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季傳:笑灑人間
第二章 苦澀的童年(2)
人前躲丑,人後流淚,陳淑茹的心裡要多苦有多苦,要多澀有多澀呀!」
馬季的童年是窮苦的,氣氛是壓抑的,感情是苦澀的,然而,他的性格卻兼
有內向和外向的雙重特點。這也不難理解,就像擊打球體,實心還是空心,結果
大不一樣。如果是實心的,一砸一個坑,聯繫到人,就是內向型的性格。反之,
如果是空心的,打擊力越重,反彈越高,聯繫到人,就是外向型的性格。內向型
,屬於不得不如此;外向型,則是必然如此。馬季呢,情勢所迫,不得不委屈求
全,忍辱負重,甚至大氣都不敢出,然而,內心卻是一團火,眼睛總是盯著「海
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外部世界。
馬季從小淘氣,淘得頗為可愛。
皆因排行第四,小名「猴四」。「猴四」的事跡多得很,這裡略舉數端:
離他家不遠,就是老高老高的舊北平城牆。年深日久,多有坍塌之處,成了
孩子們攀援的「階梯」,但,從下到上,好幾十米,又險又陡,到處鬆動,一腳
踩空,後果不堪設想。馬季年幼不大懂事,從來不喜歡「設想」什麼「後果」,
卻養成了爬城牆的痛。媽媽聽說了,從心裡打哆嗦,千叮嚀,萬囑咐:「玩什麼
不好,偏偏爬那玩意兒,萬一摔了胳膊,閃了腿,可怎麼好?」在媽媽眼裡,那
城牆就像香山的「鬼見愁」。馬季雖沒爬過「鬼見愁」,卻打心眼裡瞧不起那個
「鬼」:小小山包,愁什麼?他爬城牆,閃展騰挪,左蹦右跳,竄上竄下,如履
平地,藝高人膽大嘛!有時爬得興起,回到家裡猶自暗暗得意,一不留神露了餡
,少不了又挨頓罵。他真想狠狠抽自己幾個嘴巴:「瞧這舌頭,怎麼就管不住呢
?」
深秋,城外小山坡上的酸棗熟了,紅遍枝頭,馬季哪能放過這等良機,又跟小
夥伴一起蹦蹦跳跳出了城。一路之上,手腳不得閒,先溜進菜園子,摘那顏色發青
的嫩茄子,狠狠地啃上幾口,果然又香又甜,又解渴。路過玉米地,順手掰來的嫩
棒子,又為他們添了口福。突然,眼前一片白薯地,馬季和小夥伴差點兒歡呼起來
:想什麼就來什麼。剛剛刨了幾塊,猛聽有人大喊:「偷白薯,有人偷白薯了!」
小夥伴們四散奔逃,轉眼就不見了蹤影。馬季胖點兒,鞋又不跟腳,終於落入「法
網」,真像逮住了「江洋大盜」,五花大綁,捆在樹上。一個老農模樣的人厲聲問
道:「來了幾回啦?」
「頭一回。」馬季自知罪過不大,對答如流。
「你們一夥幾個?」
「一、二、三、四……」馬季掰著手指頭,從容不迫地數著:「啊,不多
不少,六個。」
「他們哪?」
「嘿!您不是親眼得見嗎,跑啦!」馬季又補了一句:「要不是鞋掉了,
我會……」
「唉!」老農搖搖頭,說:「說你們什麼好呢!」既然沒什麼好說的,也
就一放了事。
馬季回來,找到小夥伴,眉飛色舞地說著智斗老農,猶自憤憤不平:「簡
直是私設公堂,到哪兒說理去?」
馬季生性好動,從小養成北京人萬古不移的習慣,最喜歡看熱鬧。人家娶媳
婦,吹鼓手簇擁著花轎,吹吹打打,「嗚啊——嗚啊——」,好不熱鬧。他找根
棍兒,捧在手裡,嘴裡也「嗚啊——嗚啊——」,一跟跟出好幾里地。趕上出殯
的,他就跟在出殯隊伍的後頭,一直送到墳地,看著人是怎麼入土為安。棺材埋
了,連親屬帶賓朋,「哇——哇——」哭一陣子,散了。他瞧瞧左右無人,悄悄
拾起孝子打的幡兒,一路走了回來。瞧誰家不順眼,順手把幡兒往門口一放,心
說,「你們家出殯,省得花錢買幡兒啦!」
當年父母成親的時候,有位好朋友送了套刻著收授雙方名字的精美茶具,一直
被當作他家的「珍寶」,父親過世之後,母親惟恐見物傷情,就收了起來,放在櫃
子頂上。一天早晨,馬季上學,要早點錢。趕上媽媽手頭太緊,沒給。他想起櫃子
頂上有包花生米,就登著凳子去掏。一不留神,只聽「啪嚓」一聲,那套茶具掉在
地上,摔個粉碎。這頓揍輕得了嗎?但這幾乎是童年經受的唯一一次皮肉之苦。
童年的馬季性格是矛盾的。平時天不怕,地不怕;而在關鍵時刻,又常常
膽怯和柔弱。
有一次,他跟一夥孩子出城掏蛐蛐,直奔老遠老遠的亂墳崗子。只有那種雜
草叢生、碎石成堆的地方,才是出類拔萃的蛐蛐棲息之地。他們逮了一個又一個
,放在特意捲成的小紙筒裡,既壓不壞蛐蛐,又跑不了。只顧玩得興起,別的什
麼都忘了。猛抬頭一看,一輪紅日早已西沉,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日偽統治時
期,到了深秋,天剛擦黑,城門就關閉了。馬季和小夥伴們跑到西直門,城門早
已緊閉。「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旁邊一位好心的老太太說:「孩子,哭也
沒用,到我家湊合一宿吧。」馬季心想:「湊合?事先又沒言語一聲,無緣無故
在外過夜,這可湊合不得。」又接著哭,比剛才傷心十倍,終於感動了送水進城
的老大爺,悄悄把他們帶進城裡。
西直門外有座高亮橋,傳說中的高亮趕水就在這兒。那會兒,橋下水流清澈
、湍急,每逢夏天,小孩喜歡脫個精光,下水嬉戲。當然,這群戲水的小孩中哪
會沒有馬季?他在附近的扶輪小學讀書,校方怕出人命,嚴禁學生到高亮橋游泳
,否則從重懲處。雖然話說得狠,但因從未兌現過,馬季也就不放在心上,照游
不誤。這天又游了個暢快,一臉的泥,身上劃了好些白道道,哪裡瞞得過老師那
雙精明的眼睛。老師滿面怒容,連聲追問:「誰去啦?誰去啦?」偌大的教室鴉
雀無聲,竟沒有一個答茬的。老師又一個一個點著名問,問到誰,誰的頭就搖得
跟撥浪鼓似的,可把老
師氣壞了。他抄起籐棍,在半空中掄著,「柔——柔——」,雖說是神經戰,可
真嚇人。可惜,手腕都掄酸了,還是沒一個招的。老師歎了一口氣,突然變得柔
聲細氣:「這樣吧,誰說實話,免打,真的免打。」話音還未落地,馬季搶了頭
籌:「老師,有我!」「嘩——」,跟著站起一大片,紛紛嚷著:「有我!」「
有我!」老師大概是屬猴子的,說變就變,臉上又堆起黑雲彩,咬牙切齒地說:
「不打?不打,你們還不反了?」說著,拽起馬季的手,掰開了手指頭,照准掌
心,狠狠一棍。「叭!」鑽心痛!天真、善良,倒上了當,馬季一百個想不通。
萬萬沒有料到,幾十年以後的「文化大革命」中竟又想不通了有一百多次。那罪
過、那滋味,可比小時候挨老師的籐棍厲害十倍、百倍、千倍……此是後話。
作為窮人家的孩子,馬季幾時的嬉戲常與生計相關,如果套用當今流行話
語來說,市場經濟之風早吹進了馬季的童年歲月,幼小的心靈。
還是說摘酸棗吧。馬季摘酸棗,本來圖的是解饞,但也是為掙零花錢。他
摘酸棗,從來不帶口袋、盒子之類,嫌麻煩。到時候,把汗衫脫下來,袖口紮
緊,登時變成了口袋,裝滿了,肩上一扛,打道回府。回到城裡,找地方擺個
地攤,把酸棗撮成一堆一堆的,吆喝著:「一毛一堆!一毛一堆!又酸又甜咧
!」過往行人見了,你一堆,我一堆,買賣還挺紅火。貨賣完了,數數錢,嘿
,當真是筆財富哩!
過春節,家家戶戶迎財神,圖吉利。送財神是小孩的「專利」,舊社會的
一景。馬季家附近紙店裡有財神爺賣。財神爺不值錢,一分錢兩張。馬季掏一
毛錢,躉來二十張,挨家挨戶送,嘴裡喊著:「送財神爺來啦!送財神爺來啦
!」人家正在興頭上,出手特別大方,少則五分,多則一毛,多大的賺頭,可
惜一年就那麼一回,要能天天送,多好!一趟財神送下來,過節的零花錢不發
愁啦。財神爺保佑誰啦,保佑送財神的啦!
摘酸棗,送財神,還是嬉戲捎帶著發點小財,而賣冰核兒,則是地地道道的
買賣道兒。這營生也是窮人家孩子的「專利」。冰從冰窖裡買來,馬季家附近就
有冰窖。冰不算貴,一毛錢一大塊。撿不帶泥的買一塊,放在特製的小筐裡,走
街串巷,吆喝著賣。最大的顧主是拉洋車的,掏出一分錢來,說:「來塊冰核兒
!」馬季就抄起鏟子,鏟下塊冰核兒,雙手捧著送過去。一毛錢的本,幾倍的利
。不過,馬季賣冰核兒圖的是吆喝,吆喝起來,別提多得意啦:「乾淨的冰核兒
噯!乾淨的冰核噯!」
嬉笑之間,馬季告別了童稚時期。
俗語說:「家庭是孩子的第一課堂。」陳淑茹是文盲,也沒有什麼新思想,
丈夫的「夫」是她心中出頭的「天」。丈夫一死,天就塌了,希望全放在孩子身
上。她的啟蒙教育既簡單又實惠:「長大了,學買賣吧。日後熬成掌櫃的,也算
有出頭之日啦!」什麼時候馬季不聽話,媽媽就嚇唬說:「大了,掏茅房去!」
當掌櫃和掏茅房,馬季在人生兩極的夾縫中成長起來。
一個偶然的機會,馬季進了扶輪小學。媽媽當然不反對,能扶火車輪子,
可比掌櫃的神氣多啦!
扶輪小學是日本人辦的,特別重視日語課。連早操都用日語喊。馬季最喜歡
這手。輪到他,人前一站,面對上百雙瞪圓的眼睛,放大喉嚨,猛喊一通,真痛
快!教日語的女教師姓前川,學生背地裡管她叫「錢川」。此人尖酸刻薄,十分
霸道,活活的母老虎,最喜歡揮舞教鞭,懲治學生。有一次,一鞭抽在課桌上,
用勁太狠,教鞭都劈了。要是抽在活人身上,豈不皮開肉綻嗎?她還有手絕的,
喝令學生站成兩排,捉對站好,她從中間走過,用手揪住學生的頭,往一起撞,
崩崩直響。馬季聽著,心裡也崩崩直響。有一次,前川又發狠撞學生的頭,「崩
崩崩崩……」一路撞了
過來,崩崩聲漸漸臨近,馬季回頭一看,不得了,惡狠狠的手直伸過來。說時遲
,那時快,馬季一矬身子,墊步擰腰,「噌!」人早到了教室門口,推門跑了出
去。前川大怒,緊迫不捨。院裡有棵丁香樹,二人繞樹追逐,轉來轉去。前川終
究是女流之輩,腳步不及馬季靈活,追了幾圈,早已喘做一團,發狠地說:「好
……好……你……就在這兒站著吧!」說罷,揚長而去。起初,馬季還不在乎,
站著就站著,反正比跑輕省多了。及至冷靜下來,不由得悲從中來:唉!這回漏
子可捅大啦!他筆直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中午放學,同學們回家吃飯,他孤
零零地站著,嗚嗚直哭。同學們紛紛為他求情,一位男教師心軟,悄悄把他放了
。
扶輪小學放暑假,也跟現在勤工儉學似的,學生都得幹活。馬季呢,不是到
西直門機務段擦火車頭,就是到通縣剪白薯秧。擦火車頭,一人一塊抹布,一桶
水,爬上爬下,又髒又累。火車頭擦乾淨了,再瞧瞧這群小學生吧,個搭個,一
身油泥,活像小李逵。
剪白薯秧,活輕鬆點,但路遠多了,來回得坐火車,馬季坐的是拉貨的悶罐
車。使用的工具是從家裡帶來的一把剪子,幹完了活,下午約四點拉回,他已經
上了回程車,猛地想了起來,剪子拉在地裡了。有人說:「一把剪子,算啦!」
馬季心想:「算啦?說的倒輕鬆,算著這頓揍准輕不了。」車在前一站停住,趕
忙下來,一溜小跑跑回地裡,萬幸,剪子還在,再跑回火車站,可是已經沒有車
了,只好沿鐵路往回走,在關城門前趕回來了。
辛辛苦苦幹一暑假,到頭來,只發了十斤糜子,還帶殼的。沒法吃,只好扔
掉。馬季恨得牙根都疼,得找機會發洩發洩,不然非憋死不可。平時上課,日本
教員進教室,全班起立,班長帶著高喊:「森塞,奧哈喲勾乍依馬斯!」(日語
:「先生,早安!)馬季和孩子們出於樸素的民族氣節和感情,見到日本人,改
喊:「孫子喲,我哈腰,你媽死!」這樣喊著,略解心頭之氣。
馬季買不起書包,弄塊包袱皮,包上幾本必不可少的書,繫在腰裡,有點像
如今「大款」的架式,不過,那包不在前面,而在後面。熱天最省事,身上三件
寶:背心、褲衩、小包袱。路上,從來不帶走的,永遠是一溜小跑。
馬季的功課馬馬虎虎,成績不怎麼樣。惟獨外語,常有超水平的發揮,連任
課教師都暗翹大拇指,可惜,後來沒機會用,幾乎都忘光了。腦海裡殘存星星點
點,後來編演《彬彬有禮》,還真派上了用場。請看其中一段:
乙 是嗎?男的怎麼鞠呀?
甲 雙手垂直,中指捂在褲線上,要九十度大躬,(鞠躬)「森塞,奧哈喲
勾乍依嗎斯!」
乙 哎,你怎麼罵人呢?
甲 怎麼罵人?
乙 什麼叫「我哈腰,你媽死」呀?
甲 這是日本話,「先生,您早安!」你明白嗎?
乙 噢!不是罵人呀!
當然,後面唱的日本民謠,可不是馬季的「童子功」,而是現炒現賣的
「急就章」。
學問就是這樣,多多益善。即使一時用不著,也不必犯愁,不會變成包袱。
一旦遇上機會,就會有用武之地。如果馬季一直上學,堅持學習外語,又由日本
人教,學上三年五載,必定小有氣候,換碗飯吃,不成問題。退一步說,即使與
翻譯無緣,當個火車司機什麼的,也一輩子不用犯愁了。只是,馬季剛在扶輪小
學畢業,日本就投降了。
日本投降後,馬季考入了志成中學,現已改名為北京第三十五中學。當時,
這所學校辦得不大好,在人們的印象裡,好像交學費就能上。為了湊足學費,陳
淑茹賣了件皮襖。這所學校有一樣投馬季的牌氣,體育頗有名氣,當時流行這麼
句口頭語:東有育英,西有志成。育英中學籃球隊強,志成中學足球隊棒。為了
鼓勵上進,志成中學足球隊由校方發給統一的運動服,考試時對足球運動員實行
優惠。馬季羨慕得不得了,做夢都夢見身著運動服,馳騁綠茵場。校隊比賽,啦
啦隊裡少不他,而且喊得特賣力氣。有時為給足球隊吶喊助威,甚至不惜曠課。
學校規定,曠課累計八小時,開除。馬季還好,曠課六小時,像乒乓球比賽裡的
擦邊球,多玄!
志成中學離家遠,讀了一年,轉到了平民中學。沒過多久,馬子衡猝然辭世。
馬季只好謀生計,到上海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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