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季傳:笑灑人間
第四章 欣逢盛世(1)
馬季終於回到了北京,回到了家。
俗語說:「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何況在上海那個「梁園」
飽嘗人間的痛苦,實在說不上好,只有這裡,北京西直門裡的小小四合
院,才是他心目中的「梁園」——「久戀之家」。
他的腳剛剛踏進自家的院子,眼睛就跟探照燈似的,上下四方,到處巡
視,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啊!悠悠歲月,神牽魂縈,夢裡尋它千百遍,不
就是這般模樣嗎?枝繁葉茂的老梨樹吐放著潔白的花朵。詩云:「千樹萬樹
梨花開。」不過如此這般吧!外邊「千樹萬樹」也未必頂得上自家的這棵。
他想:「是啊,花也歡迎我!謝謝!」
他進屋洗了把臉,像在宏德織造廠那樣,習慣地端起臉盆倒水,卻被媽
媽搶先一步。她一步一晃地走出屋門,嘴裡還嘟囔著,彷彿是埋怨兒子想剝
奪她的神聖權利。桌上擺著剛出鍋的熱湯麵,飄著綠綠的菜葉和金黃的油珠
,夢裡尋它可不止千百遍啦,絕對不止!他搓著手,不由得想起過去兩年的
情景:清晨早起倒尿桶,打洗臉水,端茶送水,天天如此,習以為常。心想
:「整天低三下四伺候人,媽媽要是知道,興許不會這樣了。」轉念又想:
「媽媽什麼不知道呢?她是故意這樣吧!」端起碗來,狼吞虎嚥,三口兩口
,吃個碗底朝天。媽媽忙又盛來一碗,歎口氣說:「唉!怎麼學了這麼副吃
相?」他本想解釋解釋:在宏德織造廠吃飯,像是衝鋒打仗,分秒必爭,狼
吞虎嚥,還嫌慢呢,細嚼慢咽,就擎著餓肚子吧!他想繪聲繪色說上一遍,
逗媽媽一笑,又怕媽媽笑不起來,反而心疼,忙又嚥了回去。
晚上,媽媽照顧兒子睡下,自己坐在床邊,仔仔細細,瞧過來,又瞧過去
,一直瞧得兒子臉上見了羞紅。
馬季說:「媽,不認識啦?」
媽媽笑了,從來沒那麼甜過。馬季多麼希望時間就此定注,讓媽媽的笑容
永駐,起碼一千年。
媽媽輕輕撫摸著兒子粗糙的手,慢慢說起思慮已久的念頭:「樹槐啊!解放
了,社會安定了。你哥哥出了師,常常補貼家裡,日子不那麼愁了。你呀,年紀
還小,接著唸書吧!」媽媽說話帶著香河一帶的口音,俗稱「怯口」,可是,馬
季聽著,比音樂還美妙。
讀書?這可真是呀,哪壺不開提哪壺,最讓他膩煩不過了。然而,面對慈
母殷切期待的眼神,縱有一千一萬個「不」字,也說不出口啊!難道母子不能
互通心曲嗎?不,媽媽可不是掌櫃的。對掌櫃的,馬季從來不說「不」,那是
不敢,而對母親,卻是不願。他生性至孝,從不願意違拗媽媽的意願,何況剛
剛到家,哪能就來個「當頭炮」呢?還是慢火煎魚,找機會「馬後炮」吧!他
半闔著眼,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聽話聽聲,鑼鼓聽音,媽媽當然品出那「哼」
字的意味,心想:「孩子太小,不能由他的性!」
就這樣,馬季又背起書包,進了學堂。大天從家裡到學校,又從學校回到
家裡,重複著人生旅途必然經過的無休無止、百無聊賴的循環,不大情願地品
嚐著陌生而又無味的種種功課。連他自己也明白:「身在曹營心在漢。」「曹
營」肯定是學校;「漢」在哪兒?一時還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好像不止一處
,其中略顯真切的只有相聲。他極力自我克制,不敢讓大腦稍息或走神。就這
樣,忙裡偷閒,還時不時地想起啟明茶社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
吐葡萄皮」,收音機裡播放的「山前住著個粉紅女,山後住著個女粉紅,粉紅
女穿著件粉紅襖,女粉紅穿著件襖粉紅」,多美妙啊!他還熱衷於京劇,參加
演出,扮演過《鴻鸞喜》、《蘇三起解》中的丑角。
馬季從上海回到北京,沐浴在新時代的陽光雨露之中,確有「山中方七日
,世上已千年」的感覺。
他離開家園不過三年,解放還不到一年,古老的北京卻奇跡般地返老還童
了。匆匆閃過的人群隨處可見,連那句北京人招牌似的「您吃了嗎」的口頭禪
都來不及說了;到處可以聽到「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歌聲,當然,
沒有共產黨也不會有新北京啊!機聲隆隆的工廠,生機盎然的田野,面貌一新
的商店,書聲朗朗的校園。這一切,據廣播電台說,都是因為回到人民手裡。
同時回到人民手裡的還有天橋、西單、護國寺、隆福寺、白塔寺裡那些他所熟
悉的露天相聲場子。他最興奮的是,他和他們全家——舊社會的窮人——都是
人民的一分子,而當家作主的正是人民,這還得了嗎!也許,此時此刻,他並
未真正理解此中奧義,卻受到了強烈的感染。
渾身湧動冒熱流,心花也在怒放。
馬季的學生生活剛過了幾個月,神州大地響起震天撼地的「雄赳赳,氣
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歌聲。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激動著億萬炎黃兒女
的心。俗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而此刻在馬季心目中,「長城」變成了「鴨
綠江」。幾次夢中,他都當了好漢,端著明晃晃的刺刀,照著萬惡的敵人,惡
狠狠地,一下兩下……頓時,敵人撲倒在地,身上早添了幾個透明窟窿,咕嘟
咕嘟冒血。哎呀!血怎麼會是黑的……
他嚇醒了。
他想報名參加抗美援朝軍干校,然而,人家嫌他年紀小,連報名的份都沒有
。只好退而求其次,參加學校的業餘文藝宣傳隊。沒關係,領導上不是一再說,
前方、後方一個樣嘛!學校業餘文藝宣傳隊就是後方的志願軍嘛,小宣傳隊員們
排著整齊的隊列,走上街頭,也是雄赳赳、氣昂昂的氣勢。他們搖著小旗,振臂
高呼:「唇亡齒寒!」多少行人為之動容,紛紛慷慨解囊,捐獻飛機、大炮。
宣傳,最忌諱空空洞洞,乾巴枯燥。一位有學問的相聲演員說過,連古代和尚
宣講經文都穿插生動形象的民間故事,叫做「俗講」,據說後世的評書就是打那兒
演變來的。何況新時代的宣傳呢!
馬季想到了相聲,心中雀躍:「乖乖,可該你露臉啦!」可是,說什麼段子
呢?啟明茶社聽來的《黃鶴樓》、《夢中婚》,收音機裡聽來的《開粥廠》《醋
點燈,,倒還八九不離十,可惜跟抗美援朝不沾邊,沒法說。當然最好是直接反
映抗美援朝的,可是哪有現成的呢?想來想去,只有自己動手,馬季強勁一上來
,說編就編,連夜突擊,編了段《杜魯門四歎》。別看初學乍練,還有「柳兒」
(相聲術語把唱叫做「柳兒」)呢!唱的是京劇《四郎探母》。當初,在上海,
大師哥一句「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引動了他多少鄉愁和淚水啊!如今,他
把這「西皮慢板」的最後一句「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安在帝國主義身上
啦!俗話說:龍游淺水遭蝦戲。龍離了水,連蝦米都敵不過,更甭說偉大的中國
志願軍啦!何況帝國主義不是什麼「龍」,分明是蟲!他走上街頭,演到這句「
柳兒」,哭喪著臉,嘶啞著嗓子,有氣無力,斷斷續續,還真有窮途末路,狗急
跳牆的樣兒。節目演完,掌聲、笑聲響成一片,還返了場。
好嘛!小「明星」啦!
他跟同學們一起,夜以繼日,編演節目,簡直編入了迷,編上了癮。他驚
訝地發現:過去聽的相聲,大師哥那兒學來的京劇,不知不覺地流向了筆尖,
經過裁取、嫁接、提煉、編排,就成了面貌一新的相聲。那時候,他當然還不
明白這就是傳統基礎上的推陳出新,更沒想到是後來幾十年創作生涯的起點和
前奏。同學們驚訝地發現,馬季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靈感?沒說的,天才!
嘿!小「作家」啦!
在抗美援朝的火熱的日子裡,馬季真累呀!累得走路有時都打晃,就是不敢
合眼,惟恐合上就睜不開了。但,每當街頭獻藝,面對父老鄉親,「包袱」炸響
,笑聲陣陣,掌聲如潮,頓覺精神百倍,勞累全消。心想:「人何必睡那麼多覺
呢?多餘!」
一天,馬季呆在教室裡,手托腮幫子,琢磨著第二天的宣傳活動,新編的相
聲最多演上幾遍,就像饅頭沒了熱氣,必得另蒸一鍋啦!編相聲有點像割韭菜似
的,割了一茬又一茬。形勢發展快得驚人,常常讓人覺得接不上茬。這不,明天
又要上街宣傳,非來段新的段子不可啦!他在腦海的百寶庫裡搜尋著,一時不得
要領。
旁邊有兩位同學在看報,不時翻動著報頁,「嘩——嘩——嘩——」,叫人心
煩意亂。
「老捨的。」一位同學指點著說。
「噢!老捨還寫相聲?」另一位同學似乎有點不大相信。
他們的聲音雖輕,但因說的是相聲,哪能逃得過馬季那敏感的耳朵。
「勞駕,我看看,可——」馬季湊過來,那聲「可以嗎」,還未落下,報紙
早到了他手裡。他飛快地掃了一眼,果然,報上登著老捨先生新編的相聲《新維
生素》。
他向那位同學借來報紙,拿回家看。回到家裡,書包往床上一扔,連飯也顧
不上吃,先坐下來品嚐老捨先生提供的《新維生素》,果然,看了一遍還想再看
一遍,一連看了三遍,神清氣爽,一點也不覺得餓。馬季從自己的切身感受中有
所領悟,《新維生素》雖與抗美援朝沒有直接關係,但如果把這豐富的精神營養廣
為傳播,天下七十二行,不管是誰吃了,也都像他這樣,神清氣爽,幹勁倍增,
豈不也有利於抗美援朝嗎?對!就這主意。
第二天,他走上街頭,表演了《新維生素》,又獲得了空前的成功。那會兒,
他演相聲,不成功則已,一旦獲得成功,經常是空前的。
抗美援朝在節節勝利中轉入持續階段。各行各業,各就各位,校園裡重新飄
蕩著朗朗的讀書聲,然而,馬季卻早已心不在焉,無法「各就各位」了。
這天,外語課舉行小測驗。本來,外語是他的強項,但因無心戀戰,且又荒
疏日久,望著試捲上那些彎彎曲曲的符號,心急似火:『老外呀,老外,你大概
還認識我,我可不認識你啦!」老外也是,偏偏愛用這種迷魂陣似的符號,不是
成心慪人嗎?哪像漢字,方方正正,富態大方,不但有講,還能出哏兒,像《雙
字意》裡的「呂」字,講出來合轍押韻,朗朗上口:「『呂』字拆開兩個『口』
,一色兩樣濃茶配老酒。大口喝濃茶,小口喝老酒。」多妙!還有:「『呂』字
拆開兩個『口』,一色兩樣掰了葉、除了皮、鑽了眼的象牙白蘿蔔配白蓮藕。大
口吃掰了葉、去了皮、鑽了眼的象牙白蘿蔔,小口吃白蓮藕。」更妙!他不僅倒
背如流,還能靈活運用,巧妙出新。他想:有朝一日,世界大同,全民公決,保
險贊成漢字的佔多數;那些煩人的彎彎曲曲的符號統統見鬼!
他正抓耳撓腮,沒著沒落,同桌的小夥伴答完了,人家還嫌字跡不夠工整,
伏案重抄了一遍,草稿揉成一團,隨手扔在地上。馬季一看,機會來了,悄悄拾
起,輕輕展開。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人家可比自己答的強多了。於是
在那張撿來的試捲上,一筆一畫,添上自己的名字,按時交了,過了幾天,又有
外語課,教師捧著份卷子,高興地說:「我早就說過,馬樹槐同學並不是沒天分
,就是努力不夠,看看,這次測驗答得多好。全班一共倆95分,他就是其中一個
。大家都應當向他學習。」說著,把那張試卷遞了過來:「你唸唸,大家好好聽
聽!」
馬季念什麼?血液都快凝固了。
憶起學生時代不很光彩的事跡,馬季更多的是懊悔和遺憾。為相聲事業奮鬥
幾十年之後,他深深體會到知識多麼重要。他痛心地看著相聲滑下低谷,陷入危
機,到處奔走,大聲疾呼:「為了相聲的前途,必須提高相聲演員的知識層次。
」他真誠地說:「我們這一輩來不及了,年輕一代一定要引以為訓啊!」如果時
光倒流,青年時代可再,馬季重進學堂,那麼,全班乃至全校,拔尖的必定是他!
初中即將畢業的一大,馬季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裡。
暮靄沉沉。
廚房裡閃出昏黃的燈光,媽媽又在忙活晚飯呢。
馬季放下書包,慢慢走到廚房門口,倚著門框,瞧著媽媽做飯,一聲
不吭。還用吭聲嗎?媽媽覺得有點奇怪,兒子今天怎麼會有耐心煩,瞧她
做飯呢,於是,不時投過來疑惑的目光。馬季最怕這個,每每觸到這種眼
神,心裡就機伶一下子,他找了個借口,回到自己的屋裡,可是,心裡一
直在盤算著:究竟怎麼向媽媽說呢?
回北京後,他更深切地體會到:世上沒有比這個家更溫暖的,也恐怕難
找到比這個家更窮的。他和弟弟都上學,又在長身體,俗話說:開門七件事
,柴、米、油、鹽、醬、醋、茶,哪樣不得用錢呀。論節省,這個家該算模
範中的模範,再模範可就麻煩啦。開源,更沒指望。除了哥哥那少得可憐的
補貼外,就指著媽媽糊火柴盒,此外再沒什麼「源」可開,媽媽睡得越來越
晚,眼皮浮腫,眼白都見了血絲。馬季好心勸她注意休息,她卻淡淡地說:
「我年紀大了,不比你們年輕人,沒那麼多覺了。」有時馬季拐彎抹角地說
:「我們班有人退學了。其實,掙兩年錢再上學,不也挺好的嘛!」媽媽堅
決地搖搖頭,故意使勁按他的肩膀,按得真有些痛,說:「怎麼樣?這麼嫩
。還是先上學,過兩年再說吧!」
如今,初中快畢業了,他的主意鐵定了。
晚飯後,終於鼓起勇氣說了:他不願再白吃飯,要去掙錢。
媽媽聽罷,久久凝視著兒子,心裡明白:兒子長大了,攔不住了。
馬季耷拉著腦袋,不時偷窺著媽媽的反應。
是啊!媽媽的確老了。兩鬢灰白,魚尾紋依稀可辨,這是硬充強者的
代價啊!父親早逝,無法承受的重擔幾乎壓垮了她那瘦弱的雙肩。她含辛
茹苦,歷盡煎熬。一切痛苦、煩惱、憂鬱、感傷,盡皆深藏心底,一絲一毫
不敢外露。而展現在人前的,永遠是樂觀、堅定、百折不撓,馬季繼承了這
可貴的遺傳因子,也要硬充強者了。
媽媽默許了兒子的請求。
馬季開始付諸行動,每天都仔細翻閱報紙,尋找適合自己的工作,忽有一
天,報上登出新華書店華北發行所招工的消息。其他條件都馬馬虎虎,只有一
條他不具備,就是要求高中畢業或有同等學力。他想:即使不被錄取,也沒什
麼損失,於是鼓足勇氣,毅然前往。可能是解放後老天爺有所反思,願意將功
補過,把破格的憐憫賞賜給這窮到底的家,馬季竟然被錄取。
1951後3月,馬季成為新華書店華北發行所的正式職工,正式名稱是「學
徒工」,比當年在上海學徒時多了個「工」字。千萬別小瞧這個「工」字,當時
可是進入工人階級隊伍的標誌。
當學徒,馬季可以說是輕車熟路,得心應手,在宏德織造廠積累了豐富的
實踐經驗,不就是點煙、沏茶、買東西,外帶倒尿桶嘛!連尿桶都倒,還有什
麼幹不了的。然而,如今解放了,他的新去處,不是資本家的工廠,而是國營
的新華書店,「學徒」後面又多了個「工」字,究竟幹些什麼呢?他懷著激動
、好奇而又有幾分迷茫的心情,邁進了新華書店的門檻。
共產黨會多,上班頭一件事,就是開會,領導佈置任務。
領導向別人佈置了些什麼,他並不留意。最後輪到了他,莊嚴的時刻到了
,領導發給他抹布和水桶,讓他負責清潔工作。什麼清潔工作?就是擦拭書架
和櫃台。「轟——」,馬季的腦袋裡像炸了霹雷,只覺得天旋地轉。心想:「
人家是南京到北京,翻身做主人,感謝毛澤東。我可倒好,上海到北京,多了
一站,結果是重操舊業,豈不是白解放了?」領導察覺了他的心思,耐心地說
:「小馬呀,可別小瞧這一排排的書架、三尺櫃台,它是咱們書店的門面,就
像人的臉哪!不把它拾掇得乾乾淨淨,誰願意進來買書呀?你說是嗎?」他看
了看苦笑的馬季,又語重心長地說:「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貴賤,做好了都是對
人民的貢獻。好好幹吧!」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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