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4/new/oct/18/today-f2.htm
變，才無礙
謝志偉
作家黃春明不久前在一次訪談中舉浮士德和魔鬼訂約為例，表達他對台灣這塊土地上的
人們正受到魔鬼的誘惑而深感憂心之慮。針對台灣人在經濟或政治等層面上所展現之貪
婪無厭的現象，他說：「現在魔鬼看到台灣這種情形，我想他會跟上帝說，『上次我輸
給你，現在我們在台灣找可以打賭的人。』浮士德變成台灣人。」黃春明語重心長地指
出：桃花源就在我們的心裡，就在我們身邊一草一木，就在這塊土地上。
毫無疑問，黃春明的憂心是可理解的，而以「浮士德」來譬喻「貪婪、不知足到可以出
賣靈魂」的心態和行為，倒是可以拿來討論，因為浮士德精神在西方文學裡是有多面性
的。例如就英國中古世紀末期劇作家馬羅（Christopher Marlowe, 1564-1593）所著《
浮士德悲劇》的結果來看，浮士德的靈魂最後的確是被魔鬼所獲而沈淪地獄，但是在歌
德（J. W. Goethe, 1749-1832）的《浮士德》裡，上場時已年過半百的浮士德所展現
的不滿是針對「知識」而言的，其開場白我譯之如下：
畢生鑽研哲學、法學和醫學，
沒事不幸也搞過神學，
到頭來，處處進出處處跌，
依舊愚笨如初沒差別，
要論學問，本人可已經是老爺，
學海無涯，卻是寸步難行，仿如穿小鞋。
與魔鬼訂約之後，浮士德固然透過魔鬼的引介重獲年輕之身、再嚐情慾之美，也得政治
之權，但最後關鍵性的那一刻所說出的「且留步，此刻多美好！」（若純依原文表面詞
義，可譯為「你多美好！」然此「你」實非人稱代名詞之「你」），卻非建立在浮士德
達到個人私慾之終極時所脫口而出的。不，剛好相反，浮士德是在得知他所領導開闢海
埔新生地的工程已完成且將造福眾人後，才講出這句話的。同時須得一提的是，他對在
海埔新生地建構期間，一對老夫婦因不願遷離（或不及遷離）而被魔鬼所害，深感難過
與自責。於是在對外「造福人群」，對內「天良未泯」的情境下，浮士德準備履行合約
。然而簽合約的固是浮士德，訂賭約的卻是上帝。而正因浮士德從「個人私慾之追求」
變為「服務眾人之圓滿」，證明了上帝深信「人性本善」之正確，此所以，上帝所派的
天使能堂而皇之地引領浮士德之靈魂向上提升的正當性之所在。綜觀歌德《浮士德》一
劇，對現狀的不滿，亟求進步與發展，正是日後史賓格勒（Spengler, 1880-1936）在
其大作《西方的沒落》一書裡所指，浮士德的精神是西方文明的代表（按：與希臘古文
明有異）。史賓格勒的重點不在「與魔鬼訂約的手段，而在「對現狀不滿，與時並進的
精神」，與黑格爾的「正反合」歷史演化論是一脈的。
這麼看來，台灣的藍綠、統獨兩個陣營都是對現狀不滿的，都卯盡全力，企圖改變現狀
。然而綠營觀看台灣歷史的目的是要展望台灣的未來，要正名，要制憲等等目標都是一
種求變，一種往前看、向前走的求「變」心態，這是正面的「浮士德精神」。再看藍營
的一切心態和作為，包括真調會名為找出真相，看似「浮士德求真的精神」，然一堆泛
藍人士聚在一起所念茲在茲的，不正是欲將現狀扳回三二○之前的原狀？當年真正為「
魔鬼」服務，當職業學生作抓耙仔，陷害不知多少善良台灣子弟的馬英九不時指稱「追
討國民黨黨產是撕裂、挑撥族群」、「民進黨執政無能，只會挑撥族群」。戒嚴時吃香
喝辣的宋楚瑜及連戰的國親合之議，企盼恢復當年靠著「軍警情特媒體校」一手抓的戒
嚴手段所建構出來的國民黨「大宅門」之獨裁統治，這才是與魔鬼訂約以搬借暴力手段
妄想維持現狀，乃至希企將民主倒帶到當年「中國外來獨裁政權」的歷史現場，凡此種
種，正是負面的浮士德精神，非向上提升，而是向下沈淪，實乃魔鬼自身也。
最後，日來有關林玉体教授對國家考試本國史只考「台灣史」而將一九四九年之前的「
中國史」歸「中國史」的看法，之所以受到統派學者、政客和泛藍媒體的圍剿，其實關
鍵還不僅僅在於，他們擔心台灣人不讀中國史（也沒說不讀啊！）真正問題之所在，乃
是因為，他們怕我們讀台灣史！蓋一旦我們的孩子開始讀完整版的台灣史，他們就會知
道，原來至少一九四九年以來，魔鬼一直就在我們身邊！
黃春明是對的，今天的台灣人的確變得貪婪許多，但那不就是因為，在歷史、文化、政
治的各領域，台灣人一直被禁止求真，在國家的定位上，一直被禁止尋求任何帶有願景
色彩的改變而失去向上提升的可能性後，轉將所有的精力浪費在經濟的貪婪和權力的漩
渦裡？向前開展，要「變」，才有可能排除障礙，這是台灣的希望所在。黃春明說了，
桃花源就在我們的心裡，就在我們身邊一草一木，就在這塊土地上，而浮士德的靈魂最
後因為他珍惜一塊得來不易的福田「土地」才獲得「向上提升」，這點還不夠我們心領
神會嗎？多言無益，有詩為證：
向上提升浮士德，求真精神令人折
縱有魔鬼為巧兒，不曾或忘正反合
寄望泛藍有心得，放下屠刀成佛陀
求變才能死轉活，共為國家接生婆
（作者謝志偉，東吳大學德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