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immyduh (百般柔情 將化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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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轉載] 教育不是百年大「忌」!--海洋聯想 /謝志偉
時間Mon Jan 31 14:34:29 2005
教育不是百年大「忌」!--海洋聯想
謝志偉
我和「四海幫」有極深厚的淵源,至少就我的成長環境及家族背景來看,
這麼說,並不為過:
我父親來自中國的廣東汕頭,靠「海」。我在基隆出生長大,靠「海」。
我外祖父母長於澎湖七美,環「海」,我母親生於高雄旗津,環「海」。
許是緣於此故,
我在二○○○年總統大選前為台灣願景所寫的那首四句聯
「先民過海來渡台,期望有將來。多少苦難多少險,過往把它埋。
落地生根手牽手,都是好人才。陽光燦爛開懷笑,歡喜看未來」裡,
開頭第一句的名詞裡就有個「海」字,動詞則有個「渡」字。
蓋作為一個童年時光大半是在海邊度過的漁民子弟來說,
從小,「大海」就對我散發著一股「既令人著迷,又教人恐懼」的魅力。
我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偷偷地跟著街上的大孩子們去當時仍是天然礁石密佈的
八斗子海邊玩水,而所謂「大孩子」也不過就是十一、二歲到十五歲的中小學生。
當然,每次都是趁著我母親午睡時溜去的。
即使每次帶著曬到紅通通的臉回來後,都被痛罵,甚至責打,
都無損我著迷於「下海玩水」的那股勁兒,
是以,說我小學時就念「海school」也沒錯。
嫁給打漁郎,卻又怕小孩去海邊,我母親的憂慮自有她的道理。
那些年下來,我在八斗子海邊眾多的不知名玩伴裡,有幾個就是淹死在海裡的。
事實上,我第一次跟著大哥哥們去海邊玩時,
就由於過度興奮到忘了「不能坐上救生圈」的警告而翻了下來。
要不是我運氣好,在慌亂中伸手抓到了救生圈,恐怕就滅頂了。
但我只有嗆到,並沒有嚇到。
等我摸索著學會游泳和潛水後,在水面優「游」自在的快感以及在水下,
四周深邃的海水予人莫名恐懼的刺激,都一再地引我回到海邊。
多年後,早已過了青少年的懵懂時期,
我才能深切回味到,那種在海裡不受「地心引力」拘束的解放感覺
以及帶著驚恐期待著「有什麼事要發生」的神經緊繃狀態
正是對日後現實世界裡「海海人生」之壓抑及單調的預警!
告別童年後,沒有些微掙扎,我那珍貴的海之生命迅即被框住了。
在純然地陸地生活裡,雖不至於「隨波逐流」,卻也不能說是「優游自在」。
我很快地跟著人家進入狀況:
國中之前的最後一次初中聯考、高中聯考、大學聯考、考研究所、服兵役、
留學、歸國、成家立業、結婚生子。
我繼續在陸地上浮游、擺盪著,漸漸意識到,
童年時代的海水經驗是一種試嚐「禁忌」的美食經驗,
一種在尚未理解及接受生命的試煉之前,就讓我初嚐「死亡」的模擬考。
我開始敏感地看待「觸礁」、「擱淺」、「暗潮洶湧」、「回頭是岸」、
「腳踏兩條船」、「船到橋頭自然直」、「同舟共濟」、「冰山一角」、
「見風轉舵」、「一帆風順」,甚至「侯門深似海」等字眼。
然而,在這同時,我也開始深刻地體認到,
我從六歲到二十五歲在台灣這個海洋國家所受的整整將近二十年的學校教育
正是一個徹底「去海洋化」的過程:
冒險犯禁、自主尋夢、漂浮擺盪、捉摸不定、自得其樂等可能性
全都在「腳踏實地」的一統教育下,化為烏有。
黨國不分的執政者「反攻大陸」一事無成,
但是在我們身上卻是滴水不漏地做到了「大陸反攻」:
我們血液裡鹹鹹的海洋因子由於被灌進過多陸上的淡水而變得索然無味,
我們肉體上精瘦的四肢因長期拘束而致被抽樑換柱到浮腫無力。
一言以蔽之,在黨國不分的教育體制裡,
「聽話」同時是教育的目標和手段,「順從代表安全」,「跟好就不會脫隊」。
總之,我們被「綿密的訓話」洗腦到變成「馴化的綿羊」了,卻還不自知。
可是,看,丹麥童話作家安徒生筆下的「美人魚」為了到陸地上來加入「人類」,
就得付出「有口只能噤聲不能言」和「一隻尾鰭叉成雙腿反而不良於行」,
最後還是得不到她的所愛。
這不是違反自然地「去海洋化」的最佳警惕嗎?
一個被「去海洋化」的台灣,還是台灣嗎?
「海洋民族」被來自「大陸」的政權「愚民教育」半世紀之後,
我們發現,如今台灣人只殘留著「拖人下水」的惡習,
卻既無「泳」往直前的堅毅,也缺乏與人「同舟共濟」的意識了。
我們固然免除了在海裡「淹死」的風險,但是卻都面臨在陸上被「悶死」的厄運。
讓我們看看英國作家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的名著《魯賓遜漂流記》的開頭,
作者是如何引介主角魯賓遜入場的:
「我從小只是喜歡胡思亂想,一心想出洋遠遊」。
然而魯賓遜的父親卻要求他去學「法律」。
一邊是死板板,但可保證晉身「中產階級」,甚至貴為人臣的法律人,
一邊是浪跡天涯海角,一出海就有可能逕作波臣的行船人,
前者在陸上足可主宰他人的命運,後者在海上卻被命運所主宰。
結果呢?魯賓遜選擇了後者!
十八世紀舊大陸的歐洲如此,再看十九世紀新大陸的美國,
亦有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 1819 - 1891)的小說《白鯨記》。
主角以實瑪利為何去當海員呢?因為
「每當我發覺自己會在棺材店前不自覺地停下步來,
而且一碰到出喪行列就尾隨著他們走去的時候;
尤其是當我的憂鬱症大佔優勢,以至於需要一種有力的道德律來規範我,
免得我故意闖到街上,把人們的帽子一頂一頂地撞掉的那個時候
— 那麼,我便認為我非趕快到海上去不可了。
這就是我的手槍和子彈的代用品。」
然後從以實瑪利的口中,
讀者逐行逐頁地參與了亞哈船長追捕大白鯨莫鼻‧迪克的悲劇過程。
魯賓遜和以實瑪利兩個水手和亞哈船長
都棄「安逸」的陸地生活而寧選海上的「冒險生涯」,
最後,不管生死,他們的選擇都是一種「逆向操作」的搏鬥,
而非「順勢而為」的依附,
這點給了我們「唯有不服命運,才不會為命運所俘」的啟示。
然而,西方人不怕海洋嗎?
剛好相反,
法國歷史學者Jean Delumeau(1923-)在他的《西方的恐懼》這本書上冊
第一章第一節談的第一個恐懼就是「海洋」,
說明從古希臘羅馬開始,海洋就是西方人危險和禁忌的代名詞。
人類對海洋的恐懼在聖經新約啟示錄第二十一章第一節就已呈現出來:
「我又看見一個新天新地。因為先前的天地已經過去了。海也不再有了」。
這一句話充分指出了,海洋對人類來說是第一號的危險來源,
而諾亞方舟出現的前提就是四十晝夜的下雨,江河湖海一起暴漲,
大水淹沒平原、丘陵、山嶺、人群、莊稼及牛羊,
總之,對生活在陸地上的人類的最大處罰就是讓他生活在他的最怕:淹在水裡。
羅馬人就說:
「讚美海洋,但是別離開岸邊」,
而《唐吉訶德》裡的Sancho Pansa也說過這麼一句話:
「假如你想學禱告的話,出個海就行了」。
循著這個想法,水手、船員就是終日與死神為伍了,
十五世紀末,
一四九七年率領四條船繞道非洲好望角前往印度的葡萄牙航海家達伽馬出發前
也說了以下這段話:
「如今我們一切準備妥當就要遠航。
這也意味著,迎向死亡,迎向那個不時在每個水手眼前浮現的死神」。
這些都是一種「明知山有虎,偏要虎山行」的海洋版說法。
我們可以這麼說,在歐美歷史、文化及教育裡,「挑戰禁忌」絕對屬其重要特質。
而反觀台灣的教育裡,至少在最近一世紀以來的外來政權統治下,
要說是「教育本身就是百年大『忌』」,可也毫不為過。
這種不敢、拒絕任何改變、全國「向後看」的結果,
非但造成有人回頭再搬「國父和兩蔣」來逼「國親合併」,
以恢復當年靠著「軍警情特媒體教育加司法」所建構的「大宅門」之妄想,
甚而根本性地扼殺了海洋民族開創未來,展望願景的特質。
看看老的如許歷農、郝柏村、王作榮,中的如馬英九,
少的如所謂的國民黨「五六七大聯盟」,全是要走「回頭路」,
既不悲劇,也不喜劇,盡是「平劇」— 平淡乏味到令人厭煩的鬧劇!
與其回頭看兩蔣,那還不如回頭再看文學吧。
其實,既提了十九世紀的梅爾維爾的巨無霸白鯨,
就不能不提二十世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裡的那隻超大金槍魚。
除了舊約聖經約拿書裡那隻吞下先知約拿三晝夜後,再將之活生生地吐出來的大魚外,
就屬這兩條大魚是世界文學裡最有名的魚了。
中國漢語文獻裡,雖在《莊子》、《爾雅》、《古今注》和《廣異記》等書裡
都有「吞舟大魚」之說,惜均未成文學氣候,
這點或也證明了,徒有「海洋」和「文學」並不能保證能醞釀出「海洋文學」的氣息,
關鍵乃在民族個性也。
反倒海洋國家的台灣已有海洋文學作家
如漢民族的廖鴻基和蘭嶼達悟族的夏本‧奇伯愛雅和夏曼‧藍波安等作家嶄露頭角。
不過,若單就「魚」作為文學作品的主要角色之一來看,
我認為,台灣文學裡要找出一隻魚來和梅爾維爾的大白鯨及海明威的金槍魚相提並論,
那就非鍾鐵民的短篇小說《河鯉》裡的那隻「河鯉」莫屬了。
〈河鯉〉一文刊於一九七七年十月的《台灣文藝》,
寫的是一個酷愛釣魚的陳姓高中老師
與一個「父親是鄉公所課長」但是厭倦「讀書、背書只為了考大學」
而決定「休學,願意從頭做起,學當工人」的學生于春程之間的互動關係。
釣魚高手陳老師喜歡釣「河鯉」而對「池鯉」沒啥興趣,
因為
「池子裡的魚早已經失去野性,比較起來是那麼軟弱,連肉都顯糜碎,
上鉤後幾乎不必費什麼精神就可以撈起來。」
至於河鯉呢?陳老師說,
「河鯉生活在湍急的溪流之中,筋骨是如此強健,牠掙扎時力量猛烈得驚人……
那真有如一場生死搏鬥」。
特別鍾愛于春程的陳老師釣了一隻河鯉後,將之放進浴缸裡。
結果,生命力強悍的河鯉蹦出浴缸後,攤在地板上奄奄一息時,
被從學校回來的陳老師及時救起,又被放回浴缸裡。
鍾鐵民十分巧妙地將個性成熟,頗有獨立思考能力,
卻被侷限在「讀死書,考大學,別的都別想」的「學校醬缸」裡的于春程
暗喻成一隻陷在「住家浴缸」裡的「河鯉」。
最後,「河鯉」被「救」回「浴缸」,
而于春程也 ─ 鍾鐵民的用語是以「餌」— 被「騙」回學校。
有意思的是,于春程的「于」和「魚」同音,
而「于春程」則隱有「愚蠢城」之反諷的可能性。
在那個仍是戒嚴肅殺的年代裡,
悟知到自身存在之獨立意涵而企圖衝破天羅地網的一隻「河鯉」
終究難逃「醬缸」的命運,
真真應了「教育是百年大『忌』」的話呢!
鍾鐵民的〈河鯉〉之文學價值絕對不輸梅爾維爾的《白鯨記》和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套句黑格爾的話,正是驗證了戒嚴時代「凡存在必『河鯉』」的真理。
放眼台灣當下,池鯉、池鯉一缸子,展望台灣未來,不禁要問:
河鯉、河鯉,今安在?多言無益,有詩為證:
曾經滄海難為水,經了風霜始知美
溫室花朵固不萎,左看右看都氣餒
不提當年打共匪,且看如今甜蜜嘴
與其求人腿夾尾,不如求仁永無悔
(作者謝志偉,東吳大學德文系教授)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5/new/jan/today/today-f2.ht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5/new/jan/31/today-f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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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你可能會說你是用「腦袋」在思考的...
但是在思考之前,你的「身體」就已經做出結論了。
「腦袋」只不過是事後承認這結論而已。但是...說不定...
真的有少數人能以覺醒的意識來認知這個世界與自己...並且做出真正的選擇。
我的招式對那種人是沒有用的...而我這一生也一直在期待這日子的來臨。
~by 卡耶拉魯‧桑格維斯 《銃夢Ⅱ Last Order》Vol.6 p.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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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deco:每次拜讀教授文章都會給我啟發~ 140.92.2.37 01/31
推 StanKitty:謝教授的文章如果沒時間看 140.112.214.200 01/31
→ StanKitty:最後面的詩也一定要讀啊! 棒棒 140.112.214.200 01/31
推 iamafu:請問是謝志偉嗆聲的那個謝志偉嗎? 220.135.187.81 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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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eunder:更正, 我生在宜蘭, 在基隆長大 :p 61.230.219.58 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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