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4/new/jul/15/today-o3.htm

敏督利與檜木屍

陳玉峰

敏督利雨過天青，我遲至七月十三日複勘研究用的永久樣區，位於大甲溪河床，一片遼
闊接天的茵蔯蒿及甜根子草的高草原。令我驚悚的是，稍低河階的植被彷同天刮，齊根
被奔騰狂濤洗劫一空，河床佈滿雪白亮麗、嶄新的大小卵石及巨岩，而稍上位的礫石灘
地，巨碩林木的屍塊，堆聚如丘成山。

起先我僅專注於樣區物種的變化，忙於細景拍攝，但隱隱幽香斷續撲鼻，我始察覺原來
是漂流木的精油香，於是將注意力移轉到敏督利的漂流屍。

大甲溪橋下，凡地形略成阻礙處，擱淺的樹幹、粗枝、樹頭、碎屑團團堆疊。仔細檢視
，許多粗徑樹幹似乎存有一定規格，多在四至五公尺長度，而每根良木上頭，都已刻痕
標誌，或噴漆著字，或特定圖案，我俯身嗅味，有濃郁的扁柏、有清香的紅檜、有古典
韻味的肖楠、有台灣人熟悉的樟樹，以及諸多闊葉樹。至於老樹頭、樹瘤，或所謂奇木
素材更是橫陳縱列。

逐堆拍照之際，我瞥見地上無數腳印、電鋸切割後的木屑、巨大車輪的痕跡、棄置的無
用木段，在在說明一大票「勤儉愛物惜褔」的台灣人，早已在此撿拾、拖吊多日，而且
似乎已「三分天下，物有所歸」。當堆滿木頭的一車車運搬車與我錯身而過，車上的人
向我喊叫：「我們只是撿小塊的！」

台灣中、高海拔的檜木林、肖楠林會只因一陣大雨而骨牌傾倒、棄屍千里？這些巨木、
樹頭至少已死亡多年，有些段落存有電鋸舊跡，分明是山老鼠、山暴龍老早盜伐預謀、
推落山谷，好待洪峰清運而出，非長年無以致之，而政府相關單位從不知情？

一、二十年來我目睹土地悲劇，無論揭發、運動、撰文、控訴……樁樁件件幾乎全無下
文，而山林潰爛、土石橫流年年加劇，什麼科學研究、理性建言、宗教道德勸說，甚至
每每在大眾傳媒面前厲聲怒目，只贏得千夫所指，利益者懷恨恐嚇、辱罵；而多年來散
盡錢財，在大學中開創台灣生態學系、研究所，期能從教育根源培育人才，奈何國土潰
決速率江河日下，匹夫難擋。如今撫檜木橫屍天問，涕泗縱橫天地也無語！

大甲溪河畔，我沉思著所謂研究、調查所為何來？增加幾份報告、製作一堆文字障、成
就丁點虛名……？而三十年歲月，我肯定台灣的土地山林老得比我還要快，我還能做什
麼？烈陽灼膚，眼界盡痛處；檜屍間隙中，幾天光景，株株野茼蒿、加拿大蓬、大花咸
豐的新芽正探首青空，如許青翠復又柔弱，我不曾記得台灣有什麼浩劫、災難，我不知
身在哪一度時空！這就是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髓、我的靈、我的母親│台灣！

（作者陳玉峰╱台灣生態研究中心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