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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季傳:笑灑人間 第三章 學徒生涯   人們常說:童年是天真的時代。   馬季的童年雖然是苦澀的,但有無微不至的母愛和手足之 情的照顧,仍然煥發著寶貴而可愛的童稚和天真。而進入號稱 浪漫的少年時代,直接面對環境的艱難和生活的坎坷,命運則 更乖蹇和嚴酷。小小年紀,竟為生活所驅使,背井離鄉,成為 遊子,步入慘淡的大千世界,體嘗著同齡人無法想像的世俗百 味,縱有千萬條浪漫的神經,也浪漫不起來了。   前已說過,馬季的父親馬子衡因染沉痾,猝然辭世,媽媽陳 淑茹靠著變賣馬子衡遺留的衣物,支撐著五口之家。無奈,有數 的衣物一件件減少,孩子卻無拘無束地一天天長大。尤令陳淑茹 毛骨驚然的是,孩子的飯量與日俱增,速度驚人,人們常常自我 安慰,說什麼天無絕人之路。是啊,天底下的路千條萬條,據說 ,不是條條大路通某處,就是條條大路通另一處,反正都是最美 好的地方。而當年的馬季一家呢,千真萬確,走投無路。無友可 奔,無親可投,只剩下一條哪也不通的絕路,最痛苦的是吃飯的 時候,連不懂事的孩子也怯怯地東瞧瞧,西望望,不肯向飯桌上 的盤子伸小手。媽媽心如刀絞:「這哪是家呀?殘燈、破廟,完 啦!」延續馬家門的香煙,她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而是再也沒 這個能耐了,惟一的希望只能在孩子身上。與其讓孩子們呆在家 裡,坐以待斃,倒不如出外闖蕩,或許有一線生機呢!   她的心不鐵也得鐵了。   然而,幾次話都到了嘴邊,又強嚥了回去。環視孩子瘦弱的身 軀,黃瘦的小臉,茫然的表情,無助的眼神,媽媽的心都碎了。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並非做媽媽的心腸大狠,而是命中注定, 厄運難逃啊!窮,像是無形的鞭子,「叭——叭——」幾下,就把 這個家抽個七零八落:哥哥馬樹梁到天津學徒;妹妹馬淑珍去了河 北香河;馬季呢,托給遠房親戚帶到上海學徒。   如果說是各奔前程,倒有幾分詩意,其實還不如實話實說:各 奔飯碗。   在暗無天日的舊時代,只有愛,沒有錢,只能像馬季一家那樣, 家不成家,活活拆散。   媽媽的心淹沒在淚水裡,而在行將離別的孩子面前,卻又強顏歡 笑……   媽媽最疼愛調皮而又不懂事的「猴四」,而他這一走,就是千里 之外,又說不上何年何月才能重見。除了「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外,她還狠了狠心,把丈夫留下的皮袍賣掉,換來兒子日夜思念的 膠皮鞋。是啊!穿膠皮鞋踢足球,那是什麼勁頭啊!「叭——」,一 個倒勾,守門員乾瞪眼吧!一比零啊!一比零,贏了!多虧是膠皮鞋 嘛!不像腳底下這雙漏出腳指頭的破鞋,漫說倒勾,勁稍大一點兒, 真痛啊!啊!原來腳趾頭也連著心呢。馬季做夢都憧憬過膠皮鞋啊!    此刻,媽媽把膠皮鞋塞到兒子的手裡,如釋重負。    膠皮鞋終於上了兒子的腳,可惜,恐怕又沒機會再踢球了。討 厭的老天爺就喜歡捉弄窮人!   秋天,北京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號稱金色的秋天。可能因為馬 季離家,老天爺都有些黯然神傷。寒風乍起,冷氣森森,樹葉早掉了 個精光,露出光禿禿的枝丫。幾隻孤魂似的烏鴉在晦暗的空中盤旋, 時時發出不祥的怪叫。天空灰濛濛的,倒像是灰色的秋天。   老北平的車站在前門外。   媽媽不聽勸阻,堅持要送送兒子。   馬季背起行李,故意放大腳步,頭也不回地喊著:「媽,快 回去吧,快回去吧!」   媽媽費力地緊捯著那雙小腳,拚命向前趕著。兒子並未回頭, 腳步卻明顯的放緩了。   馬季擠上了火車,從窗口探出圓圓的臉。本來,一笑准有倆深 深的酒窩。唯獨這次,笑是笑了,酒窩卻不見了。   媽媽的手緊緊地扒著車窗,唯恐稍一鬆手,兒子就永遠不見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仔細審視著那張熟悉到無法再熟悉的圓臉,像 永遠也看不夠似的。   兒子沒說什麼。   媽媽又能說什麼呢?   相對無言。猛然間,「轟——」,汽笛長鳴,列車緩緩向前移動。   媽媽又緊捯那雙可憐巴巴的小腳,奮力追著,可又能追幾步呢? 只好戀戀不捨地向後退去。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馬季深情地凝望著,猛地一驚,拭去眼眶的淚水,啊?媽媽看不見 了,心裡空蕩蕩的。   時隔四十幾年了,馬季憶及當年離家的情景,眼睛猶自迷濛。是啊! 不妨打個比喻,幼小離家,像是第二次斷奶。第一次斷奶,褪褓中的嬰兒 不知痛苦、煩惱為何物,但只啼哭罷了。第二次斷奶則不然,像打翻了五 味瓶,苦、辣、酸、鹹,應有盡有,唯獨沒有甜味。   馬季終於到了上海。進入開設在南市區裡的宏德織造廠。   宏德織造廠專門織造「德」字牌的枕套和台布,「宏」的就是這個「 德」字牌。規模不大,連掌握技藝的師傅帶學徒,統統在內,不過二十多 人。廠房破舊,設備簡陋,幾台縫紉機有氣無力地轉動著。牆邊,用磚頭 和木板搭了個桌子樣的東西。白天作為熨布料的平台;到夜晚,就是師傅 的床了,徒弟沒這福分,舖張席子,睡在地上。   也許是水土不服吧,到上海的頭一夜,馬季躺在冰涼的席子上,翻來覆 去睡不著,一直折騰到再也沒有力氣了,漸漸進入夢鄉……   這個受過苦的孩子很快就適應了新的環境,雖然吃的還是粗茶淡飯,但 ,畢竟告別了窩頭。   他每天都很忙碌。早早起床,搶先提起馬桶倒掉,沖刷乾淨放好。又忙 著端起師傅的臉盆,一盆盆打好洗臉水。然後把被褥捲好,打掃屋子,擦拭 桌椅,伺候師傅吃早飯。並非天生的勤快,只因媽媽叮囑過:「出門在外, 不比家裡,眼裡得有活,手腳得勤快。」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   馬季的勤快博得師傅的好感,他的自我感覺也相當好。如果有什麼不滿 足,就是睡不夠。當初在家,清晨早起,媽媽一連喊好幾遍,他還在被窩裡 懶會兒呢,如今,哪敢賴在被窩裡了,眼皮剛剛睜開,立即從床上飛身躍起 ,其實覺還沒睡醒呢。倒馬桶、打洗臉水、收拾屋子、擦拭桌椅什麼的,多 是半夢半醒的下意識動作。呵欠這玩意兒也真怪,只要困勁上來,嘴上貼封 條也封不住,而且一打起來,就沒完沒了,好不容易克制住了,下一個准又 老長老長的。師傅見了,滿臉的不高興:「瞧你胖的,就知道睡。」他本想 辯白一聲:「師傅,不是睡的,天生就胖。」話到舌尖,打了個轉,又嚥住 了,媽媽叮囑過:「孩子,可得禁得住委屈啊!」   「樹槐,買包煙去。」   「哎!」馬季聽見掌櫃的呼喚,忙放下手裡的活,清清脆脆應了一聲。   他剛走出織造廠的門,「嗚——」一陣寒風撲面而來,不由自主地渾身一 機伶:「嘿!真冷啊!」   上海的冷和北方不大一樣。北方是干冷,天寒地凍,狂風呼嘯,冷在明處。 上海不同,陰冷。屋裡不帶升火的,屋裡屋外一樣,到處瀰漫著濕漉漉、黏糊糊 的寒氣,不光往人身上撲,還愣是往骨頭裡鑽,鑽進去,又冒出來,透心涼。   馬季最怵大冷天上街買東西,無奈呆在屋裡的師傅沒這個感覺,不是煙卷, 就是茶葉,一會兒一趟,一天好幾趟。他袖著手,縮著肩,邁開雙腿,一溜小跑 ,還琢磨著:「織造廠裡怎麼不捎帶開個雜貨舖呢?」   寒氣大施淫威,在他身上留下了殘酷的痕跡。稚嫩的臉龐鼓裂了,一雙小手 長了凍瘡,火辣辣痛。腳凍腫了,勉強塞進那雙膠皮鞋裡,鞋都擠變了型。他不 免憂心忡忡:「冬天還長著呢!」   也是福薄命苦吧,他小小年紀離開了家,像寒風中飄零的孤葉。家裡千好萬好 ,可惜桌上沒他放飯碗的地方;這裡不管多累多苦,一日三餐不斷頓哪!他離家在 外,不必當家,卻必須牢牢把握自己。是啊,死心塌地往前闖吧!   歲月匆匆,半年過去了。   他聰明伶俐,手腳勤快。在師傅面前,謙恭禮貌;對小夥伴,情同手足,那胖 乎乎的圓臉又恢復了一笑倆酒窩,透出惹人疼愛的喜興勁兒。初來乍到,張嘴還是 什麼「您吃了嗎」之類的京片子,斗轉星移,又把「依」、「阿拉」熟練地掛嘴邊 了。他學方言,速度之快,令人頭暈目眩。人們歸結為聰穎,卻未察覺這是未來的 相聲藝術家所必備的語言天賦和特異功能。並非真人不露相,而是凡人太遲鈍了。   馬季受到重用,被調往上海市區的宏德織造廠發行所。   人到發行所,地位卻未變,還是學徒。發行所掌櫃的譜大,常常靠在沙發上,翹 起二郎腿。馬季在一邊垂手侍立,不是點煙,就是倒茶,忙裡偷閒,還得跑外送貨, 雖然卑微而又辛苦,但在狹窄而又污濁的織造廠裡憋悶久了,像出了籠的小鳥,心裡 有說不出的愉悅。啊,一步登天!   發行所裡有幾個跟他歲數相仿的學徒。傍晚,掌櫃的下班回家,師傅又不在,這 裡就成了小學徒的天下。他們盡情嘻笑玩鬧,什麼勞累和屈辱,都忘得一乾二淨。這 裡有台收音機,白天專供掌櫃的消遣,晚上就成了他們的寶貝。馬季也學著掌櫃的架 勢,沙發上一靠,二郎腿一翹,半天不帶挪一下窩的。收音機這玩意兒真夠神的,竟 然把大名鼎鼎的張壽臣、小蘑菇、常連安、陶湘九全拘了來。「下面請聽小蘑菇、趙 佩茹合說《報菜名》。」嘿,收音機讓他們說什麼就說什麼,一點大明星的架子都不 帶有的。什麼《開粥廠》、《窩瓜鏢》、《批三國》、《地理圖》、《大上壽》、《 醋點燈》,都是他愛聽的。還有電影明星梅熹、石揮跟著起哄,也在那裡絮絮叨叨, 說個沒完沒了,就是聽著不怎麼逗。聽著聽著,腦海裡浮現出童年的情景……    一個小學的同學,名叫吳常坤,是馬季的班長。他和相聲常家是親戚,常常帶馬 季到西單商場啟明茶社聽相聲。那時候實行零打錢,一毛錢買六個小竹牌,可以聽六 段相聲。吳常坤幫忙收牌,就把馬季安排在他所管轄的範圍。這樣,就用不著到收牌時 急急忙忙地溜了。「啟明茶社」其實應當叫做「啟蒙茶社」,確實培養了不少相聲人材 ,那時候,「小蘑菇」常寶坤初露頭角,跟他父親表演「數來寶」,說大同藥房的壽星 牌生乳靈,臨場現掛,別提多逗啦!果然是俗語說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收音機裡 「包袱」抖得再響,也看不見表情動作啊!相聲演員真不簡單,眉毛一挑,大嘴一撇, 手比劃幾下,再嘮叨幾句,就能把人逗趴下。他羨慕極了。心想:「別人說著不逗,到 他們嘴裡怎麼那麼可樂呢?這叫能耐。」他本想好好學兩手。可惜後來家裡發生變故, 相聲聽不成了。   現在好了,收音機幫大忙啦!他不僅洗耳恭聽,而且用心在聽,一字一句都不漏, 點點滴滴記心頭。小小收音機給他帶來了溫暖,舒展了青春的活力。只要掌櫃和師傅不 在跟前,腳跺地板都「通通」地響。   相聲又擠入他的生活中來。   一天,掌櫃的讓他把一張支票送到銀行,叮囑說:「別瞧薄薄一張紙,那是不少錢哪 !千萬丟不得啊!」馬季心說:「您就放心好啦!」手裡捏著那張支票,一路走著,一路 嘟嘟囔囔,摹擬傳統段子《報菜名》:「……紅丸子、白丸子、溜丸子、炸丸子、三鮮丸 子、四喜丸子、汆丸子、葵花丸子、烙炸丸子、豆腐丸子、紅燉肉、白燉肉、松肉、扣肉 、烤肉、醬肉、荷葉肉,一品肉、櫻桃肉、馬牙肉、醬豆腐肉、罈子肉、罐兒肉、元寶肉 、福祿肉……」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口氣貫了下來,一個「奔兒」都不帶打的,照這樣練 ,有戲!路旁一家商店正播相聲呢,他停下腳,不出三句半,就弄明白了:「啊,《八扇 屏》,要得,聽聽!」他心裡歡呼著,坐在商店門口的台階上。手裡的支票怕丟了,索性 墊在屁股底下,壓個瓷實。他聽得有滋有味,還時不時地笑出了聲。過往行人投來詫異的 目光,他撇撇嘴,心想:「懂什麼?甩包袱哪。哼,給我捧哏都不要!」《八扇屏》聽完 了,戀戀不捨站起身來,直奔銀行,嘴裡又嘟囔起來:「……大喊一聲,曹兵退後;大喊 二聲,順水橫流;大喊三聲,當陽橋折斷。後人有詩贊曰:『當陽橋前救趙雲,嚇退曹操 老奸臣,姓張名飛字翼德,萬古流芳莽撞人。』這個莽撞人,你比得了嗎?」到了銀行門 口,一拍腦袋:「糟啦!」猛然想起適才聽《八扇屏》的情景,飛也似地跑到商店門口, 台階還在,支票卻沒了。   他記不清自己的兩條腿怎麼邁進發行所的,也記不清是怎麼向掌櫃的求饒的,更記不得 掌櫃的噴了多少尖刻、骯髒、下流、凶狠的字眼,唯獨忘不了那張鐵青的猙獰的五官挪位的 臉,直入他夢裡,飄來飄去,至今記憶猶新。他不得不佩服掌櫃的,五官挪位挪得那麼狠, 竟然還能挪回原處,了不起!他犯那麼大的錯誤,挨了那麼厲害的罵,只因是為聽了相聲, 倒也不覺得冤枉。這場意外的災禍也使他有所感悟:一個人愛上或是迷上一種東西,難免付 出代價;而為了相聲,他不惜一切,此後數十年漫長歲月裡。數不清的磕磕絆絆,坎坎坷坷 ,哪一種與相聲無關呢?   心甘情願,與相聲藝術共沉浮。   丟支票的餘波還未徹底平息,偷聽收音機又東窗事發,真正的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 掌櫃的動了真火,語無倫次:「心思不放在幹活上,聽那玩意兒幹什麼?」幹什麼?他竟然 忘了自己整天聽的是什麼。唉!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什麼世道!   作為「百姓」,馬季當真害怕了。下班後,收音機還放在那兒,掌櫃和師傅又都不在, 他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旋動那玩意兒的按紐,讓它發點美妙動聽的聲音。寧肯百無聊賴地坐 在那裡,望著天花板發呆。   「樹槐,樹槐,別傻坐著,來,聽聽這段。」    說話的是大師哥,北方人,性情豪爽,平時跟馬季最親近。他不大喜歡相聲,卻酷愛 京劇。一副雲遮月的好嗓子,唱起來,有腔有調,有板有眼,還有點正宗譚派的味兒。這 時候,唱的是《四郎探母》裡楊延輝的那幾句西皮慢板:「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 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低回婉轉,悲槍淒切。放在平時,馬季 早跟著哼了起來。此時此刻,卻觸動了他的愁腸。是啊!流落番邦的楊四郎時來運轉,天 賜機緣,還能見母親一面呢,而自己呢……他想起遙遠的北平,想起了苦掙苦熬的媽媽, 不禁潸然淚下。    一個小夥伴忙向大師哥遞個眼神,示意暫停。   大師哥心領神會,帶著幾分歉意說:「是呀,這幾句唱著都酸酸的。 乾脆,到藥舖玩會兒去。」馬季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   他們一夥來到隔壁的藥舖。   這家藥舖叫「種德園」,就在宏德織造廠的樓下,門面不小,在附近還 有點名氣。掌櫃的是廣東人,染上了抽大煙的嗜好。一到晚上,就躲進臥房 ,拉緊窗簾,竟自噴雲吐霧,顧不得窗外事了。   馬季一夥來到藥舖,像往常一樣,跟藥舖的小伙汁嘻耍了一會兒,然後 偷人參吃。人參特別珍貴,鎖在藥匣子裡,卻也擋不住這幫小機靈鬼。他們 用小刀伸進藥匣子的縫裡,把人參慢慢撥拉出來,人參根部屬於精華中的精 華,藥性最大,味道最甜。馬季他們用小刀從根部割些渣子下來,放在嘴裡 ,細細嚼嚼,裝腔做勢地閉上眼睛,品了一回:「這人參可真不賴,甜絲絲 的,跟烤白薯差不多。」馬季憶起當年的趣事,不無感慨地說:「1987年大 病不死,興許是當年人參打的底子!」   百萬雄師下江南。人民解放的炮火漸漸逼近上海。國民黨節節敗退,困守 上海孤城。社會秩序紊亂,市場蕭條,買賣做不下去了,宏德織造廠瀕臨破產 ,眼看就要關張。   倉庫裡堆滿了「德」字牌枕套、台布,無人問津。掌櫃的不愧是生意場中 的老手,急中生智,打發學徒,四面出擊,街頭擺攤,挽救瀕臨倒閉的工廠。 馬季早就從傳統相聲《賣布頭》裡學會了街頭叫賣,這回可有了施展的機會, 用上海話吆喝,吆喝起來蠻帶勁:「真正『德』字牌枕頭套,一塊錢一套,一 塊洋市,一塊洋市!」警察來了,他手忙腳亂地捲起貨物,撒腿就跑。有時腿 腳稍慢點兒,「叭!」「叭!」屁股上挨了兩棍兒,真冤!   有一天,馬季到工廠去拉貨。   那時候哪有什麼汽車、三輪,一律自行車馱。自行車後架上橫塊木板,把 貨碼在上邊,用繩子捆上兩道。宏德織造廠門外不遠,有個菜市場,有點像如 今的農貿市場。被戰火驚得魂飛膽落的人拚命搶購,人頭攢動,擁擠不堪。馬 季從小練就的騎自行車技術,只比雜技團略遜一籌。他飛身上車,穿過蠕動的 人群,猶如穿雲燕子一般,心中好不得意。從菜市場穿過來,停下來,喘口氣 。回頭一看,大事不好,後架上的貨不翼而飛。原來,小偷趁著人群擁擠不堪 的當兒,用小刀割斷繩子,順手牽羊,把貨偷走了。   他回到發行所,少不得又是劈頭蓋腦的一頓罵。掌櫃的究竟罵了些什麼 ,馬季也沒往心裡去,反正是什麼「笨」、「笨蛋」之類。倒不是他臉皮厚 ,只因為平時掌櫃的老誇他「靈」、「聰明」,兩相抵消,「聰明」還剩好 多呢,可見並不太笨,大概像人們常說的「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不過, 他自己倒真覺得丟面子,暗下決心: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有一不能有二,更 甭說三啦。他就這脾氣!   又有一次,掌櫃的叫他到銀行取錢。   正是上海解放前夕,經濟崩潰,金融混亂,國民黨發行的金元券天天貶 值,鈔票不再論張,而是論捆。馬季從銀行取出兩大捆錢,這回再也不敢大 意了,索性放在自行車前面的小筐裡。心想:「就在眼皮子底下,這回看你 還飛不飛?」騎到路口,遇上紅燈,騙腿下車,等著,倆眼死盯住筐裡的錢 。突然,背後有人捅了他一把,氣急敗壞地嚷著:「騎車也不瞧著點兒,褲 子都刮破了。」馬季回頭一看,那人還真有點功夫,右腿抬起,竟有他肩膀 那麼高,果然,褲腳扯了個口子。馬季還沒搭茬,猛然醒悟:「我連動都沒 動,怎麼會……」忙回頭看,果不其然,一隻髒兮兮的黑手已經伸進車前的 小筐,正拽那兩捆錢呢。馬季一聲斷喝:「幹什麼?你!」那人做賊心慌, 忙縮回手,吹了聲口哨,溜了;後面那個人聽見口哨,也跟著溜了。   「吃一塹長一智」嘛!   這件半偷半搶、有驚無險的奇遇不脛而走,很快傳開。掌櫃的聽了, 高興地說:「這小子,夠聰明的。行啊,沒白訓他。」馬季苦笑一聲,好 不容易不笨了,功勞又歸了掌櫃的。天底下的好事都他一個人的!   一年一度的春節又來臨了。   不知掌櫃的真的發了善心,還是為了籠絡人心,連學徒也放了三天假 ,還賞了壓歲錢。其實寥寥無幾,剛夠買張戲票和洗個澡的。外地來的不 准回家。戰雲密佈,兵荒馬亂,南北交通早已斷絕,馬季是有家歸不得啊!   他拿到壓歲錢,不由得想起了遠在天津的哥哥。哥哥在天津學徒,寧肯 不吃早飯,餓著肚子,也要把早點錢攢下,捎回家裡去,給家裡帶來多大的 溫馨啊!那些日子,媽媽不論買什麼東西,都笑著說,是哥哥嘴裡省下來的 錢買的呀!如今,他領到壓歲錢,雖說少吧,也應當盡一份孝心!然而,無 情的戰火粉碎了他的美好願望!   湊巧,春節期間,有家園子演出包括相聲在內的南北雜耍,真是千載難逢 的好機會呀!戲詞裡老那麼說:忠孝不能兩全。壓歲錢無法孝敬給媽媽,也得 用於正途,決不能隨手花掉。在他看來,聽相聲就是再正不過的正途,雖比不 上岳母刺字,文天祥丞相捨生取義,但至少是正兒八經的娛樂活動。他看了滑 稽戲《小山東到上海》和杜近芳的《宇宙鋒》,還碰上了傷兵砸戲院子、打人 真夠嚇人的。錢不太夠,飯就免了一兩頓。他過了個快樂的春節。   春節過後,掌櫃的又闢蹊徑,在有名的永安公司租了臨時櫃台,甩賣「德」 字牌枕套和台布,由馬季擔此重任。   永安公司離發行所不很遠,但是掌櫃的為了省錢,不讓馬季他們在外邊花 錢吃飯,而是輪流回發行所吃。發行所吃的是真正的「大鍋飯」,不論掌櫃的 和師傅,吃的都是和學徒一樣的飯菜。不同的是,掌櫃的和師傅的飯碗空了, 學徒趕緊放下飯碗,替他們盛。掌櫃的吃飽了,一撂筷子,就意味著這頓飯結 束。學徒不管吃飽了沒有,都得跟著撂飯碗。從外邊倒班回來吃飯,可倒霉了 ,有時剛吃半飽,掌櫃的就撂筷子了。為了填飽肚子,馬季學會了狼吞虎嚥, 日久成習,至今仍然如此。也是生活留下的辛酸烙印吧!   永安公司站櫃台,是他學徒生涯的最後一站,集中顯示出他的成長和才華 。廣東話、上海話、普通話都運用自如,頗得顧客的好感。一位大公館的闊小 姐逛永安公司,竟然被他這個幹練、能說會道的小夥計說動了心,慷慨大方地 買了全套的枕套、台布,賺了好大一筆錢,對於危難中的工廠,無異於雪中送 炭。掌櫃的又挑起了大拇指說:「真能辦大事了!」   歷經兩度寒暑春秋,馬季真的出息了。   如果不是時局發生歷史性的轉折,馬季也許會繼續在商海裡浮沉,有 朝一日,熬成掌櫃的,滿足媽媽的夙願。然而,命運之神把他推上了嶄新 的生活道路。   上海解放,馬季滿懷新生的喜悅和渴望。   馬季在杭州有個表姐,參加了華東軍事幹部學校。她熱情地寄語表 弟,暢談參加革命的感受,並說這是所有青年的光明大道。她還透露一 個令人興奮的消息:上海即將招兵,力勸馬季報名應徵。   馬季讀了表姐的信,心情激盪,熱血沸騰。他在上海街頭見過解放軍 ,紀律那麼嚴明,晚上寧肯露宿街頭,也決不擾民,更不會欺負老百姓。 他們親切和藹,見人都稱呼「同志」。可不像在發行所,掌櫃的張嘴閉嘴 就什麼「笨蛋」、「臭小子」,而他呢,在掌櫃的面前點頭哈腰,三分假 笑,七分謙卑。   他也是新中國的青年,怎麼能再過這種見人矮三分的日子!   報名應徵需交像片,又是難關一道。   掌櫃的雖管食宿,但,錢卻扣得死死的。除了上面說的春節偶發善心 ,格外施恩外,學徒一年到頭囊空如洗,一分錢不帶有的。   馬季曾從掌櫃的荷包裡誆出錢來,那是為了買膠鞋。   有一次,他外出送貨,被街頭的廣告吸引住了。上面畫著回力牌膠鞋, 那款式,那色彩,別提多棒啦!他恨不得找把剪子,馬上把它剪下來,貼在 自己腳上,發行所有明文規定:學徒穿鞋,行裡給買,舊的不破,休想買新 的。馬季回到發行所,忙把腳上的鞋脫了下來,反反覆覆,查了個遍,也沒 查出大毛病。情急生智,悄悄跑到廚房,拿起火筷子,燒個通紅,鞋尖上捅 了捅,果然捅了個窟窿。轉天清早,馬季哭喪著臉,趿拉著鞋,又磨了半天 ,說了一大籮筐的好話,掌櫃的板起面孔,罵了一回,最後總算答應給買一 雙,卻不讓買回力牌的膠鞋,只買了雙處理貨,湊合著穿。這可真是呀,謀 事在人,成事在天。   這次總不能照方抓藥啊!   馬季冥思苦想,漫無頭緒,忽然一位顧客過來買枕套。   買賣成交,馬季收了錢,本來應當如數上交,但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關鍵時刻,就這一回吧!」   他悄悄把錢放進自己兜裡。   取像片那天,又買了件襯衣,還剩個零頭,順手買了幾塊從未吃過的薑 糖,放嘴裡含著,果然味道好極啦!   無巧不成書。糖還沒有吃完,掌櫃的似乎從天而降,突然出現。   「吃什麼呢?」   「沒……」   「還嘴硬,我都看見了。」   「人家給的!」   勉勉強強支吾過去,馬季的手心都見了汗。   晚上,掌櫃的又把馬季叫了過去,厲聲問道:「你哪來的錢?」   「沒有。」馬季早已把錢花光,不怕詐唬,又補了句:「不信,您翻。」   「把兜給我翻出來。」   馬季順從地把兜翻過來,「叭!」照片掉在了地上。   事情徹底敗露,只好和盤托出。   掌櫃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小年紀的馬季竟然暗地籌劃棄商從軍, 但畢竟歷盡滄桑,老謀深算,頗具三國時劉備的風範,驚雷震耳,臉都不帶 變色的。沉著臉說:   「你不想想,誰把你托給我的?你一走了之,你母親跟我要人,我可怎 麼辦?」   「我本來想過幾天跟您說的。」馬季囁嚅著說。   「唉!如今解放了,誰還管得了誰?管又有什麼用,心早飛了,你想幹 什麼就幹什麼吧!」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說:「過幾天,給你買張火車 票,先回家吧!我把你交給你媽,你愛幹啥就幹啥。」   過了幾天,馬季果然登上了擁擠的北上列車。靠在門邊,半蹲半坐,睡眼 朦朧起來……   他竟長上了翅膀,高高飛起,飛上矗立雲端的前門樓子。俯瞰遼闊的北京 ,啊!紅旗招展,真是熱火朝天啊!   他又抖開翅膀,衝向湛藍的天空,迎著初升旭日,萬道霞光,大聲喊著:   「北京,我回來啦!」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28.24.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