表揚。但我相信今天的大字報是我第一
次贏得這麼多"讀者"。
晚飯的時候,我發現挽聯和大字報已經在一整天的風吹日曬中有些殘破了,心裏有點可惜
。我正吃著飯,同班的孟彤問我:"晚上去廣場看看?那人多得要命。"我說我也很想去
看看。孟彤說:"快吃完走吧!別上自習了。"孟彤來自雲南,平時對班裏的事漠不關心
,沒想到現在這麼積極。
天安門廣場是我最喜歡去的地方。每次在那兒逛,總有種神聖莊嚴的感覺。看著那些宏偉
的建築,心裏會不由自主地相信我們的國家是偉大的。我第一次去廣場是去年十月一號。
我從故宮後門(神武門)往南走,穿過故宮由午門出來,就看到了天安門的背影。花十塊
錢可以上一次天安門,但我覺得太貴就直接從天安門下面的門洞走過,當我踏上金水橋回
頭再看天安門時,我被那金碧輝煌的景象震驚了。我不斷地移動自己的腳步,從不同的方
向看天安門,真是壯觀。來到廣場後,我擺隊等候和天安門合影。那時北京已經進入深秋
,可我還穿著襯衫。但直到我離開廣場朝王府井方向走去時,我才感覺出陣陣涼意。從那
以後,我每次去廣場都會計個數;因為每次到了那兒,似乎對北京對國家包括對自己的看
法都會改變,都會為我的祖國而自豪,鼓舞起為國家的前途而奮發努力的豪情。我對天安
門廣場從來沒有一絲厭倦的情緒。我用很短時間瞭解了如何從學校騎自行車到廣場,還有
多種從學校去廣場的公交線路。今年一月份大學第一次寒假回家前,我還特地來到廣場和
天安門告別。今晚是我第五次去天安門。
我和孟彤乘公共汽車到達廣場後,立刻被眼前潮湧的人群驚呆了。都晚上快九點了還這麼
多人!尤其到了紀念碑前,人就更多了。紀念碑上樹立著胡耀邦的大幅遺像,兩側和下麵
擺放著花圈。紀念碑的幾層臺階上站滿了人。讓我驚訝的是,居然有人可以在紀念碑浮雕
上面坐著或者自如地走動,因為遠處看過去那的空間很窄小。另外,人在上面或走或坐,
讓我感到對紀念碑不尊重。我和孟彤儘量接近紀念碑,走得越近,人越擁擠。這時候,站
在浮雕上面一個人開始演講,紀念碑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那人並沒有用喇叭,但聲音聽
得很清楚。
"我們的國家現在是'政不廉','官不清','民不富'。"那人的話音剛落,便激起掌聲和歡
呼聲一片。接著,他開始逐個解釋什麼叫"政不廉","官不清","民不富"。每說幾句話都
會贏得掌聲和叫好。在他講話的同時,不斷有人想上到浮雕上面。上面的人也在儘量幫他
們,連拉帶拽。還有些花圈從各個方向向紀念碑移動。我和孟彤經過半天努力,已經上了
紀念碑的第二層了。那人演講結束後,紀念碑周圍的人群便不安靜了,原來送花圈的人不
斷向紀念碑中心靠攏。這時,離我和孟彤十幾米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特大號花圈,由幾個人
護送著。那幾個人便擠便喊:"請讓一讓,請讓一讓,我們是XX大學的!"原來是我們的
校友!我和孟彤都覺得挺驕傲,因為那花圈比別的都大。我們看著那花圈被抬到了紀念碑
上。圍觀的人都熱烈鼓掌。
我和孟彤都感歎著今天沒白來,見到了這麼大的世面!十點半左右,我們決定返回學校,
因為再晚了就沒公共汽車了;所以我們就離開了紀念碑。也正在這個時候,XX大學那個
大花圈被拿下了紀念碑,從遠處看一股人流跟著這個花圈沿著紀念碑的臺階往下移動,直
到來到廣場上。當人流並沒有停止,繼續朝西長安街方向挺進。那只花圈被舉得挺高,一
起一伏。到了長安街,那人流繼續西行不知去向。
我和孟彤說:"回學校吧。太晚了,別連宿舍門都進不去。"當回到學校時,已經快十二
點了。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日 星期四 慘案
經過昨天的折騰,我感覺今後的一段日子一定會很豐富,至少比我上大學以後枯燥無味的
生活要強很多。我每天的生活似乎要和國家的命運真正建立某種聯繫,而不只是乏味的上
課、自習、考試。
上午第三、四節課是《大學生思想品德修養》。這門課當然是最令人反感的了。偌大的教
室所有的學生都儘量往後坐,前面空出四五排座位。老師似乎也早以見怪不怪,把由裝果
珍改裝成的大茶杯往講座上一放,拖帽,挽袖,兩手撐在桌上,目視前方,沉吟不語,半
晌後,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一行字:"如何認識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在老師開始滔滔不絕
的時候,我收到旁邊同學傳來的紙條。說是紙條,其實是十六開作業本的一頁。我好奇地
讀起來。我驚訝地看到頭幾個字竟然是:"四二零慘案"。我注意到我這頁紙是由複寫紙
印出來的。我飛快地讀完了整篇文字,知道了昨天晚上學生從廣場遊行來到新華門前示威
靜坐,在淩晨遭到員警強行驅趕,有些學生受傷。我拿到的那頁紙上以"鏡頭一","鏡
頭二"??這樣的方式介紹了幾個頗為恐怖的場景。我想起來昨天晚上我望見一些學生舉
著我們學校的花圈直奔西長安街而去:那一定是去新華門了。我看完後就把那張紙繼續往
前傳。
我懷疑這樣的消息是否屬實,因為這種描述通常是出現在反應解放前國統區的小說電影裏
:愛國學生的正義要求得到的總是高壓水龍頭或者警棍襲擊。中國共產黨決不會做這樣的
事情。但下午上課的時候類似的傳聞越來越多。類似上午政治課上的傳單我又收到好幾份
。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一日 星期五 零點行動
早晨吃飯的時候,食堂宣傳欄裏對四月十九晚和二十號淩晨的事情做了進一步描述。最終
,我相信"慘案"真的發生了。怎麼會這樣?我覺得有些恐怖的氣氛縈繞在學校裏。中午
,一張新的大字報貼了出來:"零點行動!"這張大字報號召學生聚集北師大,連夜前往
天安門廣場靜坐等候參加第二天上午舉行的胡耀邦追悼會。之所以連夜出發是因為傳說警
察會在追悼會前將天安門廣場清場,不許市民圍觀。大字報還要求大家要帶好學生證,嚴
防不明人員混入學生隊伍。同時,還要求大家一定不能做任何違反法律的事情而給政府以
鎮壓的口實。大字報的最後一句是:"讓我們再送耀邦一程。"看完大字報,我有一種"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豪氣。
吃完晚飯,我又打破了以往的常規:沒去教室。我在我們班的幾個宿舍裏轉,最終和孟彤
、易明強商量好一塊兒去廣場。這是我人生第六次去廣場。我們並沒有按照"零點行動"
的要求去北師大,而是坐車到動物園然後在有動物園到達王府井,再由王府井步行進入天
安門廣場。在我們即將進入廣場的時候,心裏都有些忐忑不安,擔心會有員警突然從哪個
胡同竄出,想傳單裏說得那樣把我們推進警車??我們三個人彼此離得很近,開始還開著
玩笑,說如果發生那樣的事我們應該如何如何之類;後來,誰都不說話了,慢慢向廣場靠
近,同時觀察周圍的情況。
其實,我並沒有看出此時的廣場有任何異樣。紀念碑上胡耀邦的遺像已經沒了,花圈也不
見了。前天晚上擁擠的人群也沒了。由於是晚上,廣場上和長安街上人已很少。我們三個
覺得很奇怪,不是"零點行動"嗎?怎麼一點跡象都沒有呢?我們在廣場裏轉了一會兒,
又跑到金水橋前來回走動。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了。主要的公交車都停了。我們三個歎著
氣,覺得白來了,可回學校又很麻煩:出租坐不起,公共汽車要等很長時間。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二日 星期六 對峙
我們三個在廣場晃悠了兩個多小時也沒有看到所謂"零點行動"。當我們討論是否要離開
時,從西長安街走來了一些學生。我們朝那他們靠近,才發現這隊伍竟然看不到尾。學生
手持各個學校的校旗以及悼念胡耀邦的挽聯緩緩進入廣場。在隊伍兩側則分別有學生手來
手行程"人籬笆",禁止不明身份的人混入學生隊伍。學生們沒有喊任何口號,就那樣靜
靜地進入廣場,持續竟然。少量市民站在街邊注視著這些"天之驕子"。我們三個也想馬
上加入隊伍,等了不一會兒,就看到了我們學校的校旗和隊伍。在出示了學生證後,我們
也走進隊伍,內心中充滿自豪和興奮。進入隊伍後,我們才知道這麼長的隊伍是在北師大
彙聚起來後步行來到天安門廣場的。我們十分感慨同學們的毅力;也因為自己是乘車來的
感到慚愧。這麼長的路走起來真是不可想像!
學生隊伍真是非常有持續。各個學校的學生紛紛在紀念碑前坐下,等待天亮。看來"零點
行動"開始了。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在地上度過漫長的黑夜。我坐在地上,雙手墊在膝蓋上,腦門枕
著手,想儘快睡去。但這個姿勢不能保持太長,沒二三十分鐘,屁股就疼得不行,雙腿也
開始麻木;被迫只好換個姿勢;可一個姿勢總是不能保持太長;睡不著,只好和同學聊天
;可說著說著就困了,只好站起來蹦兩下;最終還是在困意的壓迫下睡著了。但我穿得衣
服不多,沒有注意到晚上是這麼冷;幸虧沒颳風,不然可更慘了。就這樣迷迷糊糊睡著了
。
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時,天剛剛有點亮。我很少有這麼早就醒的時候。醒來後,渾身的酸痛
使我不得不站起來活動活動,但麻木的雙腿又立刻讓我東倒西歪,半天才恢復正常。"要
升旗了!"有同學喊到。我回身向天安門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三個武警護衛著國旗從天安
門裏走出來。在穿過長安街的時候,所有的車輛都停了下來。他們走到旗杆下,把國旗拴
在繩子上,伴隨著國歌國旗緩緩升起。這個時候,所有的學生都站起來,朝北向國旗敬注
目禮。國旗在國歌聲中到達了旗杆頂端,與此同時國歌聲也終止了。可馬上國旗又開始慢
慢下降,大概降到整個旗杆三分之二的高度時停止。學生們意識到這是為胡耀邦降半旗致
哀。這是我憑生第一次看到升國旗的儀式,沒想到就是降半旗。
天已經越來越亮了。大概八點左右,員警出現了。但他們並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可怕,也沒
有很多人,只是站在遠處向學生隊伍觀望。我和孟彤決定去買點吃的,就離開隊伍。但走
到天安門廣場東南角時,有很多員警聚集在那兒。我們買了些麵包就匆匆返回隊伍。大概
八點半時,整個學生隊伍開始向右轉,面向人民大會堂緩緩移動。聽到幾個組織者模樣的
學生拿著話筒喊:"我們已經和政府商量好,在人民大會堂外參加胡耀邦的追悼會。請大
家保持持續。"學生離人民大會堂越來越近。可在此時,又人民大會堂中小跑著出來了很
多解放軍戰士。他們腰紮皮帶,表情嚴肅,大概有兩千人左右,整齊地站在人民大會堂東
門外廣場上,使學生隊伍不能裏人民大會堂太近。學生們在離解放軍大約五十米左右坐了
下來。所有的校旗和挽聯面向人民大會堂。學生們坐下後十幾分鐘,對面的解放軍也盤腿
而坐,注視著對面的學生。
這種陣勢真是從未聽說更是沒有見過。對我這樣一個從外地到北京的學生來說,簡直是大
開眼界,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我的情緒很高漲,我明白我在為國家的發展盡微薄之力。
我看到一些很高級的小汽車開向人民大會堂,停在對解放軍控制的一側。車裏出來的都是
些老頭老太太。他們或者自己緩步朝大會堂走,或者拄著拐杖由人攙著。不過所有的人都
面帶驚訝地朝學生方向張望,最終消失在大會堂門口。我猜他們可能是參加追悼會的人吧
。
很快追悼會開始了。廣場上的喇叭裏傳出趙紫陽的講話聲。整個廣場也陷入沉寂。大概一
個小時左右,趙紫陽的講話結束;緊接著是低沉的哀樂。也許是這旋律過於悲哀凝重,廣
場上的氣氛頓時顯得異常悲壯:一邊是來自北京主要大學的近十萬學生,另一邊是幾千軍
容整齊的解放軍。兩方就這麼對峙著,在哀樂聲彼此注視著對方。學生隊伍中有些人開始
朝軍隊方向移動。軍隊馬上注意到這種情況,立刻幾千人全都站了起來,彼此胳膊纏繞著
形成十幾成的人牆。學生還再向前靠近,軍隊則嚴陣以待。最終學生和軍隊最近的地方不
足五米。學生的隊伍也變得散亂,我都能聽到圍觀的市民操著北京腔:"真帶勁嘿,學生
和大兵叫板!"
哀樂聲停止了。按常規胡耀邦的靈柩會繞廣場一周,然後再送往八寶山。所以有學生開始
喊:"讓我們再送耀邦一程!"但半天也沒有見到人民大會堂裏邊有任何動靜。直到那些
老頭老太太從大會堂裏出來,坐上汽車走了,也沒有見到胡耀邦的靈柩。那些老人的眼神
讓我覺得挺有趣,完全是茫然和膽怯。我看到有幾個學生在和解放軍商量著什麼,然後軍
隊和學生都紛紛坐下來了。氣氛比剛才哀樂響起時平和了一些。同時,有三個同學穿過軍
隊,朝人民大會堂走去,其中一個人手裏拿著一張卷成筒裝的請願書。我離學生和軍隊談
話的地方大概有有六七十米,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只能靠猜測和前面同學傳過來的話知
道最新情況。那三位同學很快走上臺階,在大會堂入口處被擋住。三個人和大會堂裏邊出
來的人說著什麼,但始終沒有進去。大約又過了十五分鐘,那三位同學竟然跪在臺階上,
其中一個把手裏的請願書舉過頭頂。這個舉動引起了一些同學的喝彩,但大部分學生對此
表示不滿,齊聲喊道:"站起來,站起來!"但那三位同學仍然那麼跪著;"站起來"的
吼聲此起彼伏。這時前面傳來消息,李鵬總理會出來和學生見面。跪在地上的三個同學從
地上站起來,回到學生隊伍當中,贏得大家熱烈的掌聲。
同學們開始齊聲沖大會堂方向喊道:"對話,對話!"幾個來自於美術學院的學生,站在
軍隊和學生中間,在一張長約三四米的布上塗抹著顏料,後來又用刀子把那塊布用力劃成
碎片。我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具體含義。看到這一幕,學生的情緒又高漲起來,要求對話
的喊聲震耳欲聾。但最終也沒有任何人從大會堂那邊來到學生這邊。
學生在下午一點半左右開始離開廣場。隊伍沿西長安街至木樨地,再向北一直到動物園,
最後分別回到海澱區自己的學校。沿途我看到了著名的新華門。北京市民像歡迎當初解放
軍進北京城那樣在路邊向學生鼓掌叫好。我幾次被擠入學生隊伍的市民攔住,送給我冰棍
和北冰洋汽水。令我不解的是在釣魚臺附近有好幾輛軍車,上面有很多裝備好的軍人。路
上所有的學生都一致決定,下週一開始全面罷課,抗議政府對守候廣場一整夜的近十萬學
生不聞不問。
這是我頭一次從天安門走回自己的學校。我以前從來沒有走過這麼長的路。但我一點沒有
感覺累,真是奇怪,就是餓得要命。我真佩服那些昨晚走到廣場的同學,他們付出的至少
是我的兩倍。回到學校後已經是晚飯時間,我看到已經有關於今天活動的大字報貼出。我
特地花了一塊錢菜票買了份火腿犒賞自己;再次回到宿舍時,才覺得已經累了,躺在床上
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