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季傳:笑灑人間
第二章 苦澀的童年(1)
像許多年及花甲的人那樣,馬季生於舊時代,成長於新時代。
他的童年是苦澀的。
馬季的童年是苦的。描寫家境貧寒,常用這樣兩句俗語:坐吃
山空和一貧如洗。其實,二者的境地不大一樣。坐吃山空,當指家
道中落。即使家裡還趁座「山」,不論金山,還是銀山,也經不起
「敗」——無休無止的「吃」,早晚「吃」成個「空」。一貧如洗
,則是一乾二淨的根上窮。不論坐吃山空還是一貧如洗,殊途同歸
,像流行歌曲裡唱的那樣:「一無所有。」
馬季生在坐吃山空的沒落之家。
馬季家跟舊北京千千萬萬的貧民家庭一樣,一年到頭,一日三餐
,啃定了玉米面窩頭。不啃這個,別的也沒什麼可啃的。玉米面,俗
稱「棒子面」,蒸成窩頭,混了個美名「黃金塔」。棒子面本來夠便
宜的了,馬季家還想方設法節省點兒。糧行裡有現成的棒子面,買來
就吃,方便到是方便,就是價錢稍稍貴點兒。馬季家可捨不得,寧肯
跑到前門外的天橋糧市,按批發價躉玉米粒回來央人加工。摳下來的
錢雖不起眼兒,勁可就費大了。北京舊城,門見門十里地。從馬季住
家的西直門到天橋,來回一趟,少說也有三十來里地。在舊時代,像
馬季媽媽那個歲數的婦女沒有不纏足的,馬季媽媽當時三十多歲,身
子骨還算硬朗,可扛著袋棒子粒擠有軌電車——那時候叫「噹噹車」
,一身一身的汗,別提夠多難了。馬季見了,心中老大不忍。剛剛十
歲出頭,就借了輛破自行車,學著騎。個子太矮,蹦著跳著也跨不上
去,只能掏著襠騎,硬是學會啦。媽媽明白孩子的心思,從嘴裡擠出
些錢來,買了輛舊自行車。這下好啦,他騎車幫媽媽馱棒子粒,累是
累點,心裡卻舒服多了。
馬季的童年又是澀的。如果是根上窮,一切都被剝奪淨盡,那麼,
除了認命,也就沒有什麼別的好想。馬季偏偏生在沒落之家,本來與窮
無緣,卻因時乖運蹇,陷入窮途末路。人雖窮了,志卻一時短不下來,
留了尊嚴、面子之類的尾巴,散發著辛酸的苦澀味!
那麼,馬季家是怎麼沒落的呢?
馬季家祖居京東寶坻,在舊社會,三河縣出老媽子,寶坻縣出剃頭
的。凡是出手藝人的地方,大多是窮鄉瘠壤,然而,到他父親馬子衡這
輩,還稱得上是富庶之家。
馬子衡既不種地,也不剃頭,而是長年在外經商,落腳在天津。
元配夫人姓字名誰,無從查考,過早去世,留下了四個子女。
馬季的媽媽陳淑茹是續弦。
陳淑茹臉上長了塊「記」,醫學名詞叫做「血管瘤」。
舊社會講究郎才女貌,陳淑茹有這等殘疾,當屬「困難戶」。年紀
輕輕,嫁給了馬子衡。她的歲數與元配夫人的子女相差無幾,但總算找
到了歸宿,像白居易《琵琶行》裡說的「老大嫁作商人婦」,也是不幸
之大幸了。
馬子衡有兩個家:元配的子女大都在天津,續弦陳淑茹住在北平。
「商人重利輕別離」,馬子衡常年在外經商,逢年過節回北平,小
聚數日,卻不妨礙生兒育女。陳淑茹有四個兒女,按長幼為序,依次為
:馬樹梁、馬樹槐(即馬季)、馬淑珍、馬樹銘。
人有旦夕禍福。
馬子衡猝然去世,看樣子是心肌梗塞、腦溢血之類的急症。漫說白紙
黑字的遺囑,就是簡單的口頭交代也沒來得及留下,就撒手人寰了。噩耗
傳來,陳淑茹如五雷轟頂,強掙扎著奔了天津。奔喪致哀,自不必說,心
裡卻盤算著迫在眉睫的生計問題:四個年幼的孤兒,加上她這個寡婦,一
家五口。可怎麼辦呢?她是續弦,不敢奢望染指遺產,分得金銀、首飾、
鈔票,但也總得討個說法: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元配的兒子都是買賣人,
眼見陳淑茹苦兮兮的樣子,情不自禁,流露出些許同情,大包大攬地說:
「想不到哇,人就這麼走了,哭也不是辦法。你們母子的難處,明擺著
的;都是一家人嘛,我們也不會不管的,放心吧!」正像俗話說的:說的
比唱的都好聽。但陳淑茹心如明鏡,這是買賣腔、江湖口,不過聽聽罷了
。日後的實情也證明,「不會不管」的第二個「不」字顯然是多餘的,也
許是一時說走了嘴。
陳淑茹生性倔強,從不在人前流下乞憐的淚水。她強忍撕心裂肺般的
痛楚,絕望地回到北平的家。剛邁進門檻,四個孩子一齊撲上前來,齊聲
喚著媽媽。陳淑茹再也忍不住了,滿腔悲憤化做驚天動地的號啕大哭,一
下子暈倒在院子裡。
從此,她帶著嗷嗷待哺的四個孩子,苦熬!
馬子衡去世以後,家徒四壁,只留下一些平時穿用的衣物,此刻卻成
了一家五口惟一的衣食之源。而對好勝的陳淑茹來說,變賣衣物,又是難
關。舊時代,專門走街串巷收舊貨的,叫做「打鼓兒的」。肩挑一副擔子
,手裡拿個小鼓,像京劇裡敲單鼙那樣,崩崩崩崩,又脆又響,還帶節拍
。陳淑茹變賣衣物,不怕別的,就怕鄰里背後議論,說她敗家。崩崩崩崩
,聲音由遠到近,打鼓兒的快到自家門口了,她開開街門,左右瞅瞅,如
果附近有人,就把門關上;四下無人,才把衣物拿出來賣掉。自賣自家的
衣物,還這樣的偷偷摸摸,也是為了人前躲丑吧!
陳淑茹雖然勤快,但無一技之長,又被子女纏住,離不開家,這就從
根上斷了掙錢之路,除了幫人縫補拆洗之外,只有不分晝夜地糊火柴盒。
當時的火柴才幾文錢一盒,何況只是糊糊火柴盒呢?但堂堂正正憑力氣吃
飯,她倒從不遮遮掩掩的。
有其母必有其子女。陳淑茹的脾氣、秉性無疑傳給了孩子。
窮人的孩子懂事早,向心力強。陳淑茹能給孩子的,沒有別的,只
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母愛;兒女奉獻給媽媽的,也沒有別的,只有
早熟的赤子之情。雖則一貧如洗,一無所有,但情感和愛心卻是富甲天
下!
兄弟姐妹之間情深意篤,互諒互愛,都是以最大的克制以至犧牲,
維護這風雨飄搖的家。數十年如一日,即使長大成人、成家立業之後,
依然鮮有變化。大哥馬樹梁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早早離開了溫暖的家
,奔了天津,苦渡漫長的學徒生涯。他所在的那家貿易行,除供簡單的
食宿外,連零花錢都沒有。所幸行裡有個特殊的規矩:如果不吃行裡的
早飯,可以領幾文早點錢。馬樹梁當然不會放過這等機會,每天早晨寧
肯餓著肚子,也要省下可憐巴巴的早點錢,得便捎回家去。中央電視台
趙忠祥主持的「動物世界」裡,常常可以看到鳥類餵食的動人鏡頭:辛
勤的父母一遍遍
飛去飛回,從嘴裡吐出食來,喂到幼雛張得老大的嘴裡,令人感動不已
,當年反哺悲慘家庭的馬樹梁,自己不還是幼雛嗎?年終分紅,貿易行
裡有什麼就分什麼。有一年分了一箱子工廠用的砂輪,馬樹梁也捨不得
扔,費了許多力氣,帶回家裡。最後因實在派不上用場,只好一扔了事
。事情雖然近乎荒唐,卻也折射出耐人尋味的閃光!又一年,貿易行買
賣興隆,賺頭不小。年終之際,掌櫃的施恩,連學徒也分得小小的金元
寶。馬樹梁喜出望外,趕忙帶回北平,向媽媽獻寶。媽媽把它珍藏起來
,幾次揭不開鍋,也沒捨得拿出來換棒子面。直到馬樹梁成親那天,又
把金元寶物歸原主。馬季成親那天,馬樹梁特地從天津趕來,見院裡放
著客人的自行車,就蹲在寒風凜冽的過道裡看守著,直到夜靜更深,客
人散盡。他慢慢走進新房,說了些祝福的話,給新人煮碗麵吃了,悄然
離去。
俗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馬季一家骨肉情深,難道不比君子更勝
一籌嗎?
貧窮和好強,水火不相容。在舊社會,有錢當然就有面子,沒錢哪來
的面子呢?像陳淑茹這樣,既一貧如洗,又強要面子,簡直比登天都難,
她沒別的辦法,只剩一招:躲。
躲,曾經是窮人苦渡難關的法寶。《白毛女》裡的楊白勞就曾在年關
出去躲債。陳淑茹好強,再窮也不肯賒賬,也就無債可躲,那又躲什麼呢
?窮而又不肯在人前露相,躲丑。在這種特定的環境裡,躲,並不消極,
也許是「貧賤不能移」的風骨的折射吧!
起初,陳淑茹跟馬子衡元配的二兒子住在一個院裡,馬季管他叫二哥。
馬子衡健在之日,各過各的,單獨起伙,楚河漢界,倒也相安無事。馬子衡
過世後,這位二哥因在前門外開設克利商行而發了家,跟陳淑茹相比,生活
水平不啻天上地下。馬季和小侄女都在皇城根小學唸書,中午不回家吃飯,
各帶一個小小的飯包。馬季飯包裡永遠是被美稱為「黃金塔」的棒子面窩頭
,小侄女飯包裡卻是精白的烙餅。馬季並不在乎,能有「黃金塔」餵飽肚子
,就謝天謝地了。可是,架不往天天、月月、年年如此,背後難免有人指指
點點,心裡漸生疑慮:「難道真的像他們說的,天生的窩頭腦袋?」馬季決
不肯讓媽媽為難,窩頭腦袋就窩頭腦袋吧,憋在心裡,從來沒有吐露過,可
是,什麼事能瞞住做媽媽的呢?媽媽明白孩子心裡的委屈,用現代流行的詞
來說,就是心裡不平衡。
躲,只有躲。陳淑茹帶著子女搬到西直門附近的老姨家,叮囑孩子說:
「不能跟人家比呀!咱們家多有多花,少有少花。實在沒有,咬咬牙也就過
去了。」
據馬樹銘回憶,有一年春節是這樣的:
家裡雖窮,逢年過節,還短不了親戚走動。這年春節,家裡來了個親戚
,見我們的日子實在慘透了,想稍微接濟接濟。我媽脾氣那個倔呀,萬貫銀
錢丟在地上,瞧都不帶瞧一眼的,更甭說接受施捨啦!那親戚心眼靈,說是
給我的壓歲錢,硬塞進我兜裡。媽媽沒說什麼。我哪領會得出這層意思呀,
高興極了,忙找小夥伴出去玩。不大工夫,這錢就變成鞭炮和燈籠了。我興
沖沖地跑回家去,還顯擺了一通。親戚前腳出了家門,媽媽就把我摁倒在炕
上,褪下褲子,好一通揍。一邊揍一邊哭,斷斷續續地說:「你也不小了,
就不明白家裡指著這點錢過日子嗎!你怎麼……」媽媽訣別人世之前,竟又
提及這件往事,說:「你明白媽媽怎麼過來的,就行啦!」
據馬季回憶,另一年的春節是這樣的:
這年的春節特別冷,按老北京的話說:冷得邪性。手伸出去,不一會兒,
就凍得醬紫醬紫的,像小蘿蔔。那年月還不時興天氣預報,憑感覺,怎麼也有
零下十五六度。
大年三十那天,全家起了個大早。媽媽前幾天就許了願,說是帶我們出去
玩,可把我們樂壞了。媽媽領我們出了家門,先到雜貨舖買了一毛錢的鐵蠶豆
,一個小孩分了十多個。是啊,買別的吧,一毛錢能買多少呢,一個人三口兩
口,淨光淨。也就是這玩意兒,最抻時候,要不怎麼叫「窮人磨」呢?那時候
,過春節,北海也不打票,全家就奔了北海。別看我們住家在西城,離北海沒
多遠,可是一家大小逛北海,還真是頭一回呢。起初,玩得特別開心,架不住
時候長了,肚子咕咕亂叫,想玩也玩不動了。偷眼看看媽媽,一連看了幾回,
竟然沒有回去的意思。後來,我才弄明白,原來,過春節,同院的老姨家大魚
大肉,大米白面,又點燈籠,又放鞭炮。不像我們家,除了一年吃到頭的「黃
金塔」,別的一概沒有。媽媽最擔心孩子眼饞,跑到鄰居那兒瞅著,丟人,只
好躲了出去。一躲躲到日頭偏西,才領著我們回了家。媽媽從吊著的籃子裡撿
出剩窩頭烤烤,又坐了壺開水;吃飽喝足,歇了歇腿,又領著我們往外走。這
時候,同院的老姨發話了:「這麼冷的天,別出去了,都到我這來吧!」
這天晚上,我們全家在老姨家吃的年夜飯。又有魚又有肉,媽媽卻沒有胃
口,腦袋一直耷拉著,眼睛像睜不開似的。
(未完待續)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13.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